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鲤听得心里奇怪,他觉得里面应该另有隐情,倒不是他帮亲不帮理,而是薛令君在竹山县一蹲二十多年,胸无大志,也不爱钱财,跟刘常说的完全是两个模样。
——不可能是薛娘子另有所爱,更不可能是薛家拿女儿攀附别的权贵,因为按照刘常说的,这是薛知县一家来平洲之前的事了,那时候薛娘子才六七岁。
而且说了是指腹为婚,刘常的年纪也是同样,六七岁的孩子既不可能上青楼,也不可能因为太没出息被岳家嫌弃,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墨鲤忽然想到薛娘子看见刘常,脱口而出的那句刘大傻子。
这是相当无礼的行径了,怎么说也是世交,对长辈口出恶语,还当着人家儿子的面……
墨鲤正在琢磨,那边薛娘子冷笑着说:“且不说流放你父亲的前朝皇帝,就说你父亲遭殃的那一回,你知道所为何事?”
刘常更加愤怒了,他高声说:“我父乃是御史,他弹劾靖远侯世子抢占民女,却被权贵颠倒黑白,投入大狱,剥去官职流放边关。”
围观的人群轰地一下炸了,靖远侯!那可是前朝的名将!连他们这样的平民都知道,前朝皇帝刚愎自用,容不得人,到老之后更是一天到晚猜忌大臣。靖远侯突发恶疾,当夜暴毙家中,死得不明不白,因为他的赫赫战功,出殡那天太京咸阳万人相送,哭得地面都湿了,这是说书人最爱讲的段子,前朝覆灭之后尤其盛行。
靖远侯的儿子强占民女?有什么搞错了吧!
薛娘子鄙夷道:“你还以为你的父亲是铁骨铮铮的御史?他被人耍了,朝中有人要扳倒靖远侯,拿个烟花女子做套去坑靖远侯世子,你父亲拿到的都是假证据,还一心要搏名,事情没搞清楚就就上了奏章。”
“你胡说!”
“二十年前的事,真有心要查,也不是查不出来!”薛娘子将头一昂,轻蔑道,“我爹去劝过他,说事情有蹊跷,结果你父亲不听,说什么御史本来就可以风闻奏事,不需要证据。我爹告诉他这是党争,是朝中博弈,他们这些刚入官场的要是蹚了浑水,连性命都保不住,然后他就挨了你父亲一顿骂,说他是权贵走狗,贪慕权势。我爹回家之后,就说他要悔婚,说我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嫁给刘大傻子的儿子!”
刘常瞪着眼睛,目眦欲裂。
薛娘子却不放过他,故意走到门前,对着那些看热闹的人说:“各位乡亲父老,人穷没有关系,但是不能傻!你们说句公道话,谁愿意跟这种脑子糊涂可能要连累全家的人结亲?不怕女婿没了,女儿守寡吗?不怕被夷三族吗?”
众人互相看看,不敢吭声,毕竟是个官呢!
“薛珠,你颠倒黑白,薛家明明是在我父亲出事之后才来退婚……”
“别急,我还没说完。”薛娘子看着自己涂了蔻丹的指甲,像挥苍蝇那样挥了一下手,那神态与薛知县十分相似,“我爹回家刚下了决心,还没来得及登门呢,第二天你父亲就急吼吼地上了奏章,早朝还没结束就被丢进了大牢。早朝是什么时辰?宵禁都还没结束呢,难不成要我家双亲点着灯摸着黑去你家退婚?”
刘常带来的兵丁们面面相觑,有心要帮刘常,可是又怕薛娘子一刀把自己命根子剁了,再说他们来之前根本不知道这事跟靖远侯有关。
靖远侯是谁?说书人口中的战神,平了高丽,灭了西凉,至今仍有威望。刘常的父亲竟然弹劾他,兵丁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刘常也知道不妙,他咬着牙说:“薛珠,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再说当年你还是个小女娃,事情都是薛庭说的,又非你亲眼所见……”
“小女娃怎么了?我六岁背诗经,七岁读论语,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七岁还在玩泥巴捉弄西席先生?你以为退婚这样的大事,我爹会不跟我商量?我爹还说他当年昏了头,看你父亲性情耿直,你母亲心善,又是同乡同窗,彼此知根知底,觉得是个好人家,这才早早给定下。没想到你父亲耿直却愚蠢,你母亲心善却一味的溺爱你,对你毫不管教,我爹可给我赔了千百句的不是。”
薛娘子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指着刘常的鼻子说:“好教你知道,我爹是在靖远侯死后,觉得君王昏庸,朝中乱象横生,迟早要出事,这才求了外放,想着越远越好。你就别自以为是,想什么薛家做了对不起你家的事,心虚才跑到穷乡僻壤的平州府。当然了,你要是这么想能痛快一些,那也随意!”
