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清亮的声音从铺子后面传来,不一会儿,喻文州撩起帘子,从铺子后面走出来,他穿了一身的白衣,手上捧着一捧新摘下的连翘走过来,应该是刚刚去摘草药了,整个人薄唇微抿,长身挺立,带着一身早春的孤凉。
“你来了。”喻文州一看是他,连笑容都深了些。黄少天看的出,连嘴角弯起的弧度都不一样了,眼睛也斜逸出一丝浅笑,整个人都活了过来的样子。
“我来看病的。”黄少天凑过来,拄着桌案,一脸促狭的笑,“饿得难过,想吃东西。”
“我早上叫了你好多遍,你不理我,还把被子踹到地上,我还帮你掖了被子。”喻文州低头把草药放下,翻了两下,挑出里面的杂草来,“你看,这怪我吗?”
“不怪。”黄少天汗了一下,完全没感觉到啊!“那我现在饿了,有饭吃吗?”
“都快中午了,你再忍忍吧,”喻文州低头把草药整到一边,擦了擦手,“你得跟我去趟东街的集市,不然没得吃。”
黄少天先是小小郁闷了一下,以为要忍到什么时候去,又瞬间兴奋起来,原来是要一起去买菜,这个好啊,想吃什么买什么,点什么做什么。
“那走吧。”黄少天本来欲走,却又回过手拿起一把连翘的叶子,笑嘻嘻地看了看昏昏欲睡的小二,凑到喻文州耳边低语:“小二怎么这么能睡,我去吓吓他。”
“别闹。”喻文州还没来得及伸手阻拦,黄少天已经悄无声息地凑了过去。
学武之人手脚轻得像猫一样,悄无声息,黄少天凑过去把连翘叶子糊在小二脸上,转身就跑了,身形快如鬼魅,眨眼就消失在雕花的桐木门口。小二一惊一乍地跳起来吓了个半死,四处看是谁下手这么狠,鼻子都要被糊歪了,肇事者黄少天早就连影都没了,连衣角都未曾见到。小二一睁眼就看到老板正隔得好远,严肃地看着自己,手上慢条斯理地摆弄着药方子,丝毫不像是刚刚偷袭过自己的样子。小二把连翘叶子从脸上揪下来,觉得自己应该是见鬼了。
东街集市热闹而喧哗,街上商铺林立,叫卖声传出好远来。喻文州轻车熟路,还没等黄少天新鲜劲过去,就把东西都买好了,等到黄少天准备挑挑拣拣的时候,喻文州已经付了银子准备回去了。
“哎哎哎怎么就……”黄少天手上抓着人家鱼铺子一条黑鱼,捏着滑溜溜的鱼鳃,冲喻文州喊,“我想吃这个啊!!!”
“不行,鱼太腥了,又是发物,你伤口刚好吃不得。”喻文州一本正经地说。
“啊……”黄少天恋恋不舍地看着手里的黑鱼,很是伤感,手上没轻没重的就用上了力。
“少天,你别这么拿着鱼,你捏得狠了——”喻文州走过来,还没说完,黑鱼被捏得痛了,一个打挺仗着身子滑溜就从黄少天手里逃了出去,一个俯冲扎猛子重回巨大的鱼盆里,溅起好大的水花,还带着鱼腥味的水把黄少天淋了个从头到脚。
黄少天愣在原地,一身深蓝色的衣衫湿得彻底,春日衣衫又薄,贴在身上,勾勒出学武之人强壮而精瘦又蕴含着无限爆发力的身形。
抹了把水花,黄少天甩了甩头发,感慨到:“还挺有个性,老板,给我装起来,我买了。”口气俨然街头一霸。
老板巴不得黄少天赶紧走,一个大活人湿淋淋站在铺子门口——多影响生意!
黄少天如愿以偿拎了鱼,和喻文州回了家。他倒是听话,不准备吃,而是给养了起来。昨日下雨将院子里一个不浅的坑灌得全是水,黄少天就动手又给挖得深了些,将那条黑鱼扔了进去,准备风雅一把,养鱼观花,诗人都这么做。
喻文州一边看一边笑,黄少天多大个人了,还是跟小孩子似的,这会儿正蹲着和鱼对视,比谁不眨眼的时间长,这不是……喻文州偷笑,鱼哪里有眼睑可以合上啊!
黄少天忙着斗鱼,喻文州进屋去做饭。春日吃笋,又鲜,又脆,下锅后溢出满室的鲜香,立马覆盖了全部的味觉感知,这种来自竹林深处的美味是黄少天的最爱,春笋炒腊肉,春笋香菇煲鸡汤,再配上荠菜拌的凉菜,虽不丰盛,但是却胜在鲜香温馨。黄少天吃的肚子都圆了,一边摸着肚子一边埋怨等下轻功都不会了,吃太饱,啪嗒,会掉下来的。
“多吃点没关系。”喻文州低头收拾碗筷,“你不是最喜欢春笋吗?”
