温润端方,君子如玉。
他似乎总是跟“玉”脱不开关系,然而又有谁知道,他的本质并非温润无暇的白玉,而是玲珑润泽的白骨。
结丹之时他便隐约察觉,他其实并不适合修仙。仙修顺其自然,道心无暇,他却有着根深蒂固的心魔。幼年经历的种种造成的影响太深,他无法再心无旁骛地修行下去。
他的脚下深埋着淋漓的血肉与腐朽的白骨。
“泽之,这世界强者为尊,修为与实力,才是一切的根本。”
移山倒海,破碎虚空。
长生不老,证道飞升。
修士所求不外如此,然而他却无法走到巅峰。
一条注定无果的路,他当然不会固执地走下去,而幽涂仙宫,正是他期待已久的转机。他本想修魔,却顾忌师尊再造之恩,毕竟仙魔殊途南辕北辙,虽不至于不死不休,却泾渭分明势不两立,仙门首徒转修魔道,必会令师尊颜面大失。
转修鬼道却没有这许多顾忌。
不过,鬼修的转化需要极为深刻的执念。而现在,他竟然已经不记得自己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东凌玉捂住胸口,明明没有什么感觉,却莫名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感到疼痛。
他知道自己神魂缺失,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一时的痛楚而已,反正自己是鬼修,多修炼几年就补回来了,但……为何会缺失?莫非那部分的神魂,包含着我所有关于执念的记忆吗?
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消除执念、抹杀弱点,似乎的确是以前的自己会做的事。
……也罢,既已忘怀,多想无益。
他起身走向偏殿,脚步踏入的刹那顿了一顿。目之所及,四处散落着许多留影玉。真的是“许多”,全部收到一起大概能堆成小山。
他将所有留影玉收入储物法宝,没有试图查看其中影像。
或许是因为他隐约明白,有些人,一眼成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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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容,你说一切不过阴差阳错,我不必介怀,然而我不能不介怀。”
“我心悦于你,并非因你救我,而是因为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你的眼睛太干净。”
“干净到好像无论我做什么都弄不脏。”
“沉沦在黑暗中的人总是渴望救赎,可惜容容你不是光,你只是冰层上闪耀的雪光,太过干净,太过冰冷,没有半点温度。”
“我曾以为我接近你只是为了算计,可是直到你亲手杀死我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早已有了奢望,原来我更愿意一直和你结伴而行,即便你从未动心,即便你依旧什么都不懂。”
“我的心魔已经沉寂了很久很久。”
“我不知道你已心生动摇,我不知道我已经走出了黑暗,我不知道我们本不必如此惨烈。”
“容容,我后悔了。”
那些尚未说出的话,连主人都已尽数忘却,自然再没有出口的机会。
错过一次,便再也来不及。
【六、慧剑】
“当断则断,不受其乱,你很好。”
身后忽然响起婉转若莺的女音,空灵悦耳,如含韵律。容咎拭去眉间血迹,回头一看,藏书阁栏杆之上,坐着一位绯衣女子。
容颜绮丽华美,气质清艳动人,眉黛唇樱,披发裸足,腕间银铃鸣声清碎,绯色轻纱随风飘舞。
修真界多俊男美女,越是修为高绝就越是容颜出众,但如她一般风华绝代的女子却也极为少见。
容咎只是点头示意:“见过前辈,恕我不能起身见礼。”眸光平淡,毫无惊艳之意。
“无妨,刚刚顿悟不久便一次抽干近天道道韵之力,你若现在就能起身,我反倒要惊讶了。”绯衣女子明眸含笑,眼神略带好奇。
“前辈看到了?”藏书阁内部空间极为广阔,这人离得这么近自己却毫无察觉,想来修为必然高过自己许多。
“当然,不过并非故意。此处较为清静,窗外的碧落开花时很好看,所以我常在这里读些闲书,凑巧看到未及避开,失礼了。”
容咎顿了顿:“抱歉,打扰前辈清静。”
“不知者无过,不必道歉。不过你为何选中这里?你也喜欢碧落吗?”