刘常的脸色由红变白,又变青变紫,跟打翻了染缸似的。
他狠狠瞪着薛娘子,一字字道:“那你呢?没有诰命,夫婿连个功名都没有,居然给商贾做妻?这就是你退婚之后的选择,我刘常现在是荡寇将军麾下的佥事,堂堂的六品官,你当年看不起我刘家,现在就不后悔吗?”
陈重觉得这次他有话要说了,他没有功名怎么了,陈家不穷,他对薛娘子情深意重——然而他仍然没有这个机会,因为刘常抡起刀就架在了墨鲤的脖子上。
“别隐瞒了,这就是你的夫婿吧!我看到你跟他使眼色,也看到他几次想来帮你!”
明明也跟着来帮忙却被忽略的陈重:“……”
刘常轻蔑地看着墨鲤,动作十分粗鲁。
“他为何背着行囊?难不成是我在镇上打听你家位置的时候泄露了风声,他想跑?薛珠啊,这就是你选的夫婿,一文不名,懦弱无能……啊!”
墨大夫忍无可忍地给了他一道肘击。
——为什么要为难自己一个送信的?
路过有错?看戏有错?
刘常鼻血狂喷,眼前一花,胸口又被一股大力击中,重重地跌飞出去。
“我才是阿珠的夫婿!”这一掌是同样忍无可忍的陈重打的。
熊一样的大汉,哪怕没练过内功,照样一巴掌说扇飞就能扇飞。
刘常不敢置信地看着陈重,又看向薛娘子。因为他跌出了门槛,看热闹的人说话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是啊是啊,这才是陈郎君,这位官爷都没打听清楚?”
“着急找上门吧,咱们这里谁不知道啊!”
刘常胸口剧痛,眼前金星乱冒,吐出一口黑血,直接昏了过去。
旁观者哎呀一声,慌忙散开。
兵丁们手忙脚乱的冲出来,一边是昏迷不醒的佥事,一边是徒手碎假山的薛娘子,加上这里也不是他们的地盘,县官未必买他们的账,只好抬着刘常,急匆匆地走了。
陈重这才有些懊悔,他走到薛娘子身边,忧心忡忡地说:“都怪我气得狠了,现在那个劳什子的荡寇将军,该不会来找陈家跟薛家的麻烦吧?”
薛娘子望向墨鲤,墨大夫把刘常的刀踢到旁边,叹口气说:“他这是怒急攻心,加上那一掌的伤势,发作起来又凶又急。如果他能想得通,喝点药平心静气养个三月就没事了,要是每天发怒,活不过半月。”
众人心想,刘常能平心静气才怪。
这人没救了。
“怕什么,谁要是敢动陈家的人,我保管他脚底流脓全身生疮,后悔踏上麻县一步。”薛娘子很有底气,她是薛庭的女儿,要不是她父亲当年觉得混江湖没前途养不起妻儿所以去考科举,“幽魂毒鹫”至今还是武林人人闻之色变的传说。
然而薛娘子一转身,低声对陈重与墨鲤说:“不过还是要小心一些,我换身衣服,跟上去看看。”
“不用了。”墨鲤阻拦,他拿出薛知县的书信交给薛娘子,心想遇到这桩事大概也是巧了,他从薛令君那里受益良多,帮薛娘子也就是帮薛令君。
“我这番出门,乃是云游天下,行程不定,正有空闲。你家中有喜事,脱不开身,我去看看即可。”
“墨大夫,这怎么好意思。”薛娘子有些愧疚,原本这事跟墨鲤没关系的。
“无妨,原本也是薛令君托我看望薛娘子,多年来,我与老师都得过薛令君相助,区区小事,不算什么。”
墨鲤知道自己不说出办法,薛娘子与陈重都不会放人,于是低声道:“我乔装了去,给他开个方子,刘常现在的情况,什么汤药都是治标不治本,我的药更有效一些,能让他看起来痊愈如常人。如果他放开心结,不会再来找你们,药能救他。如果他耿耿于怀,连续发怒,药也没辙,会忽然心脉断绝而死,这样至少看起来不像是被陈重打到重伤而死的,也省了麻烦。”
陈重连连道谢,薛娘子也收拾了干粮物品以及些许银钱,硬让墨大夫收下。
一番忙乱,墨鲤临别时,忍不住对陈重说:“陈兄,今天薛娘子的事……”
“我信阿珠,没什么事!”陈重不以为然地笑道。
“不是,我是说刘常三番五次把我认作……咳,关于这个……”墨大夫觉得还是解释一下比较好,毕竟薛娘子出嫁前他就认识,这种事怎么解释都不嫌多,小两口不能因为自己闹心结。
陈重恍然大悟,拍着墨鲤的肩说:“墨大夫你放心,我不会误会的,阿珠喜欢的男人都是我这种模样,像小白脸什么的,她看都不看一眼。说实话我更担心竹山县的王猎户,就是那个徒手打死过老虎的,你知道吧!就他!长得比我还黑,年轻有本事,还没成亲呢!”
墨鲤:“……”
作者有话要说:
墨大夫欲言又止:谁是小白脸了?我鳞片是黑的,黑的!!
