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寒笑眯眯的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用手里的折扇敲了敲温醉僵在半空的手腕:“温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驿站中的药差不多已经温好,正好入口。”
“是……是是是。”温醉干笑两声,连忙道:“招待不周,等大人康健之后,再摆酒给大人接风。”
“好说。”
这顿饭吃的不伦不类,江晓寒甚至像是来走了个过场。温醉本来打算借着这一场接风宴探探他的底,却没想到被江晓寒压了一个下马威。他将江晓寒好好的送出了门,回手便摔了一枚随身的玉佩,咬牙切齿的吩咐温忠:“去,将我的印章取来,我要给宋大人去封信。”
江晓寒并未吩咐江影来接。戌时已过,城内已入宵禁时分,大街上黑沉沉的,半个人影也无。江晓寒大摇大摆的走在街道中央,慢悠悠的摇着扇子,一副兴致尚佳的模样。
“道长今日怎么突然发难。”江晓寒道:“看温醉那副表情,怕是多少年都无人如此忤逆过他了。”
他声音里带着笑意,一听便知不是真心实意的发问。颜清也不戳穿,只是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他今日被你一吓,便不会出言试探你了,留着也是无用。”
“哎,此言差矣。”江晓寒不赞同的合上折扇,在他眼前晃了晃:“无论怎么说,都是道长冷着一张脸更让人胆寒,怎么变成我吓的了。”
颜清面无表情的伸手拨开他的扇子,道:“那酒有什么问题,温醉本是想试探你的,为何提了那酒之后他如此忌讳。我验过了,那酒无毒。”
“酒是无毒,毒的是人。”江晓寒悠悠然道:“江淮一代气候潮湿,酿酒时须得以干草炙酒才能得出黄酒的醇香。但温大人特立独行,偏偏嫌弃干草粗鄙,非觉得只有温香软玉暖出来的酒才够绵长回甘——若仅仅以此也就罢了,平江一代口味嗜甜,温大人本是江州人,喝不大惯。于是命人只能以素手拌曲酿酒,年方二八的妙龄少女手指白皙,不出片刻便会裂出血口,血渗入米中,这酒就多了一丝烈劲。”
“为此,温醉专门在府中养了一群少女——名为酒奴。”江晓寒冷声道:“当真是会享受啊。”
颜清闻言皱起眉,不赞同的道:“当真荒唐。”
江晓寒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没再说什么。颜清也不再追问,他对于江晓寒到底从何处知道的消息并不好奇,更没有打探的心思。
夜色渐渐浓了,虽说已经过了清明,但夜里的温度还是有些偏冷,颜清思及江晓寒身上的伤受不得凉,于是打住了话头:“回去吃药。”
他说着转过身,甚至略加快了步子。
“哎……”可惜被惦记的伤员毫无自觉,甚至还大咧咧的扯了扯颜清的袍袖:“道长怎么这样着急,我今日的药明明午时喝过了——怎么,道长不会忘了吧?”
颜清脚步一顿——他确实忘了。
他不自在的咳了一声,避开江晓寒促狭的目光,故作镇定的道:“今日加一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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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江晓寒揶揄的笑了一路,直笑得颜清耳尖泛红。
回到驿站时已经亥时二刻了,小二趴在大堂后头的柜台上呼呼大睡,江晓寒步子轻,竟也没吵醒他。
颜清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的给江晓寒加上一顿药,加之他们二人都不是什么需要人伺候的富贵公子,于是静悄悄的,也没惊动了人,便自行上了楼。
江晓寒的房间与颜清隔了小半条走廊,他站在楼梯口目送着颜清回了房,才抬手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房间里留了一盏烛灯,江影正半跪在屋内,见他回来,才从怀中摸出一只蜜蜡封口的竹管。
“公子前脚离开,这只信鸽后脚就从温府飞了出来,往西边去了。”江影说:“属下见那信鸽足上挂着东西,于是先行拦了下来,给公子过目。”
江晓寒淡淡的嗯了一声,从江影手中接过竹管,略一用力,那蜜蜡便从中裂一条小缝。江晓寒坐在桌边,将蜡壳小心的剥下放在桌上,从竹管中抽出一张轻薄的纸。
那纸条约有二指宽,江晓寒将烛台挪的近了一些,小心翼翼的展开纸条,只见纸条上用蝇头小楷写了两行字。
“前路漫漫,去不还。”
江晓寒冷笑一声,随手将纸条丢进江影怀中。江影垂眸扫了一眼,不由得怒道:“温醉好大的口气,在平江也动了此等龌龊心思。”
“想要我的命,他还不敢。”江晓寒摩挲着扇骨:“陛下此番让我彻查江淮,就是动了立储的心思。这最后一关拦在前头,无论是平江的温醉,还是往后淮南的贺留云,没有京中那两位的授意,谁也不敢轻易动我。”
