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轻笑,她也知道难逃这一出。所以从进殿开始,就已想过——如若东窗事发,她会顶下所有的罪,换所有人安然。
烟烟是她的妻,也该她来护烟烟周全了。
“陛下……”
“嗯?本大将军还没开口,何时轮到你了?”
云舟才开口,就被年宛娘给压了下去,只见年宛娘对着云舟伸出手去,“官印交出来。”
云舟果断地交出了官印。
年宛娘捏在手中,她双手奉给天子,“陛下若是对云大人的忠心存疑,大可把她的官印收回。”
殷东佑迟疑地看看年宛娘,又看看楚忌。
楚忌知道年宛娘用的是“以退为进”之计,他厉声道:“年大将军,你我都是明白人,就不必演这一套了!云大人分明就是女儿之身,你让她坐到卫尉一职上,究竟在谋什么?难道不是想有朝一日,女子为帝,女子为官,颠倒阴阳么?”
这样一句话戳到了一众官员的心头刺上,女主天下,要他们一个一个跪拜女子,实在是不成!
百官们议论纷纷,不时地瞥向云舟,早就觉得她唇红齿白,如今看来,若真是女子乔装,也不是不可能。
楚忌继续厉声道:“如此欺君大罪,难道不算包藏祸心么?”
年宛娘手中紧紧捏着云舟的官印,她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楚忌,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楚忌逼视云舟,“云舟,你就说,你究竟是不是女子?你若不是女子,大可在殿上把衣裳去了,诸位同僚一看便明!”
“如此无礼要求,也就是你这样的老头子想得出来。”年宛娘说完,看向大殿外,“云舟若是脱了,便是君前失仪,是大罪,若是不脱,你又要栽她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既然不论怎么做都是错,那不妨不做好了。”
“年宛娘,你这是在耍无赖!”楚忌气得站起,须发皆张,“今日云舟若不能自证男儿身,那就坐实了她是女儿身之实!这欺君之罪,你我都是同罪,唯一不同的是,你是故意为之,而我是一时失察,按照大陵律例……”
“嫌犯自证之言,按照大陵律例,皆不采用。楚忌,你身为廷尉,执掌刑律,你竟不知有这一条?”年宛娘反将一军,“不若我教教你,该如何证明云舟不是女儿身?让谢将军与楚七小姐上殿!”
楚忌还当她有什么后招,原来不过如此。
“谢南烟是你的人……”
“楚七小姐可是你的亲女儿。”
年宛娘依旧云淡风轻,“云舟是男是女,且看她的妻子如何回答?”
楚忌冷冷一哼,楚拂是他的亲生女儿,这个时候站在他那边,天经地义,他就不信,今日这个欺君之罪按不到年宛娘与云舟身上!
第129章 殿上争(下)
谢南烟与楚拂从殿外一同走入,一左一右在云舟身侧跪下, 对着天子行了拜礼。
楚忌斜瞥了一眼谢南烟, 他弯腰对着楚拂柔声道:“拂儿别怕, 有爹给你撑腰,你只管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楚拂低着头,并不看他, “父亲要我说什么?”
楚忌继续道:“你与云舟是共枕过的, 她究竟是男还是女,爹要你从实讲来。”
谢南烟冷哼道:“楚忌,要女儿在这大殿之上说房中之事,你当真一点都不羞么?”
“事关欺君大罪,老夫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楚忌阴声说罢,微提官服衣摆蹲在楚拂面前, 他说话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就像是心疼一个放在心尖上的女儿, “拂儿, 别怕,有爹在, 你只管说。”
楚拂嘴角噙起一抹自嘲的笑,她强忍眼底的泪水,抬眼定定地看着楚忌。
父亲这样的假面, 在今日之前从未对她戴过。
在她最需要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父亲从来没有说过,甚至也从来没有想过。
可笑。
楚忌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提醒道:“拂儿?”
楚拂涩然笑笑,她对着天子再拜,“那些话臣女说不出口……陛下可请太医给臣女把一把脉。”
楚忌脸色惊变,“你……怎会?”
谢南烟也在惊讶,她转眸看了一眼云舟——云舟惊愕,怔然难语。
年宛娘已明白楚拂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不过这也是最好的证据,证明云舟并不是女儿身。不等殷东佑允准,年宛娘便扬声道:“宣太医!”
