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雨臣被小女孩的声情并茂搞得哭笑不得。他低下头,沉默半晌,苦笑起来,心说是啊,他妈的,我也喜欢那样的。
解雨臣叫来司机把表妹送走,又打电话取消了晚上的约会。一个人在车里坐了半天,直到夜色降临,才一步一步走回那家眼镜铺。
推开门,那老板拿着块抹布在擦桌子,听到声音,头也不回直接说:“下班了,不营业,要配眼镜电话预约,走时把门带上,谢谢啊。”
解雨臣在厅中站定,想笑,笑不出来。
老板侧了侧头,“司机先生?怎么,送走你家大小姐了?”
解雨臣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心说这人,眼睛不能用了,鼻子倒还好使。
那边思忖片刻,已经自顾自接下去,“我这可是正规买卖,您光站着,没法儿接待。说吧,想看点儿什么?”
解雨臣站在他面前,许久,才出得声音。
“想看看你。”
忍得住喉间的哽咽,忍不住心的颤抖。
十五年来,他第一次见到黑眼镜完全笑不出来的样子。
、
吴邪大清早接到霍秀秀从美国打来的电话,小女魔头慌得一批,说小花哥哥 3 天没上班了,他们公司高层人心惶惶,你去看看他怎么回事啊?
霍家与解家是有业务往来的,解雨臣公司里的事,秀秀知道的更多一些。吴邪睡得迷迷瞪瞪,边说边把被子往张起灵身上堆,“没听说他有什么事啊,……你给他打过电话了?”
“打了”,秀秀说:“他问我认不认识什么医疗机构,我说我得想想,他说等我回去再说,然后把电话挂了!”
吴邪清醒过来,也觉得事情大条了。解雨臣向来礼数周全,更不可能挂断秀秀的电话。而且,3 天没上班?这是真实存在的吗?吴邪一直觉得解雨臣和张起灵这种人,就像人世间牢固到坚不可摧的坐标点,像灯塔一样,会永远在那亮着,哪怕明天世界末日,解董事长都会照常坐镇在办公室。
秀秀说他人在别墅,吴邪直接开车过去。平日负责打扫的佣人见他来了,面带忧色说先生在楼上书房。
吴邪上了楼,推开书房的门,下一秒就被呛出来——好家伙,这都能报火警了,他烟瘾最大的时候也没这样啊!解雨臣是会抽烟,但是没有瘾,平时也不喜欢烟味,以往吴邪在他旁边都会克制一下,眼下小花这是把自己当烟囱了?
他走进去,地上摆满了一堆一堆的文件,还有抽完的雪茄、烟头、
满地烟灰,吴邪一边看一边摇头,“疯了疯了……绝对是疯了……”
解雨臣坐在老板台后的皮椅上看着一沓文件,一脸憔悴,嘴里衔着根烟,烟灰都烧出几厘米了,啪嗒掉在他衬衫上,他也不管。
吴邪一面叹为观止,一面觉得此情此景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解雨臣抬头一见他便问:“张起灵什么认识黑瞎子的?”
于是吴邪一下就想起来了,14 年前的视频里,那个刷新他认知的小花。
“大学啊,”吴邪说:“他俩在德国读的同一所学校和专业。”
“为什么管他叫瞎子?”
“啊?他不老带个墨镜吗。”吴邪不明所以,“他还管老张叫哑巴呢。”
解雨臣把已经烧到底的烟头扔掉,揉着眉心。吴邪看着他的胡渣,目测至少有 3 天没刮了,他没见过解雨臣这样,触目惊心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解雨臣放下手中的文件,看着吴邪, “我碰到瞎子了”,他的眼白上都是红血丝,“他真的瞎了。”
接下来的时间,吴邪被从头普及了一遍黑眼镜的生平。
黑眼镜,汉姓齐,比解雨臣大 6 岁,出生于一个极其显赫的八旗世家,小时候锦衣玉食,12 岁突遭变故,家族覆灭,亲朋死的死、散的散,他也被下毒,幸好发现及时,保住了性命,逃往国外。然而当年毒素并没有完全析出,给他留下病根,从此双眼见不得强光,随着年龄增长,症状恶化,毒素最终会无法控制,扩散到脑部,从完全失明到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两年。医生曾经推断他活不过 30 岁,除非接手手术,但手术的成功率只有 40%。
仗着优越的身体素质及得当的药物控制,黑眼镜一直蹦跶到 30岁,才开始出现视力的短时急速退化和间歇性失明,直到这时他仍然拒绝手术。31 岁时,医生只知道他从东南亚旅游一圈回到德国,突然提出要接受那个手术。但是一系列检查证明他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就算手术成功,也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遗症。经过一段时间的研讨,医生最后拿出一套新的方案,改为保守治疗,从脑部的一侧注入药剂,减缓毒素的发展。这一场手术还算成功,经过一年左右的时间,黑眼镜的视力基本恢复到了 30 岁之前的水平。最大的缺憾是,这种药剂对脑神经的损伤很大,只能使用一次,而且作用最多只有 5 年。而实际上,黑眼镜在术后的第四年,解雨臣 30 岁生日后的半个月,失明就再度复发了。