江晓寒抬起眼,轻蔑的将桌上的蜡块拢成一堆:“我若死在江淮,摆明了告诉陛下这偌大的鱼米之乡有问题——陛下虽然久病,但龙威仍在,这个关口上,不管是三皇子宁铮,亦或是四皇子宁煜,都绝不敢公然忤逆陛下。”
“那温醉此言,是否别有深意。”江影道。
“你家公子我是天子近臣,被人惦记有什么奇怪。”江晓寒笑了笑,仿佛刚才那一闪而过的冷冽不过是种错觉:“储君之争迟早要有定论,宁铮不过一届草包,宁煜心里比谁都清楚我不会甘心辅佐一个蠢货。所以无非就是想趁我出京之际做些文章。威逼利诱也好,恩威并施也罢,终归我还有用,温醉就不敢轻举妄动——这就够了。”
“将竹管封好,照原样发出去。”江晓寒道:“顺便差人跟着,看这封信究竟送给了谁。”
“是。”江影垂下眸子,轻声道。
青年无声无息的从窗户翻了出去,江晓寒又坐了片刻,才站起身熄了烛火。
月光从窗外倾斜而进,江晓寒神色晦暗的站在窗边,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他形单影只,势单力薄。
可他的神色又坚定非常。他不笑的时候,身上那股世家公子的气质会淡去许多,显露出骨血深处的泠然和傲气,轻柔的夜风拂过他的微绷的下颌,在削薄的唇角留下一声悠长的叹息。
随着江影的离去,二楼就仅剩下颜清一间屋子还点着灯。
街上打更的梆子已经敲过了第三遍,可颜清依旧没有睡意,他面无表情的坐在桌边,手中松松的拢着几枚卜卦用的铜钱。
直到烛油在铜制的底座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颜清也没有将这一卦丢出去。
他心里乱的很。
江晓寒此人绝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无害,颜清心里很清楚。
现在他看到的对方不过是冰山一角,甚至可以说是萍水相逢,连相熟二字都算不上。
但他本能的对江晓寒有一种纵容之意,那种莫名的感触来的意味不明,却又很顺理成章,仿佛他天生就该如此。
颜清忽而想起有一年上元节,陆枫将自己关在院中喝了个酩酊大醉,喝多了还要耍酒疯,大半夜的砸开他的房门,非要考校他的武功学的如何。
他还记得那天陆枫闹了大半宿,最后似是累了,瘫在院中的青石椅上,用一种缥缈的目光望着他,就像越过他看向了别的什么人。
“阿清。”
颜清还记得陆枫当时的语气,他从没有见过陆枫那样颓丧,声音低哑,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哽咽。就像是蕴含了被时光窖藏过的难过,重见天日时已经忘了当初深入骨髓的痛楚,只剩下经年而过的一抹唏嘘。
“这世上你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是曾经的缘分,擦肩而过者有,一见如故者或许也有。”
“有的人不过与你一面之缘,也有的人将与你相知一生。”
“但总有那么一个人是特殊的。”陆枫醉眼朦胧的伸手在半空中划拉了一下,露出一种怀念的表情:“那种跨越轮回的缘分妙不可言,只那么一星半点,就足以回味一生。”
“世界之大,所见之人千千万万,想要遇见一个人谈何容易。”彼时还是少年的颜清还没修炼出那股子万事不惊的气韵,认认真真的试图跟醉鬼讲道理:“何况哪怕真的遇见,轮回一世,有着再深的羁绊这辈子也成了陌路人,错过的可能太大了。”
“不。”陆枫意味深长的冲着他摇了摇手指:“阿清,等你遇到的时候,一定要慎之又慎。别给自己留下遗憾,也别像我——”
至于像他什么,陆枫最终也没有说出口,等到颜清转过身去看他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那一夜像是陆枫经年过后的一场大梦,被岁月掩藏的什么东西在哪一夜趁着他酒醉冒出头来,轻轻拨了拨他的心弦,却很快又被他埋入了更深的心底。
总之等到第二日陆枫醒酒后再问,颜清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颜清不明白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样子,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人能让一直如闲云野鹤般淡然的陆枫露出那种表情,但他心里隐隐有种预感,江晓寒与别人是不同的。
他的预感通常敏锐得很,这种特殊让他难得的出现了一种不安,但这种不安却又似乎掺杂着别的什么东西,似乎也并不让人反感。
他无意识的把玩着手中的铜钱,可直到铜钱被他手心的温度捂热了,颜清还是没有动。
他沉默的坐了小半宿,最后还是将温热的铜钱收了起来。
卜卦是用来祈求神明的。但从他决定与江晓寒同行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下了决定。
颜清心中松快不少,眼见着天色已晚,便将装着铜钱的布包挂在屏风之上,抬手挥熄了烛火。
而平江城静谧的夜色中,一只雪白的海东青骤然划过夜空,从颜清的窗前掠过,悄无声息的落在了江晓寒的窗外。
第11章