“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吃春笋?”本是随口一说,黄少天却敏锐地察觉到哪里不对,他站起来猛地抓住喻文州的手腕,目光如炬,“我可从来没说过。”
喻文州手上动作一滞,表情却是不慌张,云淡风轻的回了一句:“猜的。”说完这两个字,就转身进了里阁。
“你骗我!”黄少天追过去,扯住喻文州的胳膊不放,“休想骗我,你救了我,我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吃这个吃那个,却从没嚷嚷着吃春笋——”
“那时雪都没化,哪里来的春笋?”喻文州侧过头看着黄少天轻笑。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既然没说过,你怎么知道的?”黄少天还是揪着不放。
喻文州想了想,看着黄少天,开口到:“大概是我会读心吧,我一看就知道,你喜欢吃这个。”
“真有这个能力?”黄少天皱眉,一脸的不相信。
“当然没有,你傻吗?”喻文州敲了敲黄少天的脑袋,“唉。”
入夜微寒,喻文州披着衣服,掌着灯坐在窗下翻医书。黄少天不知道去了哪里,小院里一片漆黑,无星无月的夜晚带了几分的阴森森的感觉,喻文州几度望向窗外,却始终不见黄少天的人影。
而此时,姑苏城内,东街一户大院的门安静地关着。
夜风拂面,有些寒凉。黄少天眯了眯眼睛,觉得自己出来时穿得少了,不知道喻文州会不会不睡等他,会不会也穿得少了?
冰雨的剑刃闪着幽蓝色的寒光,在一片不见五指的夜色中仿佛一盏催命灯。
起身跃过围墙,黑色的夜行衣掀不起一丝风声,一切安静如常的谢家大院,和平常看不出几许不同,门口掌着灯,微光摇晃,值夜的小厮靠着门口打盹,今夜里赌钱赌得狠了,困得睁不开眼。
剑尖划开一道寒芒,却又收敛了回去,黄少天执手回剑,并没有刺下去,而是精准地点了小厮的穴道,再回手一个手刀砍在脖颈处,小厮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就轻飘飘地倒了下来,和睡着并无分别。
黄少天从未犹疑过,名震江湖的第一剑客从不拖沓,他并不是个不果决的人,只是他在出手的那一刻,想起了喻文州的那句话。
“医者仁心。少天,我是个医者,天下的伤病者于我来说,都一样。你若出手伤了人,我定然会出手相救。”
无关紧要,那就留一命吧。黄少天短暂叹息过后,再次飞身潜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最擅长的是等待。
等待总是让人焦躁而疲惫,但是黄少天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等待是最美好的事情,他在这期间谋划出千万想法,用全部的注意力和惊人的把握机会的能力,达成一击必杀。
谢家的雕花窗子比喻文州的那扇精致多了,屏风斜了个角度,隐隐映着人影,一切安静而平和,天光未启,春日早晨薄雾隐隐,这是一天之中人最松懈的时候,谢嘉仁熟睡之中翻了个身,却还未来得及再次入眠,一把闪着幽蓝色暗光的剑刃划过,结束了他全部的美梦。
无声无息,他甚至来不及呼叫。
一剑,一步,一杀。
黄少天什么都没有留下,趁着清晨还没散去的晨雾,一路踏着露水,转身离去。
※题目诗:长剑一杯酒,出自李白《赠崔侍御》
第05章 多情剑客无情剑
晨光熹微,天际泛白,黄少天好整以暇地走在去往西街的路上。茶馆尚未开门,整个西街都还在沉睡,春日里露水正浓,湿了一片的青草茵茵,在薄日隐隐的微光下争先恐后地反射着光芒,快临近的茶馆的不远处的桥边斜里生着几朵野花,旁边大刺刺地蹲着一个乞讨的中年人。
这类乞讨者姑苏城内遍地都是,他们潦倒,穿着破破烂烂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粗布衣裳,东倒西歪地倒在路边,身前放着豁开个缺口的碗,等着过路人扔几文钱。黄少天走过去,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乞讨者,思来想去,那脚尖踢了踢那个坏了半边的碗,扔了一锭银子。
西街整条街都空荡荡的,黄少天俯下身,轻声说:“拿去吧。”
乞讨者睁开半睡不醒的眼睛,上下打量一下黄少天,伸手摸了摸银子,什么都没说,翻了个白眼,又再度睡了过去。
叶修手下的人,都跟叶修一个死德性,拽的二五八万的!黄少天心里骂了一句,走出几步,又返回来,吧唧,把那只豁口的碗给踢翻了,这才出了气,扬眉挺胸地走了。
脾气跟牛似的!何安腹诽道,叶修的师弟怎么脾气这么差!我的碗!还得再去捡一个……
黄少天折腾了一番,实在是困倦极了,他一路沿着西街走到尽头,绕过南华巷,拐进了喻文州的小院。
天光大亮,院子里静悄悄的,每日该拿出来晒的药材还未曾搬出屋来,想来是喻文州还未起床。黄少天蹑手蹑脚地进屋,却没进自己的卧室,而是跑过去推开喻文州房门,露出一丝缝隙,探过头去看他是睡着还是醒着。
喻文州的背影笔挺,正撑着桌案低头翻书,头发散开披下来,看不大清表情,他低头翻几页医书,便要抬头看看窗外,目光流连一会儿便再低下头去。
桌上的烛台熄了,留下燃烧过的痕迹,想来是一夜未睡?黄少天手指不自觉地抓紧门框,脑子里似有万千个猜想,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不知从何开口。
“看什么呢?”他尚自踌躇,喻文州却已经回过头来,一双眼显然是一夜未睡的写着疲倦,神情却笑盈盈的,不见困顿。
“没看什么。”黄少天回过神,大大方方走进来,“你这是刚起来,还是一夜未睡下?”
