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咎因融合金木异水异火连跨两个大等级,真元凝实,修为稳固,却不知道心是否依旧完满。他意识到镜林是个极大的机缘,点头致谢后步入其中,寒彻凝视着他的背影,目送他一步一步渐行渐远,心中忽然生出莫大的空茫与苍凉。
镜林之中,八十一座镜台遥遥耸立。
每个有缘跨入镜林的修士都有两次入镜炼心的机会,如果两次都安然度过,就有机会进入“小罹天镜”,否则便会身死道消,成为镜台的养料。小罹天镜是小罹天境的本体,也就是半个罹天镜。当初的罹天镜“窥天之难,溯世之源”,一分为二之后,小罹天窥天,溯世镜溯世,各保留了一半功能。
寒彻在镜台之间行走,隐约明白这是自己化解心魔的机缘,两次入镜,他可以拂去道心之上的微尘,重新变得坚定澄明,可以借小罹天镜看到未来的危机,或者查明那个饮川的底细和目的。
可是在入镜之前,他忽然有些迟疑。
道心道心,我要看清我的道,还是要看清我的心?
【罗浮镜】
“此镜,名曰罗浮。”
“三界之上,眇眇大罗。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其寝不梦,其觉无忧。镜中一切,不过浮生一梦,切勿沉迷,切勿执着。”
“晚辈记住了。”寒彻并不认为自己会为幻象所惑。他一心求道,一路前行,经历过的幻境虚像不知凡几,怎会为一面镜子有所动摇。
镜灵见他不以为意,微微摇头不再多提。
寒彻步入镜中,眼前场景迅速变换,如漩涡般扭曲波动,待一切平静,寒彻举目四顾,突然发现自己的视角变得有些奇怪。他低头一看,一双手稚嫩短小,瘦骨伶仃。
这不是他的手。
寒彻四处打量,很快得出结论:这是凡间,且此人家徒四壁,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他正想出门看看,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走向屋中唯一的破床,那种感觉像是这具身体还存在着另一个完整的灵魂,而他不过是个旁观者,能感受到一切真实的触感,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床上躺着一名干枯瘦小得不正常的女子,布满皱纹的面颊形同厉鬼,见到他忽然瞪大眼睛,满脸嫌恶厌憎:“滚、滚开!你这怪物怎么还不去死?……滚…恶心……”
寒彻微微皱眉,余光一扫却发现“自己”拿了把刀,十分随意地对着腕脉划了一刀,略带金色的血液汩汩流出,滴落在那女子唇齿之间。女子嫌恶地想要躲开,却被一只瘦骨伶仃的手捏住下巴,强行将血灌了下去。
寒彻惊愕地看着腕间一道又一道密密麻麻的划痕,以他的阅历当然明白这略带金色的血液乃是修士最为重视的本命精血,床上女子神智昏乱精血尽枯,若非原身以血哺喂,想必她早已成为一堆枯骨。
可是这具身体的年龄看起来不过两三岁,怎么看都不应该有这样的见识,莫非是大能夺舍重修……
原身喂完血之后抬起手腕舔干净残余的血渍,腕脉的伤口迅速复原结疤。似乎人变小了感觉也格外灵敏,寒彻能感受到他割腕时的剧痛和复原时难忍的痛痒,不过这人却似毫无感觉一般转身就走。
忽然背后一痛,原身脚步一顿。身后响起不堪入耳的谩骂,噼里啪啦不少东西被那人砸过来,原身也只是毫无反应地离开这间逼仄简陋的屋子。
寒彻无意识松了口气,屋中的气氛太过压抑阴暗,哪怕是他也觉得不适。不过,屋外的世界并不比屋内好到哪里去。
所有人看见原身都在绕道走,如避瘟疫一般。大人们窃窃私语,谈论原身克父克母,是吸人精血的妖孽怪物,从来不哭不笑阴沉得像个死人,无人管教无人教导竟然还活得好好的,这样的怪物该被活活烧死;小孩们更加直接,扔石头扔臭鸡蛋,扮鬼脸骂他怪物,甚至还会设陷阱看他出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压抑的缘故,周围的色调从来都阴沉晦暗,一切都仿佛蒙着一层厚重的灰雾,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
即便是洞虚期的寒彻,也觉得心中窒闷如鲠在喉。他与原身通感,那些疼痛饥饿那些痛苦折磨当然感同身受。他无数次想要将那些愚昧狠毒的大人和恶毒而不自知的孩童狠狠教训一番,将那疯疯癫癫非打即骂的所谓“母亲”丢在这里独自离开,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只是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日复一日,寒彻几乎要忘了这只是镜中世界。
直到有一天,原身拿起刀又放下,沉默不语地看着床上枯槁腐朽,只是一息尚存的女子。那人显然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弥留之际将一枚玉观音塞在原身手中,那玉观音太过熟悉,熟悉得令寒彻心中忽然升起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