海东青扑腾了两下翅膀,落在江晓寒窗外的窗棱上,轻轻叩了叩窗框。
床上浅眠的人几乎在瞬间睁开眼,他随手拎过外袍披在身上,走过去推开窗户。
那海东青浑身雪白,一双眼尖利非常,却似乎与江晓寒很相熟,见他来了,温顺的收紧尾羽,偏头蹭了蹭他的掌心。
江晓寒顺手抚了抚它背上的羽毛,然后冲着它摊开掌心。
那猛禽却像是通晓人事,乖巧的低下头,从喙中吐出一只小小的铜球。
江晓寒眸色略沉,他用指尖碰了碰海东青的羽毛,看着它飞远了,才捏着那颗铜球走回床边。
他虽然人出了京城,但绝不可能对京城中的事放手。但江淮一代地形复杂,且离京城过于遥远,信鸽送信的风险太大,所以只能选用猛禽。
他出京前曾言明,将情报类别分为两类,若是朝中臣子有事儿,则以燕尾鸢送信,而现下他手中的铜球是由海东青送来,就代表着这只铜球中,封着的绝不是什么能让他开心的消息。
江晓寒沉着脸用力一捏,将铜球从中分开,从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纸条。
这封字条的字迹力透纸背,墨迹却有些晕染,不难看出下笔者当时微微的慌乱。
那封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陛下病重,命两位殿下共同监国。”
江晓寒骤然将纸条捏成一团,他甚至不消去问消息,只单单看这一句话,都能想象到京城如今是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局势。
一山不容二虎,两位皇子共同监国,定当决策不安,社稷不宁。老皇帝并不糊涂,却依然做了如此决定,江晓寒抿了抿唇,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经此一事,储位之争必会摆在明面之上,江晓寒深深的吸了口气,迫使自己从情绪中抽离开来。
他此时离京已远,无论是想做什么都是鞭长莫及。江晓寒侧过头,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缓缓的将那张纸条碾成碎末。
月色被一片乌云悄无声息的掩去,只余下远方一声悠然的唱更声。
这一夜江晓寒睡得不甚安稳,他甚至久违的做了一场梦。
梦中的京城正是盛夏,干燥的风拂过院中的池塘。池旁的柳叶翩然落下,在水面荡起轻微的涟漪,惊了池中一尾通红的锦鲤。
俊秀的少年正从外跨进院门,少年神采飞扬,鬓角微微被汗打湿,走路都透着一股精神气。
他梦见了少年时的自己。
江晓寒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异,他分明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却又会不自觉的被梦境吸引。
“娘亲!”
少年大步流星的穿过垂花门,笑意盈盈的冲着院中的妇人喊道:“我回来了。”
“可回来了。”妇人见状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抽了条帕子迎上来,笑着为他擦去鬓边的薄汗:“考了三天,我儿累了吧?”
妇人生着一双好看的眸子,与江晓寒也有七分相似,只是眼角略宽,比起江晓寒更加温和。
“不累。”少年的身量还没完全长成,微微抬起脸,脸上是兴奋的红晕:“娘亲,待得殿试,我必能高中。”
那妇人温温柔柔的冲他笑着,拉着他的手将他带进院中,也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从一旁的冰碗中取出一碗冰圆子递给少年。
——这是江晓寒十六岁的那年盛夏,他刚刚结束会试,高中会元。
而当时已经挂印归隐的江秋鸿正巧在门口路过,他看着院中明艳恣意的少年叹了口气,犹豫片刻,还是收回了踏进院中的脚。
而放榜三日后的殿试,他被圣上点了头名,在金殿上驳斥群儒,替自己挣下了一个状元,未及冠就破例入了翰林院,成了前无古人的第一位。
当时圣心大悦,花炮伴着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从丹凤门一路燃到江府,江府大门快要被贺喜的人踏平,人人称赞江秋鸿不愧为帝师,生出的公子也是才绝古今,不输家风门楣。
可江秋鸿面上虽然一一接下了客套,当晚却将少年时的江晓寒叫进了书房。
江晓寒当时看着德高望重的父亲面色凝重,也不由得疑惑为什么父亲看起来丝毫没有喜悦之心。
“吾儿。”江秋鸿的声音已经苍老,江晓寒站在桌案前,才恍然发现父亲已经年迈了。
“入了翰林,日后便是登阁拜相,你可想好了吗。”
“想好了。”少年爽朗一笑,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许是少年意气,就是心性比天高,江晓寒只负手站在堂下,便耀目非常,隐隐可见日后风姿绰约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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