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飞机上，他做了一个梦。
大雪，山路，疾驰的车。
尖利的刹车声，剧烈的碰撞和震动来得猝不及防，碎裂的车窗中猛地涌进无数雪花，带着凛冽的寒意，突如其来的眩晕让他无力做出任何反应。
安全气囊已经弹出，把他死死压在座椅上，有限的视野中，车窗已碎掉了大半部分，剩下那一点勉强连着，显出蛛网般斑驳的裂痕。
安全带和安全气囊的确保护了他的安全，此时却也限制了他的行动，他无法转头，看不到何远在哪里，嘶哑地喊了几声，声音迅速在呼啸的山风中消散。
没有回应。
他竭尽全力用两根手指从外套口袋里夹出那把从不离身的小刀，打开，调整角度，用力戳进安全气囊。
气囊软下去，被紧紧压迫到窒息的感觉消失，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向司机位。
气囊全部弹出，死死抵住已经扭曲变形的座位。
然而座位上没有人。
张嘉仁大汗淋漓地醒来，暖风拂到他不知何时泪流满面的脸上，竟冷得彻骨。眼前仿佛是一团迷雾，他什么也看不清，脑海中却像电影一样不断回放出发前那一幕——
何远的指尖在他手背上留恋地滑过，他的眼角眉梢都写着不舍。他说：“一路平安，记得经常给我打电话。”当时，他清澈的眼中只有自己。
那是何远留在他脑海中最后的影像，清晰到像一把刀。
张嘉仁的心剧烈抽痛，好像被压缩到一个狭小的地方，四面八方都是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何远。
他的味道仿佛还在鼻端，指下仿佛还能感觉到他皮肤的温度。
他的何远。
不，我不理性，我没办法理性，何远一定没有死，就算那个车祸看起来那么可怕，就算在那种情况下被甩下山崖几乎没有生还的机会，但他一定没有死！何远一定在什么地方等着我，等我去救他。
张嘉仁反手抹去脸上的水痕，当他打开帘子走出座位时，美丽的空姐看到的依旧是那个漂亮到让她自惭形秽的年轻人，衣冠楚楚，嘴角挂着醉人的微笑。
第89章
徐慧亲自来接张嘉仁，第一时间递上一份调查报告，内容极其详尽。
【22日上午9：00，老刘接张嘉仁去机场。】
【9：30，何远从张嘉仁家中出来，先去加油，然后开车去北郊山。】张嘉仁看到这一行就开始在心中冷笑，徐慧连掩饰都不屑于做，她明明白白在告诉他，我在监视你，也在监视何远。
【10：32，何远上高速，走的ETC通道。】这个时间节点有ETC通行记录可以验证。9：30-10：32，将近一个小时，何远做了什么？只是加油用不了一个小时，为什么中间的行踪徐慧没有写进来？她要隐藏什么？
【11：08，收费站出口的监控镜头显示何远在北郊山出口下了高速，同样也有ETC通行记录。】两个时间点只间隔36分钟，何远的车速极快。就算高速上还没积起雪来，这个速度也很危险，他为什么要开这么快？
【12：00左右，在山路上发生车祸，由于那段路上刚好没有监控，只能根据现场推断是单方事故。】11：08-12：00，十几公里的山路，走这么长时间，中间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路不好走？雪太大？不，再糟糕的路况也不至于要走将近一个小时，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确定徐慧是不清楚还是隐瞒下来了，以她一向行事的作风推断，隐瞒的可能性大。她为什么要隐瞒？
【下午16：00左右有大货车经过那个路段，发现事故现场，报警，现场能看到撞到山壁上已经损毁的汽车，沿着刹车痕迹，一路抛洒无数碎片，一大片护栏被撞断，护栏外被是压倒的草丛和灌木，好像被什么抛出的重物一路压过，再往下就是悬崖，但是当天大雪视线不清，没办法到崖底搜寻。】如果真的是人从碎裂的车窗中抛出落地，一路滑出去，再从断裂的栏杆处翻滚下山，就算是大雪，这个过程中也一定会留下血迹，可是现场照片中看不到一滴血。要么何远提前跳车，要么就是有人事后重新掩盖了痕迹。如果是前者，何远跳车之后去了哪里？跳车之后为什么不立刻求助？对了， 10：38飞机起飞，中午12点左右事故发生的时候，我的手机正处于关机状态。如果是后者，为什么要掩盖？是不是因为这起车祸不像报告中写的那么单纯？这份调查报告出自徐慧，如果是她掩盖事实，不会做得这么拙劣。
【23号下去两个人，往下找了二十多米，没有什么异常发现，只看到沿途都有重物滚落的痕迹。大雪的影响，让搜寻工作变得异常艰难，在连着两次险些失足的情况下，搜寻队决定暂时放弃搜寻，等雪停之后继续进行。今天第二次搜寻正在进行中。】
