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快开场了,先生请罢。”夏景生侧身让了让。
应尝芳神思不属地点点头,与夏景生擦身而过。
冯宝儿往那凳上一坐,咕咚咕咚喝下一杯茶,才勉强压住了心火:“呸,这一个个的嘴都不干净。”
抬眼瞧见孙闻溪,冯宝儿也没了好脸色:“孙少不在前头听戏,到这后头来做什么?”
她可没忘,方才宋晖坐在孙闻溪身边,两人看起来像是旧相识。
宋晖还当着孙闻溪的面儿调笑兰承云。
虽说孙闻溪把人给打了,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不过是面上的功夫,谁知道私底下这群富家子弟会怎么编排兰承云。
冯宝儿对孙闻溪没有好脸儿,兰承云却不然。
他朝孙闻溪笑道:“宝儿这是关心则乱,一时着急上火,言辞上难免有不妥当的地方,还请孙少别跟小丫头一般见识。”
又一次瞧着兰承云回护冯宝儿,孙闻溪这回却心如止水,再无波澜。
他摇头道:“兰老板哪里话,该我给你赔不是才对,今日之事我难辞其咎。原想送你生辰贺礼,如今却成赔礼了。”
说着,孙闻溪拍了拍手,一个小厮捧着匣子走进来。
“听闻兰老板志趣风雅,酷爱收藏砚台,特命人寻得康熙年间玛瑙古砚一方,赠与先生。”
这上好的玛瑙砚台很是难得,兰承云看着那木匣之中晶莹剔透的砚台,微讶道:“孙少,这礼物太过贵重,承云愧不敢受。”
“拿着吧。”孙闻溪笑笑,“我是个粗人,素日里爱用西洋笔,这方玛瑙砚台放在我那儿,便是浪费了,倒不如为它寻个懂行的主人,才不算辜负这一方好砚。”
话说到这个份上,兰承云也不好再推却。
后台的杂役纷纷露出钦羡的神情。
冯宝儿不满风头尽数被孙闻溪抢去,转眼瞧见跟在孙闻溪身后的夏景生,当即脆生生地喊道:“夏大少,您也来了。”
夏景生被点了名,笑道:“有孙少的珠玉在前,只怕我的礼物入不得承云的眼了。”
兰承云垂眸笑了:“先生惯会说笑,承云的病多亏了你的看顾,哪还好再受你的礼。”
夏景生从袖中取出一枚银质的五帝钱手串:“五帝钱可驱邪化煞,虽比不得古砚风雅,倒也实用。来,我替你系上。”
兰承云将衣袖挽起,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腕。
夏景生缓缓替他系上红绳,在一旁看着的孙闻溪,心下总不大爽利。
他一双眼睛盯着夏景生唇边清浅的笑意,半晌没回过神来。
直到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门帘被人一把掀起,进来的人居然是叶恒朗。
叶恒朗穿着巡捕的制服,显然是在执行公务。
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孙闻溪,叶恒朗微微一怔,旋即朗声道:“兰老板,周宁川的案子,你是本案的第一嫌疑人,我有些问题要问你。”
一般人听到这样的消息,早已被吓住或是急于为自己辩白。兰承云却并不惊慌,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好。”
周宁川其人,是江城的富商,这人虽早已娶妻,却是个不安分的主儿,整日里往戏班妓院里跑,看上了人便一掷千金,玩腻了就扔,生活作风极不检点,且男女不忌。
前些日子,他听了兰承云的戏,惊为天人,遂对兰承云发动追求攻势,可兰承云始终不从,他便在公共场合与兰承云发生口角。半月后,周宁川的尸体在戏班后台被发现,死时胸前被人插了一把点翠簪子,而兰承云正好是那簪子的主人。
“经初步检验,周宁川的死亡时间是九日子时,事发之时,你人在何处?”叶恒朗问。
兰承云皱眉道:“我身子不好,每每登台演出后,都要在班子的休息室里小睡一阵,子时我应当正在休息室里睡着。”
叶恒朗:“可有人证?”
兰承云摇摇头:“戏班里的人都知道我有这个习惯,不曾有人证。”
叶恒朗:“那便不能证明你的清白……”
一旁的证物袋中,放着现场拍摄的照片,照片中周宁川倒在梳妆镜前,胸前还插着那点翠簪子。
孙闻溪仔细观察那照片,摇头道:“不对,周宁川并不是被点翠簪子刺死的,这簪子刺出的创口虽然很深,但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流血反应,说明这是死后伤,有人想嫁祸兰老板。”
夏景生点头道:“没错,刻意把点翠簪刺入死者的胸口,未免太过欲盖弥彰,反倒引人怀疑。”
在夏景生开口说话前,叶恒朗就已经留意他许久了。
他穿着一袭长衫,如松似柏地站着,见到巡捕也无半点惊惶。
叶恒朗打量了夏景生片刻:“那依你们看,周宁川的死因是?”
