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有过他真正开心过的回忆——作为喻灵的儿子,姬少越的弟弟。
况且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这里是他最熟悉的环境。
姬少越找不到他的时候,十分固执地认为不认路的小孩也会记得家在哪条街上。
*
按照生物钟,他要直接睡到下午上班前两个小时,但中午十二点闹钟就把他叫醒。
喻南齐艰难起床,在梦境里恍然失神,慢慢收拢神念,磨磨蹭蹭下床收拾自己。
从浴室出来后,一套睡衣被扔在床上,喻南齐光着脚在衣柜拿出换的衣服,窗帘漏尽暖澄的阳光,纤薄的身体像晨曦下一抹雪光的素雪。
出门前喻南齐往耳朵上勾了一个口罩,然后抱着沉甸甸的两个纸箱去按电梯。
下电梯时,同行的女生帮他扶住电梯门,喻南齐重新搬起地上的东西,那双浓墨重彩的眼睛对人善意笑了一下。
中午路上不是很堵,喻南齐在约定的时间里准时到了二院,把带来的东西交给王老师。
一箱冰垫,一箱小风扇,很小的心意,但王老师一路都在说谢谢,邀请他去看看正在感统区做游戏的小朋友。
喻南齐经常给二院送东西,以前是钱,太多了,惊得校长到处找他。
喻南齐被盛情接待后,就变成了一点捐款,和偶尔往这里送一点必需品,但从不去打扰小朋友。
他搬东西都不觉得累,反而被王老师的热情弄出了一手汗,摆手不要,说“我不喜欢小孩子。”就匆匆忙忙离开。
走出电梯,应曦蹲在他家门口,看到他回来说:“又去看那群小星星了?。”
喻南齐扯下口罩,露出尖尖的下颌和薄红的唇瓣儿:“干什么?”
“蹭饭。看你不在家,就去买好了。”应曦提起手里打包的菜,“今早去看了我爸,现在就随便吃点,吃了你去上班,我去上学。”
应曦在絮絮叨叨说话的时候,喻南齐用筷尖戳着碗底像在认真听,又像在单纯发呆。
“不说我的事了。想听你的事,让我开心一下。”
应曦自顾自想了一个话题:就从他刚去的二院聊起。
当初喻南齐只是偶然看到了校长张贴的缺乏运转资金的募捐广告,手里正好有笔钱,就直接转了过去。
然后对那里对资助就保持到现在,嘴上说不喜欢小孩,每次又都会自己去。
应曦精神上支持他,陪他去过几次,看到过他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从墙后去看在玩的小朋友。
应曦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喻南齐想了这么久,终于想到了一个答案。
他以前就不聪明,都是喻灵一个人慢慢教他,很辛苦。
喻灵花了很多的功夫,让他学会说话,又让他变得和普通小孩一样,可能她也想过要给他一个正常的童年。
只是他太蠢笨迟钝,学什么都真的很慢,慢到所有人都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长大。
喻灵每次哭的时候到底是在恨他,还是在着急,没人能清楚。世间哪里又有说得清楚的爱。
应曦恶狠狠擦眼泪说自己想妈妈了:“你怎么不哭,我都没见你哭过。”
喻南齐笑了一下,说:“男生就不要总是哭。”
应曦抱着酒瓶去外面醒酒。
留在房间里的人开始收拾桌子,蹲着清理垃圾时,没有人在旁边乍乍呼呼,说了谎的喻南齐忍不住轻声叹息。
他身上有很多谎言,骗了好多人,又没有一个能骗得了自己。
每一个都让他好疼。
晚上到店里,师傅和师娘都还在,喻南齐去外面帮忙,很多人都在谈论本地最大的新闻。
在包厢里,附近法院来吃私房菜的检察官和干事也在闲谈着关于许奇帆的案子。
喻南齐站在一边动作慢吞吞地倒茶。
“……真是他?”