“我还没有给你取个名字……咎,你叫容咎!……咎由自取,这一切不过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怨不得……”
紧紧握住原身手腕的五指干瘦得与骷髅骨骼一般无二,太过用力使得腕间还未愈合的伤口重新撕裂,尖锐的痛楚深入骨髓。
寒彻胸中一恸。
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竟然是容咎,竟然是容咎……他不该惊讶的,除了天生道体,还有什么能令一名拥有玄阴之体的女子消耗母体,落得这般凄惨。除了天生道体,还有什么能生而知之,无人抚养无人管教也好好的活下去……
只是,只是……
他忽然想要看看,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去的容咎,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是怨恨还是痛苦,是悲伤还是解脱。
念头一动,他突然发现自己魂魄离体,不远不近地漂浮在容咎身边,真真正正变成了旁观者。
幼时的容咎,衣着单薄破旧,瘦骨伶仃,遗传自薄奚尊与容倾倾的惊人美貌已初见端倪,只是过于瘦小细弱,又因本命精血损失过多而面带病容,苍白虚弱令人心怀不忍。
只是他脸上的表情……没有表情。虽只是小小孩童,却已如日后一般,情绪寡淡,眸光冷漠,无情无心,浑如置身事外。
寒彻却再也无法如先前一般苛责。倘若是他,倘若是他……倘若是他自幼生在这样的环境,哪怕修行入道,他也会走火入魔,对这些“无辜”凡人大开杀戒,至于那个只是把他生下来的母亲,他绝对不会浪费本命精血令她苟延残喘,只会冷眼看她无知无觉地死去。
……
(后文大纲)
寒彻以魂魄之身旁观了容咎的前半生。他明白了那个问题的答案,道还是心?他的本心为他选择了后者,他想看清自己的心。
从凡界到无相境,容咎走了两年。
无相境那能把人逼疯的日子,容咎过了八年。
罗浮镜封印了所有能力,寒彻只能旁观,不能插手。
然而越是了解容咎的过往,他就越是心疼,越是怜惜。容咎不为所动,他的感情却渐生变化,对容咎的经历恨不能以身相代,对其他人的残忍心痛难当,对容咎的淡泊心生怜爱,容咎不觉得怎样,他却感同身受,为之痛苦为之备受折磨,容咎活得那么辛苦那么孤寂,容咎保持着残忍的懵懂茫然,容咎不在意不在乎,他却无法不在乎,他恨不得再多宠溺容咎一分,再多一分,再多一分,恨不能容咎立刻感受到世间一切愉悦欢欣,恨不能容咎恃宠而骄全心依赖信任于他……
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脱离了那具肉身,不然他就可以感受到那些痛楚与折磨,即便不能为容咎分担,至少可以让自己不那么痛苦煎熬。
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
.
时光流转,寒彻沉溺其中,以看不见摸不着的魂魄之身陪伴着幼时的容咎,向他讲道,陪他练剑,和他谈笑,与他牵手,在暗夜里抱着他入眠,在阳光下亲吻他的脸颊,在他受伤时抚摸他的伤口……即便始终触摸不到,他也固执地坚持下去。
这出独角戏,寒彻一个人唱了八年。
直到幻境中的玄徵君登门求药,高高在上的大能拂袖而去,又在少年倔强站起之后去而复返,将他带上玄徵剑御剑离开。
寒彻怔怔地虚虚拉着容咎的手。
凡界的色调阴沉晦暗,如罩灰雾,无相境则是死一般的空寂与苍白,然而这一刻,整个幻境忽然变得鲜活明丽,生机勃勃。
寒彻看到自己拉着的少年抬起头来,仰视着那个和自己一般无二的背影,心头忽然掀起惊涛骇浪,耳边的一切被割成两半,一半是山呼海啸地动山摇的轰隆巨响,一半是不知是空白还是深渊的寂静无声。
他不敢想,不敢思索,不敢回忆,不敢看这个人的眼里有几分憧憬几分仰慕。
他分明知道,换了任何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在所有人的恶意下生存,面对无穷无尽的责难、辱骂、忽视、冷待、背叛、陷害、恐惧、憎恶……突然遇上一个对他不那么坏的人,会发生怎样的事。
可他不敢想,不敢相信,不敢深思。
因为他太了解自己孤高冷漠、自以为是的糟糕本性。
他和容倾倾,和薄奚尊,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想起容咎顿悟绝情道之前说的那段话:“二十几年前,玄徵长老将薄奚尊打成重伤。薄奚尊伤重未愈便遭遇魔道血炼尊者,伤上加伤,躲入凡间,偶遇容倾倾,然后有了我。他视我为平生之耻,将我丢给你,一箭双雕,我并不意外。他逼你收徒以报当年之仇,你虽受辱却也得到千菘霖。这一切,于我本该毫不相干。”
本该毫不相干。
可是自己又做了什么?……迁怒无辜之人……漠视、猜忌,从未指点,从未关注,从无师徒之实……根本不配为师!