解雨臣说完这些,面前的烟灰缸又满了,他在缭绕的尼古丁气体中轻声说着:“我 26 岁那年,有一天晚上,发消息问他在哪里,他没回我。”他模糊的笑了一下,“他当时在手术室里。三个星期后才拆纱布。”
吴邪好几年不碰香烟,此刻面前也一地烟头,他抓了抓头发,忍不住飙出几句粗口, “我擦,这混蛋,他妈的装的也太好了……”
他看着解雨臣,突然很心疼,以他对小花的了解,他现在一定非常痛苦,而且愤怒到完全感觉不到愤怒了。黑眼镜很注重距离,和他们都若即若离的,所以朋友们不知情,或许情有可原,但是解雨臣,他们纠缠了那么久,甚至同居过一年多,他为什么也没有早知道呢?正常人都会有这种事后诸葛的心态,但是按照吴邪的性格,他不会问出来,他知道解雨臣一定已经问过自己无数遍了。
仿佛知道吴邪在想什么,解雨臣指了指满地文件,“我要查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 他淡淡自嘲:“他太了解我了。他一早就知道我死都不会先低头。他利用我的性格和忙碌,还有我对他的尊重忍让,把这事瞒了 15 年。”
吴邪跟张起灵吵架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糟心,又充满无力,“操啊,他怎么不说出来呢……”
“怎么说?”解雨臣站起来,拳头撑在桌上,“说我是一个病人,随时可能失明,而且大概活不了多久了,然后被当成残疾人一样看待?”
“他受不了这个。”解雨臣闭了闭眼睛,“我也受不了。你知道么,那天在他铺子里,他想拉我一把,都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伸出手。”
吴邪把解雨臣描述的情景和他记忆中那个酷帅狂霸拽的黑瞎子联系起来,也有种一道冷风穿胸而过的感觉。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啊?”
“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解雨臣暴躁起来,同时吴邪看见他的眼眶慢慢红了,他咬牙切齿的说:“他这么玩儿我,我要跟他同归于尽!”
吴邪失魂落魄的回到家,张起灵正在电脑前建模。他鞋也不脱,走过去靠在他背上。张起灵停下来,说怎么了?
吴邪说,我确定了关于瞎子的两件事。第一,他戴墨镜确实是因为瞎;第二,他这个人确实有毒。你们不是早就认识的小伙伴吗,为什么你也不知道。
张起灵把他的脑袋从肩头抬起来,“到底怎么了。”
吴邪把从解雨臣那里得知的事情一五一十汇报了一遍。张起灵听完,沉默良久,最后问解雨臣怎么样了。
吴邪扯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答道:“完了。末路狂花。”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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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傍晚,难得风凉,黑眼镜泡了一壶茶,坐在铺子外面的藤椅上,奴役他雇的那个大学生伙计给他砸核桃吃。
“师父”,——这小伙计是个富二代,开奥迪来打工的那种,二人意外相识,黑眼镜传授过他一些正经知识和旁门左道,便心安理得被尊称为师——“下周我们期末考,周一二四的下午、周三上午、周五全天,我都来不了。”
黑眼镜点头说知道了,你轻点儿砸,仁儿都碎了。
“师父,您知道您有多难伺候吗?您这么难伺候,就不考虑给我涨涨工资吗?”
“你要工资干嘛?”黑眼镜大言不惭地问,“买模型?我跟你说过把你那堆玩意儿收拾好了,昨天我去拿东西差点绊倒。”
“啊?”伙计惊道:“没事儿吧?我的高达?” “碎了,自个儿看去吧。”
伙计扔下核桃,哀嚎着奔进屋去。
黑眼镜端起杯啜了一口,茶香清雅,小风一阵阵吹着,好不惬意。过了片刻,他听得脚步声回过来,随即身旁再度响起砸核桃规律的声响,于是伸手过去,完整的核桃仁一颗颗地放进他掌心。
黑眼镜吃了一会儿,问道:“今天也不加班啊,解总?”
解雨臣停下砸核桃的动作,把手中的那个自己吃了,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黑眼镜笑,“你只要不往身上喷二斤香水,我都认得出来。”
想起那天,解雨臣不禁也笑。
黑眼镜问:“傻小子呢?”
“走了,”解雨臣道:“一见我来就走了。”
黑眼镜失笑,“他怎么那么怕你?你把人家怎么着了?”解雨臣也挺纳闷:“没怎么着啊,话都没说过几句。” “你杀气太重了。”
解雨臣摇头,“我想杀的又不是他。”
黑眼镜笑起来,似乎对此颇为享受。下一刻,复又问道:“解雨臣,你这半个月很闲啊?天天来我这?”
