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短发,那纸人却全然没有察觉,自顾自地将孙闻溪的短发当长发梳。
而后,从妆箧中取出刮刀,仔细地替孙闻溪将下颌细碎的青茬刮净。
像是极满意自己的作品,那纸扎人一直死死地盯着孙闻溪的脸。
孙闻溪目视前方,饶是心跳加速,面色却并无异常。全然一副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的模样。
纸扎人看够了,便取来一盒浅粉,照着孙闻溪的脸仔细涂抹。
那浅粉质地细白,乍一抹上去,跟脸上抹了一层面粉似的,然后再施上朱红色的胭脂。
孙闻溪只觉得镜中的自己和那东瀛的艺伎无甚两样。
最后,纸扎人取出一盒唇脂,拿着小竹签替孙闻溪细细涂抹。
唇畔浮起一阵幽香,让人头脑发木,思绪飘远。
末了,那纸扎人提了个竹篮,伸手鞠了一把不知什么成分的粉末,撒在空气中。
登时满室幽香。
孙闻溪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周身如同浸泡在温泉池水中,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舒服。
这时,他耳边传来一阵吟唱,那声音哑哑的,跟街角墙根儿下拉二胡的老头似的。
“温柔乡是英雄冢,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紧接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房门不知被谁推开了。
孙闻溪想回头瞧一眼,可他全身发软,竟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
恍惚间,他双肩一沉,身后传来一把沙哑的声音。
“好一个俊俏的儿郎,和那女娃倒是真配,莫怪人家瞧上了你。”身后的声音说。
孙闻溪脑子迷瞪瞪的,脑袋一片空白。
身后那人也不等他反应,拍了拍他的脸:“你瞧着那面镜子,若是离了这阳间,你最舍不得的人是谁?”
神奇的是,孙闻溪这回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怔怔地瞧着镜子,努力想看清楚脑海中浮现的那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袭玄黑色的长衫,长身玉立,面容俊逸,眼神冷冽中透着柔和。
忽然,一个声音在孙闻溪脑中炸开。
“醒过来,别睡!”
是夏景生的声音,孙闻溪禁不住浑身一激灵,瞪大了双眼看向那面上了年头的雕花镜。
而后,他从镜中瞧见了夏景生的脸。
“是他?”身后的声音透着恍然,“竟是个好龙阳的,可惜啊,可惜,还以为能成就一段好姻缘。不过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进了这山,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孙闻溪此刻已经全然清醒了,这才发现搭在他肩头的根本不是人的手掌,而是一副骨殖。
白骨森森的五指紧紧地攥着孙闻溪的肩头,换个心理素质差的只怕当场吓懵过去。
“时辰快到了,换喜服吧。”那东西盯着镜中夏景生的脸,看了片刻,才松开搭在孙闻溪肩头的手。
方才替孙闻溪上妆的纸扎人从架子上取下那精致的喜服,帮孙闻溪穿好。
一切收拾停当,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高喊:“时辰到,新郎新娘到。”
孙闻溪被拥簇着到了前厅,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盖着盖头的“新娘”。
“一拜天地!”那声音念道。
眼见身旁那“新娘”半点没犹豫地俯身下拜。
“二拜高堂!”
转过身,孙闻溪这时才看清座上的两位“高堂”,那分明不是人,而是两副骷髅。
然而周遭全然没有异样,蒙着盖头的新娘盈盈下拜。
孙闻溪不动声色地照做。
“夫妻对拜!”
身旁的“新娘”转过身来,还没等孙闻溪点头,就已经俯下身去。
至此,礼成。
下一刻,那声音喊道:“送入棺中。”
孙闻溪身侧忽然涌上四个纸扎人,这些纸糊的东西力气极大,竟将孙闻溪整个儿扛起,塞进那具早已准备好的楠木棺材里。
紧接着,“新娘”也被塞了进来。
好在棺材很宽,即便塞了两个人,仍有余裕。
厚重的楠木棺板缓缓阖上,四周霎时间一片漆黑。
没过多久,棺木被人抬了起来,隔着棺板,唢呐声,锣鼓声再次响起。
孙闻溪掏出早已备好的火柴,借着微弱的光亮掀开“新娘”的盖头。
是何开晴!
