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拒绝听话的小花,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一次又一次地刷新着吴邪三十几年来对他的认知。那个高傲、独立、坚强、冷静的解雨臣,会在深更半夜敲开他的家门,说咱们得合计合计,能治病的大夫肯定还有很多;会亲自带着厚礼三番五次登门拜访,请人出诊;会在专家们讨论病症时因为一句“没有治疗价值”火冒三丈拍案而起……
吴邪既心痛又心惊,回家说连小花都这样,张起灵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不然等你好了,我恐怕已经不是我了。
后来吴邪他们工作室干脆暂停了大部分业务,他回老家寻访名医,胖子去了福建一个叫雨村的地方,说是有种特产兴许会有帮助,张起灵去广西苗寨,他年轻时在那边待过一段时间,有些民间古方颇具奇效,霍秀秀和丈夫在海外也多方联系各种医疗机构。
只是依然希望渺茫。
有一晚,吴邪与解雨臣一起吃饭,两人胃口不佳,没吃几口都点起了烟。酒后小花半躺在椅子里,迷蒙地说有天晚上,我睡着了,梦见我 20 岁,竟然在秀秀的奶奶家第一次见到他。他慢慢的说我梦见我从 20 岁起就知道他有什么毛病,他想骗也骗不了我,想瞒也瞒不过我,天下之大,他和我连在一起。
吴邪共情能力太好,听得难受极了。他说不出劝小花看开点、做好心理准备这样的话,因为知道如果换成自己也完全做不到。
几个月后,黑眼镜开始出现头痛、晕眩等并发症。眼镜铺已经关了,解雨臣依然每天都至少出现一次,如果有医生同行,那么他可能需要配合检查或问答,如果他是自己来的,他们就像往常一样随意说说话。解雨臣的焦灼从没表现出来过,但黑眼镜仿佛能够看到,他爱惜得不得了的那颗心,正在绝望的沼泽里挣扎、下沉。他很清楚终有一日自己会连招待解雨臣这点功夫都撑不住,回头想想,要是当初刚瞎的时候能给自己一个痛快就好了。
有一天,解雨臣很晚才过来,闲话几句后,坐在他对面,很平静的说:“我想知道,你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有啊,”黑眼镜笑着道:“我还没见过你穿小裙子呢。”
解雨臣顿了一会儿,“别的呢?”
黑眼镜说:“没了。”
其实不是,还有一个。我遗憾自己想象力不够丰富,想不出你老去后的模样。黑眼镜在心里过了一遍,选择了不说。如果解雨臣终于能够放手,他不愿再把遗憾挂在他的指间。
对面很久没有声音,黑眼镜道了句:“花儿……”
如果他的视力还在,他就会看到解雨臣把手中的文件啪的一声摔到桌上,神情无比闹心的看着他,说:“我本来想告诉你,现在有一个手术方案,成功率可以达到 50%,如果你还有什么未达成的心愿,你有一半机会去实现。”
——结果你特么就想看我穿裙子?你的出息呢??你满世界大疯大浪的本事呢???
黑眼镜愣了几秒,然后低下头,蹙着眉笑了。他伸出手,解雨臣握住,把他拉到自己身前。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抱住对方消瘦了许多的身体。
“也好啊”,黑眼镜在解雨臣耳边轻声说:“你只穿一半也好。”解雨臣的双手在黑眼镜背后抓住了他的衬衫。他们仿佛都笑了,
但是吻却苦涩。
重逢已半年有余,他们终于能够拥抱和亲吻对方,终于允许自己在那个渴望到发痛却又不敢去触碰的怀抱里休息片刻。
、
黑眼镜很快住进了医院,开始做检查、会诊、服用药物,为手术做准备。
私人病房设施很先进,他很快便熟悉适应了。解雨臣一有时间就过来,有什么事不叫护士,都亲自做。
黑眼镜哀叹,终于还是成了一个病号,我这十几年来在你这竖立起来的伟岸形象,毁于一旦了。
解雨臣把药片塞进他嘴里,快意道:“该!”
等到各方面基本就绪,开始安排手术日期的时候,解雨臣却又总想着那 50% 的成功率,最坏的可能是下不了手术台。他翻来覆去的盘算,当然算不出任何结果。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问道:“你的运气怎么样?”
“好极了。”黑眼镜快乐道:“不过全都用来泡你了。”解雨臣看着这个男人,沉默不语。
为了检查和手术需要,黑眼镜的头发被剃了,眼镜当然也没得戴,医院的条纹套装在他身上又肥又短,比起病号更像个劳改犯。他面部轮廓立体,线条阳刚而锐利,就算年纪大了也只是笑时脸上的纹路加深了些,平添成熟魅力。因为他瞎,护士们都明目张胆的盯着他瞧。
放肆、洒脱、漫不经心、鬼话连篇。还是这个德行。解雨臣却总是觉得,和他在一起,什么事情都能做成,什么地方都能到达。
黑眼镜调情没得到回复,决定改变策略,变主动为被动,给解雨臣一个表白的机会,于是他问道:“你呢?你运气好吗?”