解雨臣想了想,说:“齐先生,我在追求你,你难道没发现?”黑眼镜大笑,说你这么直接,我要脸红了。解雨臣说那倒不用,你配合一下就行了。
黑眼镜渐渐止了笑,说小花,你以前从来不做这种没结果的事情。解雨臣拿过他的茶喝了一口,晚照映在他光洁的额头和俊逸的双眉上,他说我老了,过了追求结果的年纪了。
黑眼镜沉默半晌,面无表情,然后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做的那些选择,与你根本没有关系,只不过都是我一时兴起。总碰上你,全是巧合。也许我只是顺便撩你一下,谁想到你每次都上钩。
“顺便搅黄我的订婚?再顺便帮我挽回损失?”解雨臣嗤笑,转而却道:“没事儿,顺便就顺便吧,我不在乎。”他垂眸把玩手中的几粒核桃,闲闲散散的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自己知道就行,不用想着法儿的给我个答案。反正我是为了我自己,我这辈子就是要跟你没完没了。你别躲了。你也躲不掉。”
黑眼镜心中长叹,解雨臣真是面子都不要了,里子都掏给他了。他长这么大没怂过也没怯过,但此时心里的难受着实无可言表。他想我是早就躲不掉了,可我这不总寻思着没准儿你能躲掉呢么。
其实想想也知道,这十几年来他们俩都在千方百计的分手,但凡有一次真能分得开,也犯不着到这岁数了还在这儿说这些废话。
黑眼镜想我一个浪迹天涯的浪子,本来以为活个 30 来岁就够本了,谁成想半路杀出一个你,带又带不走,放又放不下。你那漂亮的小脑袋瓜里整日算计来算计去,就是不算计自己的悲喜,偏偏还越长越厉害,本事都快通天了,简直叫人不能放心去死。我死了,还有谁敢疼你,谁爱得起你?
他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这么些年的左右为难,这些他永远都不会说出口的事情。过了半天,才忽然想起为自己辩解:“那个,我本来真没想耽误你结婚啊。我眼睛恢复后看到你的消息,然后听说你有女朋友了,觉得也不错,是你会干的事儿。后来得知你订婚,也真就是想看看你,怕见面太尴尬,就先去喝酒,不小心喝多了。”
解雨臣说是么,那你后来为什么又改主意了?
“哦,我一看你见着我那表情,我就知道你压根不想结婚。” “我什么表情?”
黑眼镜乐在其中的说:“你想当场宰了我。”解雨臣回想了一下,也笑了。“你现在是不是也这个表情?”
解雨臣摇摇头,然后想起对方看不见,于是说:“宰了你,太便宜你了。”
两人静静的坐了一会儿,太阳落下去了,解雨臣说进屋吧,你不是每天都让你那个徒弟读报刊么,今天还没开始吧,我给你读,从哪个先来,《企业家》、《环球时报》、《财经周刊》,还是别的?
“不用了。”黑眼镜可以说是自暴自弃的答道:“本人都在这儿了,还听什么新闻绯闻!”
解雨臣愣在那,慢慢慢慢咀嚼这句话,良久,才问:“你就是因为这个一直留在北京?”
黑眼镜的脸上千载难逢地闪过一丝不好意思的神色,他摆摆手示意求别说,迈进屋子,在椅子上坐了,屈起一条长腿踩着椅子边儿,胳膊搭在膝盖上,从桌上摸到香烟点了。
一支烟抽到末尾,才说:“小花,你查了我的病历,也联系过医生,应该已经知道了,我这个毛病,从完全失明到死,顶多也就两年。”
何止知道。这件事是每天悬在解雨臣头顶的倒计时器,教他体验真实的疯狂。
“我现在已经瞎了大半年了,还得再刨去最后可能会神志不清或者昏迷的时间。”
解雨臣一点动静都没有。黑眼镜不愿去想象对方的表情,接着说道:“花儿,你就别再费劲了,真的。咱俩这辈子吧,主要都怪我心有余、命不足,……对不起啊。”
又过了一会儿,寂静中,黑眼镜有点慌的开口:“诶呀,宝贝儿,你不是哭了吧,你可别……”
“没有。”解雨臣打断他,瓮声道:“你都瞎了我哭给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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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雨臣明白黑眼镜的意思,不愿让他为这事再折腾和煎熬。可是解雨臣想,我为什么要听他的呢?他个大骗子、大流氓、大混蛋,老子凭什么听他的话?你不让我费劲,我不,我就要为此百折不挠、心力交瘁,要是有机会,我他妈还要为你破釜沉舟、血肉模糊、命悬一线,看你舍不舍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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