他和薄奚尊又有什么区别呢?
或许他比薄奚尊还要残忍、还要可恶,至少薄奚尊不曾给过半点希望,从头到尾,始终如一。
他对容咎遭受的伤害恨不能以身相代,可是到头来,他也是加害者的一员,他的心疼与怜惜就像一个笑话,何其虚伪,何其可笑!
他忽然看到容咎略带好奇地俯视剑下万丈风光,一双眼眸剔透清明,少见地染上了几分灵动与生机。他很少见到这双眼眸泛起波澜,很少见到这双色泽深浓的瞳孔映上其他景象,偶然一见之下,耳边忽然响起巨大的纷乱与喧嚣。
他看到容咎不自觉握住前方之人的衣角,抬眸想要看到更远的地方,却在下一瞬被那人轻轻震脱。
他想,以自己的性格,若是容咎固执地再揪一次,自己必定不再理会,任他一路初生小兽般握着衣袖一角。
——可是容咎没有。
眼前的一切忽然褪去虚假的生机,变得更加真实更加平淡。前方一路未曾回头的背影,也褪去了某种特殊的光彩。
寒彻从背后环住少年的腰,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心头漫上无边无际的悲凉。
色块坍塌陷落,万物如琉璃碎裂般破碎崩毁。
一切已成定局。
无能为力。
覆水难收。
【问心镜】
罗浮镜中,浮生一梦,寒彻看清了自己的心。
而问心镜,问心问心,问的是他的道心——为何生尘?为何不定?为何生出心魔、纠缠至此?
……
(忘了之前想好的设定)
……
寒彻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一幕幕景象仿佛将他素来冷硬的心敲开了一个破口,直直戳到了心中最柔软也最为脆弱的地方,难以言喻的闷痛与酸软越来越盛,堵塞堆积如湿冷厚重的棉絮,几乎令他喘不过气。
他才刚刚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明白自己对容咎不止是改观,不止是欣赏,还有不知不觉的心动和喜欢。
他本不该禽/兽到对自己的晚辈、对一个这样年幼的晚辈生出情愫,然而容咎的实力太过高绝,心性太过坚定,对道的领悟也令人心惊,容咎一次次出手,强势而不容置疑地打破了他对他的固有印象,令他无法再将其视作晚辈,令他不知不觉以平等的姿态来对待。
他接近容咎本是为了化解心魔,他知道心魔真正的根源并非容咎的态度而是自己的本心,所以他从不在意容咎的想法。
他之前的修行太过顺风顺水,虽有磨难波折虽无数次逼近死亡,却从未在心境上遭遇瓶颈,因此心魔难得爆发一次便出奇地固执难解。但这未尝不是好事,隐患暴露之后便不再是隐患,而只是必将解决的小小障碍。
闭关太久,他需要重新入世修行、红尘炼心,接近容咎显然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的心魔因之而起,他自觉此人的遭遇自己难辞其咎,他最开始的想法的确是动摇容咎的道心,令他“弃暗投明”,他并非真正为容咎着想,只是不愿自己问心有愧。
说到底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从未为谁放下/身段的玄徵君。
是他太过自以为是,太过理所当然。
容咎此人,骨子里决绝坚定到了极致,他的态度从不为任何人而动摇,他的决定从不为任何人而更改,一旦心意已决,便再不会为外物所动,亦无半点转圜余地。
这发现并未让他挫败懊恼,反而令他心生赞赏。因为这与他不谋而合:吾辈修士,道心所向,一往无前,虽百死其犹未悔!
越是接近,越是相处,他便越是欣赏,越是觉得惺惺相惜。只是不知为何,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欣赏已经逐渐变质,逐渐掺杂了越来越多的情愫与绮念。
或许是因为他对容咎存有一份愧疚怜惜,或许是因为他见过这人最脆弱也最惊艳的一面,或许是因为……或许只是因为,这个人是容咎而已。
——心动难求。
他从筑基期到洞虚期,从无名小卒到天下闻名的玄徵君,从凡人界一步步走到修真界的巅峰,却从不知心动是怎样的感觉。他以为自己无情无心无欲无求,他以为所谓道侣不过是修行途中的阻碍,他以为自己如凌绝峰上千秋霜雪,永不会有融化的一天。
……原来只是,尚未遇见而已。
尚未遇见那个足以令他心动、足以与他相配的人。
不过,倘若只是这样,这份感情他并非不能放下,真正令他彻悟的,是罗浮镜中十几年漫长而短暂的时光。在那镜中世界,他对容咎的经历恨不能以身相代,对容倾倾与薄奚尊诸人的残忍恨之欲绝,对容咎的冷漠淡泊心生爱怜,容咎不觉如何,他却感同身受,为之痛苦为之备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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