“周宁川的表情非常扭曲,却并不恐惧,这表明他在死前曾遭受过极大的痛苦。如果他是被外力至死的,定然流露出惊恐、惊讶的表情,我个人倾向于中毒。”孙闻溪说。
叶恒朗笑了:“闻溪,你是知道的,若是寻常的毒物,法医作检验时不会验不出来。”
“这些照片看起来很违和。”夏景生说,“周宁川的体型,怎么这么奇怪?”
经夏景生提醒,众人才发现,照片中周宁川的体型的确很奇特。
若说周宁川是个胖子,他的四肢却很瘦,从外露的手背看,还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若说周宁川是个瘦子,他的肚子却非常鼓胀,看起来跟怀胎八月的妇人无甚区别。
“你的意思是,他的肚子有古怪?”叶恒朗瞪大了眼睛,“可即便他肚子真有古怪,周家也不允许我们做尸体解剖。”
夏景生看着周宁川那诡异的死状,心下隐约有个想法。
“这样的死状我先前倒是在书上看过,不过还需进一步确认。长官若是不介意,我愿随同前往巡捕房验看。”夏景生放下证物袋,一双眼睛诚挚地看着叶恒朗。
叶恒朗对上那温润的双眼,止不住心头一悸,不假思索地应道:“当然可以,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我姓夏。”夏景生微微一笑,叶恒朗这样一个铁面长官,竟耳廓通红地垂下头去。
孙闻溪几时见过那凶巴巴的冷面铁汉露出这样的表情,登时心中警铃大作。
他知道叶恒朗的性向,他们两人都是实打实的一号,注定了只能做哥们,即便日日混迹在一起也生不出半点风花雪月的心思。
孙闻溪生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一张巧嘴又惯会讨人欢心,素日里是学校的风云人物。
叶恒朗虽也长得英武不凡,无奈他常年冷着一张脸,莺莺燕燕都不敢靠近,是以从来没有过花边新闻。
这会子万年冰山居然在夏景生面前害羞了,孙闻溪心头泛起一丝异样。
他伸手搂住夏景生的肩,笑眯眯地瞧着叶恒朗:“还没正式介绍,这位是江城夏家的大公子,夏景生,我的……朋友。”
叶恒朗没察觉到孙闻溪的心思,他的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件事上:“原来阁下就是夏大公子,久仰大名。”
夏景生瞥了眼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轻笑道:“幸会。”
第二十五章
俩人随叶恒朗来到巡捕房,在停尸房内看到了周宁川的尸体。
这会儿天热,停尸房内却很阴凉,尸体没有腐坏。
夏景生刚戴上手套,便被孙闻溪拽住了。
“怎么了?”
“我瞧见周宁川的肚子动了一下。”孙闻溪眸光微闪。
叶恒朗皱眉道:“周宁川已死亡多时,不可能还有生命体征,定是你看错了。”
夏景生若有所思地瞧着停尸台上的尸体,对叶恒朗说:“叶长官,周宁川死后所采的血样还有吗?”
叶恒朗不明所以,却还是拿来了血样。
夏景生额外要了一试管的醋,将血样倒进醋中。
没想到,原本暗红色的血液,居然变成了绿色。
“怎会这样,这是个什么原理?”叶恒朗回忆毕生所学,竟没能想通其中的关窍。
孙闻溪摇头道:“正常的血液遇到醋并不会变色,这血样有什么不对?”
“周宁川中了蛊。”
中了蛊?平日里破案讲究证据与痕迹,叶恒朗倒是鲜少接触这些偏门的事物。
见夏景生如此笃定,叶恒朗心下半信半疑。
夏景生又命人取来一碗蛋浆,将那蛋浆倒入周宁川口中。
不多时,周宁川的腹部明显地弹跳了一下。
“怎会这样,莫不是要诈尸?”叶恒朗下意识掏出配枪。
“叶长官莫急,周宁川腹中有玄机,如此,便可将那东西引出来。”夏景生老神在在地说着惊人之语。
片刻后,周宁川原本阖上的双唇忽然大张。
夏景生眸光一凛:“来了。”
话音刚落,一条足有四指粗的花斑蛇从周宁川口中探出头来。
那东西眼神阴鸷,一眼盯上叶恒朗。
叶恒朗一动,它便迅速地往上窜,眼看着要挨上叶恒朗,蛇身却被蛇形鞭紧紧地缠住了。
不过一分钟,竟蜷在夏景生的脚旁,断了气儿。
众人再看时,周宁川的肚子已经瘪了下去,这一回,较之常人明显干瘪许多。
叶恒朗出了一手冷汗,心有余悸道:“好端端的,这毒物怎么会跑到周宁川的肚子里去?”