“不知道。”解雨臣如实回答:“我一直靠的是实力。”
门锁响动,吴邪提着满满两大袋东西进来,挥汗道:“你们俩笑什么呢?终于一起疯了?”
、
黑眼镜进了手术室,解雨臣一个人坐在等候区。他们没有告诉别人手术的具体日期和时间。到了最后,这终究是一件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私事。
昨天解雨臣住在了病房里,两人各自一床,均未成眠。清晨时,黑眼镜干脆坐起来,问旁边的人:“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刚认识的时候?”解雨臣背对着他,望着窗外说我跟吴邪去胖子家吃饭,你来开门,抱着一盆没拌好的沙拉。
他语调平平,不紧不慢的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省着吧,说了也没用。从 20 岁到现在,拜您所赐,这十几年我的人生里始终飘着股人渣味儿,你以为现在真相败露了,我就原谅你了?做梦。如今您在我这儿也算是账簿等身的人了,赶明儿得了空,咱们好好清算清算。”
“是是是,那当然。”黑眼镜百般容宠的应着,转而又接回自己方才的话头,说道:“其实我是想告诉你,那是你第一次见我,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解雨臣诧异的回头看他。
黑眼镜回忆着说:“你们一车人刚到学校的那天,都去领门卡,服务部机器坏了,你们排着队在那等。当时我在二楼打桌球,那屋子以前是排练舞蹈用的,窗户上贴了反光膜,外面看不见里面。外国人都聚在窗边看队伍里的中国姑娘,我过去点烟,正好看见你。”
解雨臣坐起来,靠在床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比姑娘好看?”黑眼镜展现求生欲:“不知道啊,一眼就看到你,然后就光顾着看你了。”
解雨臣扯出个笑来。
黑眼镜难得一本正经,语调都缓了下来,他说你知道吗,我当时很绝望,大夫说我会瞎眼短命的时候我都不绝望,但是当时我看着你,就觉得人生真没意思。
“因为那时候,我觉得我肯定睡不到你。”
“…………,”解雨臣:“不好意思啊,让你的预期落空了。”
黑眼镜就笑,然后摊摊手,说:“我这个人,你知道,其实不会谈什么别的。既然从一开始就对你存了这心思,那也成不了别的关系了。如果睡不到,我们就不会有交集,没有交集,以后还怎么见你,见不到你,世界上别的事也没多大意思。”
解雨臣侧着脸,注视黑眼镜。有点庆幸他看不见自己此刻的表情。黑眼镜还在笑着,说:“所以宝贝儿,你看,小时候别人都说我活不到 30 岁,结果我现在都他妈人到中年了,不仅睡到了一见钟情的小花,还和他打断骨头连着筋、缠缠绵绵到余生,把想试的姿势都试了。”
解雨臣的脸色苍白下去,轻声回道:“可我还有没试过的呢。”黑眼镜笑着闭了闭眼睛,很宠很无奈地,“唉,那你怎么不早说呢。”解雨臣微启着唇,想再找点话说,但失败了。他知道黑眼镜接下来要说什么,他想再次阻止他,因为有些话只要他开了口,自己就没有办法拒绝了。
果然,黑眼镜的声音响起来,就像他的手一样,宽大、修长、有力,密不透风的,攥紧了他的心。
“我是说,小花,就算是最坏的结果,我死而无憾,你也别不甘心,行吗?反正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死鬼。”
他面朝解雨臣的方向笑着,甚至比二十几岁时更加英俊倜傥,像汇聚成核的黑暗与光明,随时会暴烈的灼伤一切平淡庸碌,引人燃烧。还是如此令人着迷,这个男人,不管身处何种境地,都一样笑傲人生。
解雨臣走过去,吻他的爱人、他的知己、他的冤家克星、他茫茫浮世的支撑和指引。
黑眼镜轻轻抚摸解雨臣的眼角,然后宣誓一般举起右手,张开掌心,问他:“答应我吗?”
“答应。”
他用力拍进他的手中,非常响亮而硬汉的一声击掌。放下重重身份定义,他们只是两个决定共担命运的男人,悲欣交集,肝胆相照。
第九章
、
黑眼镜醒来的第一个意识是口渴,下一秒,便有人用棉棒蘸了水轻轻擦拭他干裂的嘴唇。
他感到幸福,虽然喉咙哑得只能发出气音:“花儿……”
棉棒重新蘸了水,清清凉凉的很舒服,旁边的人一边耐心地轻轻擦拭,一边说道:“没有花,只有邪。”
哦,别人家的媳妇。……那我的呢?
吴邪按了铃,医生和护士很快便进来。黑眼镜的手术很成功,他在术后第 12 个小时醒来,各方面数据良好,毒素清除得干净,起码性命无虞,后续配合治疗,保守估计视力也能恢复到 60% 以上。医生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病房里又静了下来,片刻,黑眼镜道:“……只有你?”