“不是那位大佬还有谁,再说谁敢啊,许是栽了,但另一家什么家底儿,不瞧瞧他爷爷过世的时候,送挽联的都是些什么人物。”
“那可就算是大义灭亲了。”
“话是这么说,但人都死了几年了……”
喻南齐没再偷听下去,和中午从二院逃走一样,很快就离开了包厢。
他一直庆幸的,是能以陌生人的身份和他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可是痛感是相通的。
他尽量避免,不看不听,就能忘记忍痛的苦难。
早上五点,喻南齐换了一身衣服下班回家,手机上有几个小时前应曦发来的消息。
好几条消息的中心思想就是许奇帆又被抓了。
已经抓了好几日,现在才有新闻。
应曦的父母当初就是在许奇帆铁政下走投无路的工人之一,父亲在上访的路上突遇车祸,同去的十三人死了八个。
喻南齐遇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苦学暗杀技巧的骗子。
现在新闻一出,应曦连发了几条消息,最后说起他道听途说的消息:“听说这次是上面变天,有人搞他,那他会判死刑吗?”
喻南齐回忆了自己签过的合同,听过的话,对这种刑量有个大概的估计。
回家后回复应曦的消息,死刑是不可能,坐牢也是几年。为了不让应曦感到失落,强调了这些对许奇帆的仕途是致命打击。
虽然喻南齐说过自己只是高中肄业,应曦平时也叫他城里来的乡下人,但成语说大智若愚且智者少言。应曦一直都觉得喻南齐嘴里的话说服力很足,也都有道理。
所以应曦马上发来语音:“好吧,冷静下来。只要他有报应就好。”
又好奇:“你怎么这么清楚,连他犯了什么事都知道,我看新闻上没说啊。”
喻南齐放下手机去浴室冲澡身上的油烟味,半个小时后出来也没有了回复的意义,心安理得地准备睡觉。
但辗转反复,如何都睡不着,被子裹着脸,按亮手机开始浏览新闻。
按照他以前看过的合同和听到过的话,姬家可以争取到七年以下,许家同样也可以。
这让轻的惩罚让喻南齐心中不忿。
但他也做不了什么,现在还要担心许家会不会像是狩猎一样寻找他,要他去完成一出身就带着的使命。
“许家让你进去就只有死,我们会尽力争取减轻刑量,只有几年。”
有些话越是轻描淡写,越是毛骨悚然。
喻南齐把手机放下,闭紧了眼睛不让自己再想以前的事。
此时在楼顶窗外的远处天际已经蒙蒙亮,还有隐隐地鸟鸣,即将到来的天亮让喻南齐觉得心安。
抱着被子转个身,胸前被体温捂热的细腻翡翠划过肋骨,他在心底胆小怕事地乞求:菩萨菩萨保佑我。
但想了太多不该想的,喻南齐睡着的时候,又做起了噩梦。
他最近总是会梦见地上的影子是个怪物,肚子好大,而像个畸形容器的是他本人。
那时候他总是容易走得筋疲力尽,又要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在那里轻轻抚摸给他痛苦和难堪的肚子,小声自语:“小咕不要忘记我,我真的好爱你。”
喻南齐醒来,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他意识到频繁的梦境不是一种预兆,而是现实,怎么会有人记得他。
第三十八章 咕咕哒
喻南齐起床后,白白的脸哭得有点肿,带上口罩露出的眼睛也是红肿的。
师傅刘清让他今晚休息,他没答应。趁人少的时候,刘清把他叫到后面的花园,问他是不是和家里人有了联系。
“没有。”
喻南齐的情况刘清只了解一些。
喻南齐一开始还不是他的徒弟,只是食客,几乎天天傍晚就来,吃相斯文,在所见过的客人里都是顶好看的赏心悦目,吃到合胃口的,会让人带句谢给厨师。
后来刘清也摸清楚了他的口味,当天还会专门给他留食材。一年后,喻南齐突然说自己想和他学做饭。
喻南齐怎么看都不是干这行的人,也没有适合他做的职位,白白嫩嫩的小少爷,吃不得苦,在家享清闲也没人说他不应该。
而且和有D型身材曲线的刘清比起来,细竹似喻南齐就显得瘦了太多太多,平时做饭颠勺全靠力气,也用不上巧劲,很伤肩膀和手腕。
但当时听了喻南齐的理由,刘清就收了他当关门弟子。
小徒弟温顺又耐苦耐劳,特别累的时候也只是不吭声坐一会,很难不让人心疼他。
按照之前经营累计的经验,晚上的生意比白天要随意许多,还会接外卖的单子,有时候还会比白天忙些。
忙起来,喻南齐也很少再向以前那么郁郁寡欢,刘清现在看他蔫头耷脑的样子,问:
“是不是昼夜颠倒的生活让你越来越消沉了?等师傅带师娘出去玩的时候,晚上的生意就不做了,早十一点,晚七点,行不?”