太医低头趋步走入,他跪拜天子后,给楚拂探了探脉息,他迟疑道:“这脉象确实像喜脉……只是这月份还小……还需些时日才能断定。”
楚拂看楚忌还想发难,便先他一步开了口,“我嫁给夫君也没几日,这本是喜事,我本想待月份大些,确证无误后再告知夫君。”说着,她给谢南烟递了一个眼色。
谢南烟只能帮衬道:“妹妹有孕,确实是夫君的大喜事。”说话间,她用余光再瞥了一眼云舟茫然的模样,她转头提醒云舟,“夫君这是高兴傻了么?”
云舟下意识地想摇头,怀中的孙云娘紧了紧握她的力度,云舟知道这是所有人都在救她。
“拂儿……”云舟强装笑容,“要辛苦你了……”
“这孩子一定不是云舟的!”楚忌再次发难,他失望地摇头,“拂儿,爹与你才是亲人啊!你怎能做这样的事?”
楚拂同样失望,她泪声道:“天下岂有你这样的爹爹?一定要安一个红杏出墙的污名到亲生女儿身上?”
楚忌语塞,“你……”
楚拂笃定地望向天子,“臣女对夫君一心一意,天日可鉴!”
殷东佑揪紧了龙袍,他侧脸看着楚忌,“定是楚爱卿听信流言才误会了云舟,都是一家人,今日吵过就算了吧。”
“老臣并没有……”楚忌刚开口,年宛娘便狠狠打断了他的话。
“身为大陵廷尉,偏听偏信,错怪自家女婿,还装得大义灭亲。”年宛娘开始冷嘲热讽,“本将军看楚大人是老了,也该退位让贤了。”
楚忌倒抽一口气,没想到竟是自己捱了“打”,“朝廷官员罢免也是你妄议的?年宛娘,你越来越放肆了!”
年宛娘往前一步,凛声道:“我放肆?若没有我拦住大车数十年前的那场进犯,你们现在有几个可以站在这殿上与我称一声,同僚?”
“……”楚忌再次语塞。
年宛娘再往前一步,揪紧了楚忌的衣襟,“若没有我,你们这些倚老卖老的重臣早就蹬鼻子上脸,一句一个为君分忧,把陛下逼得不得不依着你们的方式治国!”
“你血口喷人!”楚忌心虚地厉喝,想拂开年宛娘的手,却被年宛娘避开。
年宛娘顺势往前,掐紧了楚忌的喉咙,“你身为大陵廷尉,竟设计栽赃我燕翎军曾屠村烧村,你都如此,各州府上行下效,我大陵百姓何其无辜,要出多少冤案,死多少无辜百姓?”
众臣大惊。
有大臣急忙出列,小声劝道:“年大将军手下留情啊,陛下……陛下定会好好处置的。”
“陛下是该好好处置!”年宛娘终是松开了手,她冷眼看着楚忌猛烈地咳着,“要死的滋味都不好受,本将军只希望你记住这个滋味,想想无辜百姓也有家人!国若徇私枉法,遭罪的只有天下百姓!”她转眸看向龙椅上的天子,“陛下,你食天下百姓之禄,可不能让他们寒心啊!”
殷东佑背心冷汗啧啧,他猛然点头,“大将军教训得是!朕……朕受教了!”说着,他站了起来,俯视众臣,“廷尉楚忌年迈,不能再为国尽忠,今日开始,便去官病养乡下吧。廷尉一职,就先暂由……”他看了看年宛娘另一只手中把玩的云舟官印,“卫尉云舟暂代吧。”
“陛下!”楚忌万万不想相信听见的话。
殷东佑冷眼看他,“云舟是国之栋梁,楚忌,你再不领旨,朕可要当你是妒贤了!”
楚忌老泪纵横,他双膝跪地,狠狠在殿上一叩,把官印放在了乌纱前,“臣,领旨!”
“回府收拾收拾,回乡吧。”殷东佑挥袖不再看他。
楚忌摇头大哭,他失望地看了看楚拂,又看了看天子,他这一世筹谋,到底换来了什么?他这一倒,嫁入魏王府的女儿也护不住了,嫁给其他同僚的女儿只怕日子也好不了了。
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竟输得如此一败涂地。
楚拂揪紧了袖角,忍住不去看父亲苍老的背影,不去听他的呜咽。
这样的舍断,是注定的,却从未想过一定要这样不堪。
她的视线模糊,从今日开始,她便不再是楚家的七小姐,她只能是云舟的妻,一生一世靠她一个人了。
云舟心绪复杂,她看了看楚拂,知道她从此已没有去处,她再看了看一旁黯然不语的谢南烟,知道她今后心里一定一直会有根刺。
“云爱卿?”殷东佑看云舟半晌没有接旨,他提醒道,“还不接旨?”