喻文州低下头把医书合上,手指点点烛台的痕迹,“你说呢?”
那想必真是一夜未眠了。黄少天想问是在等我?却又觉得羞于启齿,喻文州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这样问,总归是不大好。
“你跑去哪里了?”喻文州轻声问,“大病初愈,也不能这样折腾——”
他身上并未有流连花丛的脂粉香,一点也没有。喻文州心下稍安,却在下一刻猛然嗅到了的血的气息。他是医者,对血气的敏感程度不亚于一个江湖中人,血气不明显,但是却难以忽视的从黄少天的身上传来,让喻文州心里一抖,连问话都滞涩起来。
“没干什么。”黄少天困倦得要死,潜伏在谢家等待所消耗的精气神,远远比一剑划过所需要的更多,伺机而动远比长剑出鞘更考验一个杀手的注意力。黄少天累极了,坐在喻文州的床铺上,一面说着话,一面躺了下去。心上还想着,喻文州是有喜欢的人了,我若睡了他的床铺,他喜欢的人会不会恼怒?而这个念头还未来得及多虑,黄少天两眼一闭,睡死了过去。
黄少天本是一个不安全感极重的人,他戒备心极强,无论困倦到什么程度,仍能保持着野兽般的敏锐感,可是这一切在喻文州身边都化为熟睡时快乐的小呼噜,极有韵律地响起在屋内。
也许是喻文州救过他,这个医者干净而宽阔的胸怀让他觉得满足而安全,也许是因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从前,他毫无理由的依赖着喻文州,毫无芥蒂的躺下,然后以让人吃惊的速度入睡。梦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没有他常常梦到的剑雨刀光,血流满地。
喻文州还没回过神,黄少天却连呼噜都打了起来。
太阳高挂,满室的春色。喻文州给黄少天脱了鞋袜,又盖上被子,坐在一旁看他,他一双桃花眼,睁着的时候似笑非笑,一点不符合江湖人在喻文州心中的形象,在喻文州看来,行走江湖的人便该是虎背熊腰胡子拉碴的,凶神恶煞的话就更像了,最好还要背着大砍刀,桌子一拍,喊起来大地抖三抖的那种,然而黄少天却截然不同,他身体一点不算强壮,甚至身子比别人都要软些,长得更是和凶狠联不上一点关系,笑起来的时候更像是翩翩浊世佳公子,清秀而俊逸。
唯一像是江湖人的地方,大概就是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刀伤剑伤还有不知名的兵器带来的伤痕,在黄少天过于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抹不去的印记。
这身体上,有两处伤是喻文州亲手治好的,两年前的左上臂的刀伤,上个月背后的剑伤,连痕迹形状,喻文州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记性好得太过分了,过分的甚至记得清几年前的点点滴滴,而黄少天就忘性很大了,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一夜未眠,头痛欲裂,床不算小,喻文州思来想去,最后侧身躺下,面对着黄少天,帮他掖好了被子,缓缓入睡。
春日太阳高照,洒下温暖的阳光,鸟雀跃上枝头歌唱,一切安宁又生动,满室均匀的呼吸声,一起做着遥不可及的梦。
两个人都是一夜未眠,直至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黄少天醒过来时正好对上喻文州惺忪的睡颜,喻文州也是刚醒,拿手挡着日光,一脸的不耐烦。
要知道喻文州这个人无论何时都是笑眯眯的,很少见到他有除此之外的表情,孤高而清冷的时候像是神仙下界,温柔而礼貌的时候又像是夫子讲书,总之好似不会生气一样。黄少天看着他皱着眉伸着懒腰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简直是得窥天道,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他手拂过喻文州的眉,飞快地又放下手,只图个好玩,“喻文州,你也会皱眉呀。”
喻文州被吓了一跳,转过脸来笑得温柔,“怎么不会。”
“起床吧。”黄少天掀开被子坐起来,“饿了。”
“好。”喻文州也起身。
早饭和午饭凑成了一顿,喻文州打起精神做了顿好的,黄少天则在洗了个痛快淋漓的澡之后食欲大开,吃到打嗝。
“我去药铺打点,谢家约了下午拿药,小二恐怕晕乎乎的不知道哪个是,我得过去。”喻文州收拾了碗筷,对黄少天说。
“谢家?”黄少天皱眉。
“西街太华巷的谢家,他家二公子这几日风寒,又不肯让我看,只描述了病情,叫我开方子,我昨儿写了半日,不得要领,开了个保守的新方子,得亲自去抓药。”喻文州倒不怕麻烦,一点点讲给黄少天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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