“碧落?”容咎看了一眼窗外碧翠欲滴的灵木,除了绿得格外清透似乎并无特别之处。
“此树即为碧落,上穷碧落下黄泉,它开的花就叫黄泉,开花的时候碧霞漫天,花朵千姿百态,极为漂亮。不过碧落能够梳理灵气,枝叶皆可炼丹入药,黄泉却是世间奇毒,唯碧落可解。”
在藏书阁种毒花?容咎不是很能理解。
“黄泉之花毒性奇特,然千绝中人无惧此毒,故栽来用于观赏。”
千绝中人与外界修士的区别在于绝情道,那么想必黄泉之毒与情有关。
“多谢前辈告知。”
“啧,你这家伙,一口一个前辈,说的话不是道歉就是道谢,甚至都懒得问一声我是谁,或者黄泉究竟有什么毒,连最基本的好奇心都没有,真是太无趣了。”绯衣女子一改之前的世外高人形象,不过一脸嫌弃的样子依旧绮丽瑰美,容光绝世。
“……”容咎不知道怎么回答。
“罢了罢了,千绝的人都是这幅德行,我早习惯了。我姓洛,名嫣舞。慧剑斩情丝,我手中之剑即为慧剑。我在你身上感觉到了剑意,等你养好伤,我们可一论剑道。”
“我手中之剑,名为长生。”容咎终于收起略嫌漫不经心的神色。
他不擅与人交往,然而论道几乎是每个修士的本能。
“长生不老,寿元无尽,你以长生入道,难怪如此冷漠决绝。”洛嫣舞右手下垂,凭空握住一柄无鞘长剑,霜刃冰白,清寒如月,剑光流转间隐现胭脂色绯红流光。
容咎忆及容倾倾最后的遗言,“活下去”。凡人寿数过百,修士寿元随修为增长,筑基寿三百,金丹寿八百……然而即便修到大乘渡劫,也不过数十万数百万,唯有飞升成仙,或超脱此间天道执掌一界,才算是真真正正的逍遥自在,不再任人摆布。
“慧剑斩情丝,洛师姐因情入道?”君迁子说过千绝排行只论先后,而自己排行最末,她既不愿别人称她前辈,那叫师姐总没问题。
“是啊。”洛嫣舞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人的感情最是奇怪,这世间最难掌控的便是人心。绝情道摒弃所有感情,旁的还好说,父母亲人死绝,亲缘便通通斩断;挚友之情再坚固,面对足够的利益也会分崩离析,唯独男女之情……”她顿了顿,复又补充,“以及男男、女女之情,即便有再多的伤害,再多的背叛,再多的痛苦折磨,也难以轻易放下。”
容咎眸中一片懵懂茫然。
“大约是因为……心动那一刹的美好,足以掩盖所有不堪。”洛嫣舞说着说着声音渐低,到这一句时已轻如呢喃。
放下……很难吗?
容咎不明白为何有人会为不相干之人为难自己,自甘下贱。
痛苦折磨……他没有过痛苦折磨,但若有人令他痛苦难过,想必那些负面情绪足以掩盖对方所有的好与不好,他不可能放不下。
他曾有过自己当时也未察觉的心动,然而他从未期待得到回应,亦从未试图得到什么,只是在察觉对方不值得在意的时候如释重负般放下过往。
再次见到寒彻,他已不觉得此人有何特殊,他的道心已如以往一般澄明通透,再无波澜。
——为何那个人偏偏是寒彻?容咎想,大约是因为寒彻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人。或许也不算好,只是不那么坏。他自出生以来,遇见的人大多对他心怀恶意,第一次见到一个没有恶意的人,便以为那是善意。
后来他知道了,原来不是的,这人的善意与他无关,这人也与他无关。
而东凌玉出现的时候,他已经不懂如何动心了。他只需要值得信任值得托付后背的友人,不需要别有目的地对他好,也不需要注定会是负担的喜欢,偏偏东凌玉连这都要亲手毁去。
容咎想,绝情道果然最适合自己。
他并不需要任何人陪伴,也不愿旁人在他的生命中留下痕迹。
前路漫漫,道途渺渺,他只愿独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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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师弟,我很羡慕你。”
洛嫣舞纤纤玉指抚过慧剑,绯光流转如胭脂血泪,平添几分凄艳决绝。
“当断则断,不受其乱,澄明如稚子。”
“洛师姐情丝已断,又何必羡慕于我。何况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师姐因情入道,长生可期,过往种种,道途劫难而已,何须介怀。”
“咦?小师弟这是在安慰师姐吗?”洛嫣舞黛眉一挑,星眸流转生辉,“我可不是在自怨自艾,只是看到小师弟你轻而易举做到千难万难之事有些怨念而已。啧,小师弟这么纯良,倒让我不忍心捉弄你了。”
容咎:“……”
“不过,「劫难」的说法很对。常人尚有三灾九劫,近天道修士不过区区情劫而已,有什么过不去的。”
绝情道为何近乎天道?