年宛娘也提醒殷东佑,“陛下,今日楚忌之言实在是骇人听闻,还请陛下断了这流言之根。”
殷东佑原以为年宛娘会照着之前说的那样,趁着云舟迟迟不接旨的势子,让云舟也罢官避嫌,哪知年宛娘竟变了卦,现下看来,是想让云舟把能拿的权都拿了。
“早些了了这些事,陛下也可以早些去陪陪皇后娘娘与小公主。”年宛娘再提醒他。
君无戏言。
殷东佑说出去的话,岂能收回?
“传朕旨意,从今日起,谁要是再妄议云爱卿是女儿身,杀!”
“遵旨!”年宛娘故意领旨领得极大声,她睨视众臣,众臣也只能纷纷跪倒,齐声说一句“遵旨。”
楚忌一倒,无疑是杀鸡儆猴。把这出头鸟解决了,余下的也就不敢造次了。
年宛娘弯腰拿起楚忌的官印,连同方才云舟的官印一起塞给了云舟,她肃声道:“你虽不是孙云娘的女儿,可也算是做了她多年名义上儿子,这份责任你担不了也必须担。”
云舟一手拿着两块官印,她静静地看着年宛娘,只觉手中握着的两颗烫手山芋,“云舟,受教了。”
“退朝吧。”年宛娘满意地点头,她起身轻描淡写地说完这句话,转头对天子道,“陛下,臣亲自送你去看皇后娘娘与小公主,请。”
殷东佑终是有了点笑意,“有劳大将军了。”
大局已定,剩下的杀戮就看年宛娘还想不想拔草除根?
年宛娘扶着天子从大殿中走出,沿着宫阶一步一步往下走向宫门,
云,依旧阴沉,难见红日。
飞雪凌乱,这皇家的风雪从来就不会停歇。
天下人都以为赢家是一品大将军年宛娘,可只有她知道,《四海烛龙图》的浪花才刚刚翻涌起来。
她安静地看着宫门缓缓开启,城外的风雪扑进宫来,沾染上她与天子的衣袍。
年宛娘一直等着自己死的那天,可此时此刻,她竟有些害怕那一天的到来。
她若突然死了,留给南烟、容兮、小北的,只怕是比昨夜还凶险的乱局。想到这里,年宛娘在踏出宫门之时,回头望向那高耸巍峨的大殿,数十年前是这样,数十年后依旧是这样,唯一不同的是,她老了,天子还年轻。
“大将军?”殷东佑惑然看她。
年宛娘轻轻摇头,沉声道:“今日殿上所言,臣请陛下能记在心头。”
殷东佑惶恐,“可是朕有哪里没做好?”
“陛下处处都做得很好……”年宛娘眸光如霜,她盯着殷东佑的眉眼,殷东佑反倒是被看得发毛,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可也别太好了。”年宛娘话中有话,她淡淡笑笑,“否则天下人真当我如爹爹一样,权倾天下,仗势欺君。”
殷东佑倒吸一口凉气,“大将军一心为朕,朕心里明白。”
“真明白了才好。”年宛娘再点他一句,指了指停在皇城外的车驾,“陛下,该上车了。”
第130章 阶下皑皑雪
天子与年宛娘离开后,百官们也渐渐地散了。
云舟将官印递给了谢南烟收着, 换了禁卫军来, 本想将孙云娘抬回府中休养, 哪知孙云娘突然摇了摇头,虚声道:“背……我出去看看……”
“可是……”云舟迟疑担心,“你……”
楚拂探上了孙云娘的脉息, 她脸色铁青, 慌乱地收回手来。
“她怎么了?”云舟实在是害怕,焦声问道。
楚拂低声道:“你就……依着她吧。”
云舟心头一凉,她知道楚拂这话的意思,她不敢相信地低头看着怀中孙云娘,猛然摇头,“不会……不会的……”
谢南烟哑声道:“阿舟, 你依她一回吧。”
云舟哽咽难语。
孙云娘轻声道:“就……一回……好么?”她的眼底分明有泪,嘴角却勉强地往上扬了扬。
“好……”带着浓浓的鼻音, 云舟小心翼翼地将孙云娘背起。
甲袍从孙云娘身上滑落, 谢南烟与楚拂这才发现孙云娘的衣背已然被鲜血沁红。
酸涩之感涌上心头,谢南烟忍泪弯腰, 将甲袍捡起,亲手给孙云娘重新系好。即使今日殿上孙云娘没有认云舟,可谢南烟清清楚楚, 她就是云舟的亲生母亲。
好不容易重逢,却如此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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