“我还是想晚上开店。”
刘清对着低头脚底摩擦草坪的喻南齐,也舍不得骂:“哎呀,让你待在厨房,又没让你出去拉客,你比深闺大院的千金小姐还舍不得见人。你能这么活一辈子?谁敢找你麻烦,不是还有我吗?师傅不疼你吗?”
喻南齐怕他升血压,只会点头,刘清想骂人的时候,他就抬头对人笑一下。
察言观色的本领比狗鼻子还厉害。
最后厨房接了单子,挂的是“小齐师傅”的木牌,刘清放他回厨房,跟在后面唠叨:“你呢,二十多岁的人了,一点心眼都没有,做什么都满打满载。惦记人是,做菜也是,放那么多料,教不会你。”
刘清离店前交代了夜班的店员,今天的单子砍半,也没让喻南齐备菜,提前给人下班。
仲夏夜里燥热,从厨房出来的喻南齐黑发粘耳后衣服贴背心,在去换掉湿衣服前看了眼手机。
几个小时前应曦发来几条消息,问:“你以前养的是不是就是这种狗。”
“真的挺漂亮。”
喻南齐汗津津的身体骤然被冷风吹透,给应曦打电话的时候乱了分寸。
应曦就是凑个热闹,顺手发了链接,稀奇他这么早就下班了,但喻南齐一直问他那只狗的事。
“我怎么知道怎么走丢的,没看好吧。你别着急,都接回去了,没看到吗,这坐劳斯莱斯回家的贵族狗还被明星转发了。”
“好吧。”挂电话前,喻南齐撒癔症还在喃喃自问问,“怎么会走丢呢。”
应曦莫名其妙地又去浏览了一下那条短视频新闻,上镜头中草坪上是只被围观的大白狗,人太多了,它变得有些焦躁,竖起尾巴,瘸着一只受伤的前爪徘徊。
拍摄视频的路人开玩笑:“谁家的羊丢了?”
坐在休息室的喻南齐在心底艰涩自答,是我的。
但他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抢走,这些对他只是徒添痛苦的消息。
喻南齐头靠着身后的白墙,久久坐在逼仄房间里的凳子上迁就自己的无力,灯光制造出在家中明亮安全的幻觉,而实际上他被驱赶多年,外面也正在夜里。
“271”。
这是燕子恪来告诉他准备离开时,姬南齐在笔记本上写下的最后一个数字。
将能带走的东西收拾进准备好的双肩包,姬南齐跟着燕子恪走出病房,垂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上半张脸,之前染过的一部分成为枯黄的发尾,不长不短地散在肩上。
当他跟着停下来,见到了姬云书,他如梦初醒,眼泪扑簌簌掉下。
姬云书听他片词不成句的乞求,等他控制住颤抖的肩膀,才开口问:“你包里装的是什么?”
姬南齐拉开拉链,把里面仅装着的东西都倒出来:“我……”
姬云书用难以取悦地口吻打断他:“还不够吗?”
涕泪滂沱的姬南齐拼命摇头,瘦骨嶙峋的十指张开又握紧,才在剧痛中找到声音:“我没有要,我什么都不要,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姬云书:“他和你没有关系。是你用他来救你的命,还姬家的情。他救了你,你也别害他。”
姬南齐心脏装满了歇斯底里的绝望,眼泪流过十指、下巴、脖子,灼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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