何开晴如他一般,也被打扮了一番,此刻头上戴着簪花和珠钗,嘴唇涂满了鲜红的口脂,如同陷入沉睡一般。
孙闻溪将那醒神符贴在何开晴的前额,只见原本了无生息的人儿,缓缓苏醒过来。
待何开晴清醒过来,险些惊叫出声,好在孙闻溪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别叫,是我,孙闻溪。”
此时,夏景生跟在纸扎人的送葬队伍里,往早先准备好的坟地走去。
坟地早已挖好了深坑,前头的喜轿停下,两个纸扎人从轿子里取出两枚牌位。
夏景生抬眼瞧去,见那牌位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孙闻溪和何开晴的姓名。
唢呐声暂歇,纸扎人撂开扎在棺材上头的担架,准备落棺。
就在此时,夏景生骤然掏出蛇型鞭,向上首的两枚牌位掷去。
那鞭子平素看着软和,触上木质的牌位却发出金石撞击之声。
牌位遭此重创,应声而碎。
随之而来的是棺木板盖的爆裂,一声闷响声中,孙闻溪拉着何开晴坐起身来。
四周随葬的纸扎人跟受了指使似的,直挺挺地将二人围住。
可当纸扎人的手触到孙闻溪时,那纸糊的四肢却忽然烧起来。很快,那些个纸扎人便化成了一堆灰烬。
“这些东西怕火。”说着,孙闻溪又划着了火柴,纸扎人果真不敢近身。
却说那蛇型鞭被夏景生扔了出去,像有灵性一般,毁了牌位后自动自觉回到了夏景生手中。
那两副骷髅“鬼高堂”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直向他逼来。
夏景生长鞭一挥,驱散严重浓重的黑气,朝那鬼高堂的天灵盖处甩了下去。
只听一声尖厉的惨叫,面前的骷髅就跟散了架的积木似的,倒在地上变成了零碎的散骨。
两具骷髅一灭,满地的纸扎人也变成了一堆灰烬,那空荡荡的棺木散落在一旁。
夏景生朝两人走去,何开晴受惊过度,此刻还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
夏景生给她把了脉,舒了口气:“无大碍,只是受惊过度,休息一下便好。”
说着,又看向孙闻溪,示意他伸出手腕来。
夏景生指尖微凉,在孙闻溪腕上停留了一小会儿。
见夏景生不说话,孙闻溪追问:“如何?”
夏景生用力一按,笑道:“你心态倒是好,脉象平稳有力。”
“因为我有你给的平安符。”孙闻溪笑道。
话音刚落,两人才发现何开晴的前额还贴着一道符,忙给人摘了。
及至众人汇合,夏景瑞一迭声追问:“开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十二章
何开晴当日将名字告知了那老头,过后便有被人窥视之感。
只是彼时天色已晚,又碰上大雨,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她便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谁曾想,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她忽然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也不知怎的,她下意识地答应了,而后脑中一片混沌,像是做了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被领到一间屋子里,被打扮成新娘的模样,这时传来一个声音:你瞧着那面镜子,若是离了这阳间,最舍不得的人是谁?
说到这儿,何开晴悄悄地瞥了孙闻溪一眼。
夏景生说:“照你所言,那是面灵镜,能照出你心中的所思所想。”
孙闻溪闻言一怔,想起迷糊间在镜中瞧见夏景生的脸,心下微微错愕。
怎会是他?
孙闻溪的眼神停驻在夏景生的脸上,夏景生似有所觉道:“怎么了?”
“没什么。”孙闻溪摇摇头,压下心思,衣袖却被人拽住了。
“闻溪哥,这次多亏了你,若不是你来救我,我怕是要折在这山上了。”何开晴喜笑颜开地瞧着孙闻溪。
孙闻溪不着痕迹地把衣袖拽了出来:“若不是景生瞧出了端倪,我们皆不能脱困,他才该记首功。”
何开晴笑着应了,却满心满眼都是孙闻溪。
一行人沿着下山的路走了一段,正遇上迎面而来的大队人马。
为首一人穿着长衫大褂,满面焦急之色,正是段家大公子段逸才。
他带着人在山上转了大半天,总算见着了要找的人。板起脸就训自家妹子:“逸莲,你一向沉稳,这回怎么这般冒失,家里都急坏了。”
段逸莲还未说话,何开晴已抢先道:“不关逸莲的事,是我拉着她来郊游,不曾想竟碰上了脏东西,这才耽搁了。”
段逸才瞧见何开晴,眼睛里刚露出些喜色,却见她与孙闻溪挨得那样近,才泛上心头的喜意立时淡了几分。
等到了山下,真真切切地瞧见了地面上的建筑,一行人提着的心才算放下了。
段逸才提议在酒楼里订上一桌,给大伙儿接风洗尘。
开席前,何开晴左右看了一圈,冲夏景生道:“景生哥,我与你换个位子罢。”
不说那面灵境,就这一路上,何开晴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向孙闻溪,夏景生心下早已了然。
刚想起身,却听孙闻溪笑道:“这是上菜的口儿,可得仔细些,万一菜汤撒了,烫着了爱美的姑娘家,可就不好了。”
说着,将夏景生的手往下一压,生生止住了他起身的动作。
孙闻溪说话时带着笑,一双眼睛含着三分春意,格外风流倜傥。
何开晴哪里经受得住,当即垂了头,难抑上扬的嘴角。
菜肴陆续上桌,有那腐皮包黄鱼、笋干老鸭煲、蟹粉小笼……香气四溢,引得人食指大动。
隔着个位置,何开晴给孙闻溪夹了一筷子八宝豆腐。
“闻溪哥,你尝尝,这白鹅居的八宝豆腐可是一绝。”
她这般大费周章,桌上所有人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
孙闻溪倒是悠然自在地尝了口豆腐,眉眼一亮:“确实不错,这里头有海参、火腿、香菇,我舌头笨,你尝尝看,还有什么?”