张嘉仁从头到尾一字不漏看完，把报告攥在手里仰靠在车座上，一言不发。报告中的情况，绝大多数都是可以查的，没办法作假。一切从表面上看都指向一场意外，以及，大概率的死亡。
但疑点实在太多了。
假设何远没有出事，是他自己制造的这起事故，他的目的何在？逃走吗？不可能。收到消息第一时间他就让人确认了何远父母的行踪，还有那个姓陶的老头的行踪，毫无异状。何远真要逃走，就算一分钱不带，他那个性子也一定会安顿好自己重视的人，怎么会丢下父母一走了之？他不怕自己报复吗？所以何远不是有意逃走，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意外。联想到那天何远突然惊恐发作，是不是徐慧对他做了什么？
不是何远故意制造事故，会不会是徐慧一手炮制了这起车祸？那么，何远应该在车祸发生之前就被她控制住了，徐慧只是用车祸掩饰真实的杀人手段。她真的会这么迫不及待地对何远动手吗？而且漏洞这么多，这不是她的风格。
不，我要亲眼看看现场，现在一切都不能确定。
第90章
徐慧无疑是个极聪明的女人，她在机场接到张嘉仁，半句废话都没有，直接把他送去事发现场。何远无论是死是活，出了这种事，她都摘不干净嫌疑，索性坦坦荡荡让张嘉仁随便查。
这里已经被清理过了，断裂的护栏换上新的，还放了两个隔离墩做标记。几个人在这里忙忙碌碌，见到徐慧，有一个人连忙迎上来：“徐厅长，您怎么亲自来了……”他一眼看到张嘉仁，“这位是？”
张嘉仁没有理睬他，他在现场看了一圈，所有细节都看得特别仔细。由于发现的时间比较晚，交警赶到现场时，大雪已经覆盖住绝大部分痕迹，这几天又连着下雪，以至于张嘉仁看到的调查报告都比现在的现场可以提供的信息多，实在无可奈何。
他看完之后走到那几个人忙碌的位置，一只手按住栏杆，轻巧地翻过去。
栏杆外站着两个人，腰间系着安全绳，见他直接跳过来，不约而同伸手去拦：“危险！”
张嘉仁蹲下，轻轻拂开积雪，大片倒伏的灌木和枯草上同样看不到什么值得注意的痕迹。他看了一眼旁边山谷中缭绕的迷雾，站起身，面无表情，冷静地仿佛是法医出现场，职责所在要去下面捞具尸体：“给我一根绳子，我下去看看。”
徐慧蹙起纤细好看的眉毛：“你的鞋子不防滑。”
张嘉仁看看脚上光可鉴人的皮鞋：“借我一双，45码。”
除了鞋子，还顺便换了衣服，他穿着有点小，不过与穿大衣西服相比动作灵活太多。
那几个人的搜寻一看就是在应付差事，是因为天气和地形不好找还是因为别的，张嘉仁不知道，他只知道徐慧现在的表现实在太反常了，自己要下去看看，她居然不拦着。按理说这么危险的天气，这么陡滑的山坡，换做平时，她一定会顾虑自己的安全竭力阻拦，可是现在却一言不发。
张嘉仁冷笑，心里有鬼，举止自然反常，这起事故一定和徐慧有关。
他挑了一根最长的登山绳，100米，熟练地在腰间打结固定，另一头系在一棵大树上，抓住绳子，纵身而下。
徐慧紧紧抿着唇。在她的示意下，那两个刚刚爬上来没休息多一会的人又抓着绳子爬了下去。
张嘉仁听到头顶有人，但没放在心上。山崖下云气缭绕，潮湿阴冷，加上积雪很厚，每个动作都能激起无数雪粉飘扬在空中，因此能见度很低，头灯的光穿透迷雾打在石缝间的树枝灌木上，影子有些狰狞。
越往下温度越低，他身上的衣服很快失去防寒作用，冷得牙齿打战，又坚持下去十几米，呼吸开始不畅。
张嘉仁一惊，不行，这里山壁比较高，空气不流通，有二氧化碳沉降，没有氧气面罩不能再往下找。
上面的搜救队员在对他喊话，让他赶快上去。
张嘉仁的手被山石割破许多处，抠在石缝中，火辣辣地疼。理智告诉他，再往下找已没有意义，掉进二氧化碳浓度这么高的谷底，就算没有伤也活不下来，可是另一半自己却拼命叫嚣着。
不。何远一定没死。
张嘉仁在一棵小树身上固定住身体休息了一会，探头向下望去。
头灯质量很好，穿透力极强，黄色的强光光束打下去十几米，照亮了迷雾中的世界。晃动间，树枝间依稀有什么东西在光束下闪着微弱的金属光泽。
他的手指忽然没了力气，如果不是事先用绳子固定住身体，现在已经失手跌落。
借来氧气面罩，搜救队员再次下崖，把张嘉仁看到的那个金属物品拿了上来。
是个小小的圆环，纯金，上面刻着一行小字：Love for the whole life。
带着血。
第91章
“先不要通知他家人，封锁消息。”张嘉仁浑身脱力一样疲惫地靠在座位上，用手臂遮住眼睛，“他爸妈岁数大了，禁不起惊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死心，想再等等。”