因为天道至公,从不偏袒任何生灵。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皆因浩渺博大如天地,万物与刍狗本无区别。
天道至公故而天道无情,绝情道修摒弃所有感情,故而公正无私,公平不倚。
超脱天道,执掌天道,需要的正是这样非人而近神的冷漠,这样一视同仁的冰冷无情。
当然,事实上绝情道或者近天道都只是泛称,并非所有千绝中人都修了一模一样的道。他们的共同点只是非人近神的冷漠,他们的道却各有不同。
比如天渊的星辰之道,比如洛嫣舞的极情之道,比如容咎的——长生之道。
【七、天渊】
修真无岁月,转眼已三年。
这三年之中,容咎一直坐困藏书阁。抹去东凌玉与自己相关的记忆抽干了断纹之内的近天道之力,也抽干他浑身真元。修士的真元皆是点滴积累而来,一部分流转经脉以备施术,一部分深藏血肉防御护体,使用法术一般只需要小部分真元,全部用尽的话,即便使用极品灵石一时半会也很难修炼回来。
幸而云浮岛几乎没有危险。
毕竟外人难以进入,而云浮之人对不相干之事全无兴趣。
——除论道与修炼之外,其他的事全都是不相干之事。勾心斗角、利益争夺层次太低,爱恨情仇、恩怨纠葛不过云烟。
唯大道可期。
容咎“闭关”不久,当初接他来此的青鸾衔来灵石布下聚灵阵,洛嫣舞也顺手扔来几件防御法宝。在藏书阁闭关并不枯燥,吸收灵气转化真元完全是水磨工夫,容咎还能分心阅读阁中许多藏书。
传承功法,奇闻异事,应有尽有。
若非千绝令突然传讯,他或许会在这里再坐数年。
“半月之后,仙门排位战。”
容咎忆及千绝卫种种功绩:异族来犯之时悍然出手,邪魔外道猖獗之时动手清洗,平时举行各种排位战资源争夺战遣人驻守……顿时明白此乃千绝卫分内之事。
修真界总有无数排位战,各种名目各种规格各种等级,小到宗门大比,大到全界之争,其中仙门排位战又称“风云大会”,每百年一次,是青年一代仙修之中最为正规最为权威的比试,只限骨龄不限修为,仅仙修参与。
风起云涌,少年英杰,风云大会正是仙门俊杰的天下,那些天之骄子无不盼望自己技压群雄夺得魁首,将同时代的诸多天才碾压得黯淡无光。
这不仅是名利之争、实力之争,更是气运之争。道途艰险,长生万难,唯大气运者,方能夺天地造化,得天道眷顾,手掌乾坤,移山倒海,证道飞升。
当然,有只限仙修的,自然也有仙魔妖鬼不拘的,不过修士一般称其为“大逃杀”。
容咎起身走向容阁,准备离开云浮岛。风云战……他也时常听说,甚至准备参加,不料世事无常,同时代的青年人还在兴致勃勃跃跃欲试,他却已成为此次排位战的裁决者。
“小师弟。”庭前花树下,君迁子负手而立,青衣银发,眉目如画。
“君师兄。”容咎略一点头。
“仙门排位战于骨龄有严格限制,故而裁决者一般派的都是千绝之中最为年幼之人,小师弟你年仅三十载……”君迁子顿了一顿,忍不住叹了一声。
近天道何其艰难,千绝中人上千岁上万岁的比比皆是,不满百岁的却唯独容咎一个。
二十七载便堪破红尘断情绝欲,千绝成立以来仅此一人。
“恐怕下一位师弟到来之前,这风云战都会由小师弟你出席。”
“无妨。”
“原本裁决者一人足以,不过我丹道有惑独修难解,所以师兄我准备跟你去见见世面,比试途中如果有人下了重手,说不定我还能顺便救一救。”
“多谢。”
君迁子挑了挑眉,似乎对他惜字如金非常无奈:“罢了,你去碧微垣吧,我等你。”
容咎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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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台,碧微垣。
瞻台是一座极为庞大、极为繁复华丽的祭台,绵延数万里,仿若一座巨大死城。瞻台之上嵌有无数星辰石、星砂、空晶之魄、日曜月曜石、时光玉……等等,以各种具有星辰之力的奇珍异宝,构成层层叠叠变化万千的庞大阵法,碧微垣则是瞻台中央最高处的一座殿堂,也是云浮之内距离星空最近的地方。
碧微垣内深邃幽寂,无数星辰近在咫尺,遵循着亘古未变的规则运转不休。
星空之中,一人盘膝而坐,幽蓝华袍绣满诸天星辰,长长的袍袂铺了一地,衍生到无尽虚空之中。披散的银发倾泻而下,如衣袂一般直直铺到他的脚踝。
“天渊师兄。”
那人抬眸看来,俊美容颜毫无瑕疵,过于精美反而不似真人,他的身上似乎有什么神秘的伟力,令人无法记住他的模样,转眼即忘不留痕迹。他的眼眸璀璨冰冷如蕴漫天星光,却又冷漠死寂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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