说着,他给夏景生夹了一筷子。
夏景生尝了一口:“还有莲子、百合、鸡肉、冬笋……”
何开晴笑起来:“正是呢,你们好生厉害。”
夏景生笑笑:“白鹅居是江城的老字号,我是吃惯了的,还是孙少厉害些。”
孙闻溪凑到夏景生耳边,低声道:“我都唤你景生了,你还孙少孙少地叫,岂不显得生分……该换个称呼了。”
喝了两杯果酒的夏景生,此刻面上已泛起微红,他似有若无地瞅了孙闻溪一眼:“那我……应当叫什么?”
“叫我的名字。”孙闻溪端起桌上的酒杯,与他碰了碰杯,“叫得好我便饮了这杯,若是叫得不好……”
“孙闻溪。”夏景生连名带姓地唤他。
“叫得不好,该罚。”孙闻溪往那酒杯里斟酒,酒水堪堪漫过杯壁。
夏景生饮了一杯,酒味香醇,入口清甜,倒叫他有些贪杯了。
见他眼巴巴地盼着杯子再次斟满,孙闻溪将那杯子拿起来:“再叫一回,若是再叫错,罚不许你喝酒。”
夏景生瞧着孙闻溪,眼中透出委屈,轻唤了声:“闻溪。”
孙闻溪抓着杯子的手一松,酒杯落到了桌上。
饮酒后,夏景生的嗓音透着一丝慵懒,偏生他自己不曾察觉,倒白白叫孙闻溪悸动一回。
看着眼前人,孙闻溪心下一软,斟了小半杯,亲手喂到他嘴里:“叫得好,这是奖励。”
何开晴见他俩亲亲热热地说着话,有些眼热,便也端了酒杯走到孙闻溪跟前,盈盈一笑:“景生哥,闻溪哥,我敬你们。”
孙闻溪却抽走了夏景生手中的酒杯:“他不能再喝了,这会子瞧着快要醉了。”
夏景生想抢那酒杯,孙闻溪偏不让,一个拼命去够,一个始终不给。
何开晴微哂:“那我便单独敬闻溪哥一杯。”
孙闻溪刚欲答话,就听见筷子与碗碟碰撞的声音。
段逸才一脸不愉道:“食不言,寝不语。”
何开晴笑出声来:“你还是老样子,一副学究的做派。”嘴上说着,行动上倒也乖觉,回自个儿的座位上去了。
他们这桌陡然安静下来,倒显得酒楼里更加热闹了。
旁桌有客人高声谈论着:“你们可曾听说了?周宁川死了。”
“可不是嘛,听说死在吉祥戏班。要我说啊,这种仗着有几个臭钱就无法无天的家伙,合该遭天谴才是。”
“我可听说了,是被兰老板用点翠簪子给刺死的,没想到这兰老板素日里看着温顺,下手居然这样狠。”
孙闻溪与夏景生对视一眼,均瞧见了彼此眼中的错愕。
旁桌的议论声,何开晴自然也是听见的。坊间向来就有关于夏景生和兰承云的逸事,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登时问道:“景生哥,你和这兰老板……”
她虽听闻夏景生好龙阳,却从未亲眼见过,话说了一半卡了壳。
“哼。”段逸才哼笑一声,打量着夏景生与孙闻溪,“只怕这会子,夏大少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了吧。”
何开晴不解道:“这是何意?”
“夏大少与孙少的风流逸事,在江城可都传遍了。说二位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夏大少怕是要把兰老板给忘了吧。”
“咳咳咳……”何开晴被水呛得直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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