“有我就不错了!”吴邪说:“你想要小花?那可不行,他跟你一样在病床上躺着呢。”
说完,吴邪眼睁睁看着旁边的监测仪器上齐大爷的心跳和血压蹭蹭蹭就上去了。
“你想什么呢!”吴邪哭笑不得,心说真他妈是一对儿冤孽,“解雨臣低血糖晕过去了,正在楼下门诊部挂水呢。”他坐在黑眼镜病床前,给他讲:“这阵子实在累死我们花了,再加上精神太紧张,医生本来预计你手术 6 个小时,结果做了 11 个小时,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在等候区静坐了 11 个小时,我们赶到的时候都他妈肌肉痉挛了。后来医生出来,说手术成功,他都没反应了,等到你被推出来,他站起来一下就倒了。大夫给他注射了点安定,现在还没醒,老张在下面看着。你要是不放心,我现在下楼去把他薅上来?”
黑眼镜:“别。”
吴邪叹气:“让他歇会儿吧,我都不知道他有多长时间没正经睡上一觉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黑眼镜监测仪上的数据随着他的话而起起伏伏的波动,心想监测仪真是个好东西啊,想给老张也弄一个。
黑眼镜麻醉的效力还没完全过去,虽然很想等解雨臣过来,但意识还是不由自主模糊起来,他心里挂着事儿,始终不踏实,朦胧间似乎听到了张起灵和胖子的声音,又慢慢糊成一团。
再度清醒过来时,感觉到自己的手正被人握着。他试着动了一下,解雨臣立刻放开手,问道:“醒了?”
黑眼镜用哑得直走音的嗓子表达不满:“没醒,别松手。”
解雨臣无奈地瞪了他一眼,手上又握回去,心想这人八成是没救了,这辈子都得是这么个死德行。
黑眼镜问:“什么时候了?”
“1 点 20,半夜。你从手术室出来 26 个小时了。”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解雨臣没开灯,月光照进病房,照亮这平静而疲惫的劫后余生。
黑眼镜拇指摩挲着解雨臣的手背,那双手一向白净匀称,骨节却比记忆中凸出了。他突然说:“让我摸摸你的脸。”
“干什么?”解雨臣莫名其妙。他们在这方面很默契,至今还少有肢体接触,毕竟两个人的心思都摆在那,眼下的情况又是这样,万一擦枪走火就不好办了。
然而黑眼镜很坚持:“给我摸摸。”
他的头部尚且不能移动,身体大部分都被固定着,一只手连着仪器,另一只手输液,能活动的范围都十分有限。解雨臣没办法,只好低下头去,捧起黑眼镜的手掌,将自己的脸颊贴上去。
黑眼镜动作也不方便,大手别别扭扭的在解雨臣脸上来回移动。解雨臣告诉他:“朋友,不劳你帮忙,今天我洗过脸了。”
黑眼镜嘴角动了动,放下手,心想这是瘦到了什么地步,能像摸骷髅似的把面部的每块骨骼都摸出来。他跟解雨臣说:“朋友,我求你个事情。”
这人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但骨子里孤高,且极有分寸,何曾用过这么严重的字眼,解雨臣一听便不由皱眉,“什么事?至于吗?”
“至于。”黑眼镜对他说:“你能别再虐待我媳妇儿了吗?”什么屁话?解雨臣眉头还锁着,无力的瞪了病床上满头绷带的人一眼,还是笑了。他喉咙一时堵得慌,居然没能在第一时间把这句流氓言论怼回去。
黑眼镜攥紧了解雨臣的手,默默叹息。
、
黑眼镜前前后后总共不到 3 个月就出院了。他开眼镜铺的房子暂时放着,住进了解雨臣的四合院。他身体素质好,康复得也快,几个月后视力就恢复了七七八八,只是依然不能见强光,后半辈子还是要和墨镜多多作伴,这倒是早就习惯了,全无所谓。
在家休养的这段日子,他每日发愤图强地忙碌在四合院从未被使用过的厨房里,悉心喂养下,解雨臣体重恢复了不少,只是失眠的毛病总不见好。黑眼镜不给他吃安眠药,手脚并用地压着他不许他半夜爬起来工作,解雨臣无奈的说那我睡不着就会胡思乱想,越想越睡不着,你说怎么办,总不能没完没了的做运动,岁数也不小了,顾着点儿老腰吧。黑眼镜心虚地不问他胡思乱想都想了什么。后来他不知道怎么琢磨出来的招,开始每晚给解雨臣读德文,从诗歌小说论著到家用电器说明书,把人箍在怀里不准动,耐性十足。他声音低沉磁性,悦耳是悦耳的,奈何解雨臣听不懂内容,觉得德文发音好像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在耳朵边上叨叨咕咕的仿佛无穷无尽,有点烦,可烦着烦着,竟然真能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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