“这是生蛇蛊。”夏景生说,“中蛊者初时只是呕吐、腹泻,继而肚胀、腹痛、耳热、面红。生蛇入则成型,在腹腔中大肆啃咬,毁坏五脏六腑。中蛊者日日饱受摧残,生不如死,且中蛊后若不能解,则活不过三十日。”
“是谁如此狠毒?”此番事情颠覆了叶恒朗的世界观,此刻他强制镇定,可微微颤抖的手腕却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与恐惧。
“现如今还未可知,戏班鱼龙混杂,周宁川为人也不检点,说不好是在什么时候着的道儿。加之这放蛊者十分谨慎,给蛊加了‘被擒即死’的禁制。这蛇虽被我抓住了,却断了气,线索也断了。”
三人不由地有些泄气,好容易找出周宁川的死因,却无法抓住凶手。
叶恒朗看了眼怀表,冲夏景生道:“多亏了夏先生,此案才有了头绪。今日便由我做东,到那新开的蔷薇西餐厅用餐如何?”
孙闻溪只当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闷葫芦似的叶恒朗也会邀请人了,当即冲夏景生笑道:“这小子上大学时便不合群,聚餐时常不出席,要吃上他请的一顿饭,实在是难上加难。”
叶恒朗笑了:“今日是看在夏先生的面子上,你不过是个凑数的。”说着,他热切地瞧着夏景生。
孙闻溪心下一咯噔,叶恒朗素来言行一致,绝不说废话。
他既如此说,那必定极中意夏景生。
夏景生倒是没多想,点头道:“如此说来,我是一定要去了。”
蔷薇西餐厅新近开张,选址闹中取静,很是雅致。
三人进了餐厅,由侍者领着落座。
叶恒朗将菜牌递给夏景生:“夏先生请。”
夏景生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曾来过,还是叶长官做主罢。”
叶恒朗微讶,旋即笑道:“是我冒昧了。”他一面翻着菜牌,一面偷偷打量夏景生的脸色,瞧了半天也没定下菜色。
孙闻溪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也不插话,就等着看叶恒朗那榆木疙瘩要如何搭讪,没曾想办案雷厉风行的叶长官,磨蹭了大半天也没个进展,还颇有“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架势。
一旁的侍者频频侧目,孙闻溪实在瞧不下去,冲叶恒朗扬了扬手:“老叶,我来吧。”
叶恒朗松了口气,咕噜噜灌了一杯水,才勉强缓过劲儿来。
孙闻溪接了菜牌,略看了看:问道:“可有忌口?”
“我不受辣,旁的倒没什么。”夏景生笑着抿了口柠檬水。
“那便来两份菲力罢,你爱吃甜食,且瞧瞧看,可有中意的甜点?”
蔷薇西餐厅的甜点花样百出,且样样都用手绘的技法画在了餐牌上,那精妙的造型看得人怦然心动。
夏景生一时看得挪不开眼。
孙闻溪笑道:“慢慢看,想尝便都点了,不必跟这小子客气。”
夏景生倒是很收敛,只点了其中的两种。
眨眼之间,叶恒朗已经喝完了第二杯水,他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改颜色,不知怎的到了夏景生面前却畏手畏脚,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话题。
只记得夏景生对风水堪舆十分精通,便开口道:“夏先生觉得,这蔷薇西餐厅的风水如何?”
孙闻溪一怔,险些被这不解风情的话题逗得笑出声,饶有兴致地静待夏景生的回应。
夏景生听得有些错愕,却见叶恒朗一脸陈恳,倒是真心求教的模样,不由失笑道:“叶长官,风水一行,向来是苦主有所求,我们才有所应,断没有随意卖弄的道理。”
叶恒朗没想到这一层,当即大窘道:“是我失礼了。”
“无事。”夏景生笑笑,“叶长官对堪舆一事有兴趣?”
叶恒朗见夏景生主动接话,心下欢喜,忙应道:“堪舆学玄之又玄,我心甚慕之。”
孙闻溪哂笑道:“我怎记得,读书时你将风水堪舆斥为封建糟粕,还在校报上发表过批判文章?”
夏景生挑眉道:“有这回事?”
叶恒朗被那一双洞明世事的眼睛瞧着,只觉得满腹心思无所遁形,越发惭愧道:“当日年轻不懂事,今日遇见先生,方知己身学识之粗鄙,见识之浅薄。”
见夏景生低头喝茶,并不答话,叶恒朗犹豫片刻,开口道:“可否请先生别再叫我叶长官,叫我恒朗便好。”
夏景生并未答话,只转头问孙闻溪:“你们是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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