————————
薛庭:混江湖没前途,娶不起老婆养不起孩子,要完(药丸)。
薛庭:刘夫人居然不会养孩子,这女婿将来药丸……算了,孩子还小再看看。
薛庭:刘大傻子药丸!就算这次不完,下次肯定完!
薛庭:……靖远侯被陛下毒死了!还说不是,想骗我?震惊武林轰动万教的毒道圣手幽魂毒鹫了解一下!皇帝脑残,朝臣互斗,妈呀这朝廷迟早药丸!!外放外放,越远越好!
第17章 仿若无事
墨鲤没有直接去追踪刘常等人,他离开小镇,毫不犹豫地往麻县县城去了。
——刘常的病势凶险,小河镇的大夫必定束手无策,那些兵丁们只能把人送到县城。
不管是什么原因,现在上官出了事,兵丁回去很难交代,只能找当地的衙门,这样既可以追责陈家,又能让刘常得到及时的救治。
然而麻县的这位父母官却是位袖手县令,整日不理公务,也不上衙,现在看到这种烫手山芋,必定是装聋作哑、两手不沾。
墨鲤把平州的地图都记在了脑中,刚过晌午他就到了麻县的县城,守门的两个兵丁闲着没事赌骰子,懒懒散散。看他们的架势,墨鲤就知道刘常等人还没有来,他没进城门,沿着城郭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然后四顾无人。
翻墙。
麻县的城墙很高,不是为了防山匪,而是挡风。
麻县在平州最北端,地形恰好是个山坳缺口,每年入冬之后,这里要刮四个月的西北风,身子骨差的人根本挨不下去。从前朝起,就没有人愿意来这里任职,麻县现在这位知县还是获罪被贬到这里的。
城墙挡风,许多的房子都挨着墙根造。
墨鲤落在一排青瓦上,他理了理穿在外面的袍子,悄无声息地落在小巷里。
冬日无事的时候,麻县的街道上总是空荡荡的,墨鲤想找个人问路都做不到,他绕了整整三圈,这才发现了市集。
说到药铺,大多都在城隍庙或市集的旁边。
因为这里的人多,路也好走。
竹山县不算是例外,因为县城太小,没有像样的市集,每月初一县衙前面那块空地可以摆摊,墨大夫那间药铺勉强算是沾了市集的边。
麻县这个就不一样了,附近一条街都是大铺子,大冷的天,还能看到几顶青布小轿停在布庄与银楼的门口,只是不见人影,抬轿的脚夫想必去哪儿缩着避风了。
药铺的幡子在风里摇摇晃晃。
墨鲤推开门,一股浓浓的药草味儿迎面扑来。
柜台后面,一位穿着褐色棉袍的老先生正带着徒弟在抓药,听到门响也不回头。
跑堂打杂的人手脚利索地过来了,他原本是要帮着问客,再帮客人拍掉身上的雪。可是墨鲤这么一身打扮,看得他有些发愣,麻县的人出门谁不是厚棉袄大披风,恨不得从上裹到下,这位倒像是一直在屋子里待着,根本不是外面进来的。
“您是看病呢,还是拿药?”
墨鲤向杂仆点了点头,轻声说:“找人。”
说完也不等对方反应,墨大夫直接冲着那位老先生的背影喊道:“何大夫。”
何大夫正在看徒弟抓药的分量是否精确,听到招呼疑惑地回头一看,脸上顿时出现了意外的表情,他连忙扶着木梯下来,惊讶地说:“墨大夫?这寒冬腊月的,你怎么到了麻县?”
说着立刻使唤杂仆去倒热茶,唤了后面的徒弟来接墨鲤的行囊。
墨鲤的行囊里衣服没几件,主要是药箱。
何大夫把人迎进了后堂,这才详细地问道:“听说鸡冠山鸡毛山的路都被大雪封住了,墨大夫这是出诊之后,被风雪堵在外面了?”
墨鲤也治过竹山县以外的病人,他虽然没来过麻县,却认识何大夫。此刻听到何大夫这么想,他也没有纠正,顺水推舟地默认了。
“哎,这可真是!”何大夫一个劲的感叹,“今年这雪邪乎了,果然老话说得对啊!”
墨鲤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疑惑道:“何大夫此言何意?”
“怎么,你还没听说?”何大夫吃惊地看着墨鲤,随后想到对方年纪轻轻就一手好医术,平日里不是上山采药就是出门看诊,不像自己这么悠闲,加上竹山县的消息又闭塞,墨鲤可能真的不知道这个大消息。
何大夫凑近了些,悄声说:“平州府传来的消息,说是南边的山里发现了一座金矿,当地的豪强世族偷偷隐瞒下来,私自开挖。今年秋天,事情败露了,这可是杀头的罪名啊!那家的家主把开矿的奴仆全部杀了,填埋了山里的一切痕迹,铁了心不认账,可是当天夜里就有人看到山里有红光,后来又说闹鬼,这事越传越凶。老话说得好,雪要是下得太大,那是有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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