徐慧把车里的纸巾拿了一包递给他。
张嘉仁默默接过去放在一边，眼睛上的手臂始终没有放下，手握成拳，紧紧的。
“回哪里？”
“我家。”仿佛有鼻音，“我自己家。”
手臂遮挡住的眼中慢慢沁出热泪，洇湿了他的衣袖。如果不是徐慧在场，张嘉仁真的想放声大喊。
他死死咬着嘴唇，泪水依旧不受控制地流了满脸。
何远没死。
他没死。
他没死！
张嘉仁的拳头紧紧握着，手心中是那枚小小的金环。他亲自定制、亲手挂上去，吻过无数次的东西，他怎么可能认不出？贴身的乳环，在什么情况下会挂在崖下的树枝上？
他脑海中出现惨烈的一幕：何远在翻滚跌落过程中衣服被山石树木剐碎，胸口的乳环碰巧挂在树枝上，然后他继续跌落，乳环和身体硬生生分离，带着血肉。
不，不是这样。沿途并没有衣服碎片，而且乳环打孔的位置是胸前，如果真的巧而又巧的被挂住，那种巨大的冲击力一定会带的冬日脆硬的树枝纷纷折断。
但那一丛树枝大部分是完好的。所以，一定是从高空直接将乳环抛落。
是何远抛的，还是徐慧的人抛的？如果是徐慧伪造现场，她完全可以制造其他痕迹让自己相信何远真的从这里跌落，譬如剐碎的衣服碎片、血迹、随身物品、甚至残肢，都可以，没必要用这么细小的乳环。
一定是何远。
只有何远和他知道这个小小的金环原本挂在何处，也只有他们两个能确认在正常的跌落过程中，绝不会有现在看到的这个情形。所以，就算是那些搜救队员能下到这个位置，能找到乳环，他们也看不出疑点。唯一能看出疑点的，只有张嘉仁自己。
这是何远给他的信号。
他想告诉自己，他没死。
但却不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会亲自下到崖底，亲眼看到这枚乳环所处的位置，因此接收到他的求救信号。
他的何远，究竟为什么被逼到这个地步？甚至都不敢明着向他求助？宁愿冒着这么大危险制造车祸现场也要先逃走，同时用这么无奈的方法向他求救？
知道他会在这几天出国的人不多，这其中知道何远的更少，能准确掌握何远行踪，神不知鬼不觉下手的，只有寥寥几个人。
在这个关键时刻，别人不会动何远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他们也没有杀何远的必要。但她会，越是关键时刻，她越有把握张嘉仁绝不会在此时和她翻脸。而且她有足够的动机，仔细想想，她这种控制欲强到可怕的女人，怎么会接受自己真心实意地爱上别人？之前的退让、隐忍、虚假的和平，竟然让张嘉仁愚蠢到轻信她真的接纳了何远的存在。
也只有她，可以轻而易举让何远放弃抵抗直接选择逃走，甚至不需要任何暴力威逼，这一点，自己早有体会。
张嘉仁其实一直防着徐慧，也想过自己不在何远身边，她会不会做些手脚，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会做到这个程度。
可他不能现在翻脸。手中的一切都是徐慧给的，他没办法对抗这个女人。只能用修炼到炉火纯青的面皮掩盖住真实的愤怒和仇恨，表达应该表达的悲伤和不甘。
光线昏暗的地库，车内的光线更暗，遮盖住很多很多不为人知的污秽。
徐慧转过身抱住他的头，柔声说：“嘉仁，我在，别难过，我帮你找比他更好的人来。”
她身上是多年浸染的书香，无一丝烟火气，张嘉仁在她怀里闭上眼，曾经那样喜欢的味道，现如今，竟然觉得恶心。
他拉开徐慧的衣服，手伸进去环抱住她的腰，整个人充满依恋。徐慧任由他抱着，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吻着他的头发，无声地安慰。
依偎很久很久之后，张嘉仁终于放开她，拉开车门走出去。这是他家的地库，进入电梯就可以直接回家，徐慧送他回来很多次，但他从未邀请徐慧进过他的家门。
这是他的领地，任何情况都不容侵犯。
徐慧没有强求，安静地目送他走入电梯，然后驱车离开。
张嘉仁站在窗前，望着门前那条路上徐慧远去的车影，昏暗的天光照在他脸上，显得他的脸色异常苍白。
深夜终于缓缓来临。
暗夜中，一辆摩托车无声无息驶出，没有打开车灯，在一片漆黑的小路上疾驰，车上的骑士一身黑衣，伏在飞驰的摩托车上，宛如一只伺机而动的猎豹。
第92章
大雪，四野无人，山路上寒风如刀，张嘉仁的心里却是一团火热。不开大灯在雪夜骑着摩托车跑长途夜路，换做平时，他一定觉得做出这种事情的人疯了。
27/31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