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羲轻轻一笑,转身解开了架子上朝服的腰带,一步一步示意给他看,最后又把腰带系上:“有点复杂,你要自己试试吗?”
卞有离被那繁杂的程序惊得咋舌:“要是能确定尺寸没问题,我还是不试了吧,太麻烦了。”
“尺寸肯定没问题,”阮羲笑道,“你既然嫌麻烦,那明天我叫人帮你。”
卞有离赶忙推辞:“别了别了,穿件衣裳还要人帮忙,可够丢人的。”
“好,”阮羲点点头,“去桌边坐着吧,菜要凉了。”
桌上摆了十几道菜,荤素齐全,色香俱全,还有几坛酒放在一旁,很是周到。
卞有离看着桌上的菜,想起来前几次自己跟阮羲吃饭,第一次满桌素菜,后来就没有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时候思绪突然一清,一直没注意的细节在心里形成一个猜测,不禁脱口问道:“一开始你和我吃饭,上的都是些素菜,因为觉得我要守孝吗?”
阮羲被他问得一愣,迟疑了一下才道:“嗯。”
得到确认,卞有离不显意外,倒是凝神看了阮羲片刻,神色渐趋柔和。
“那天闰六跑来闹了个笑话。”卞有离说话时,语气轻缓,窗边的风把烛火吹得微曳,在他脸上洒下一片晃动的阴影。他浅浅笑着,看向阮羲:“后来他居然私自跟厨房那边说,叫他们只给我素菜。我知道了,就把他叫去骂了一顿。”
阮羲似乎顿了顿,才笑道:“我看他心思率直,是个不错的人。”
卞有离笑意愈深:“他人的确不错,只是此事太过荒唐。不许我饮酒,不许我吃肉,先人有灵,也该心疼我的。”
阮羲目光像是若有所思,而后颔首微笑:“你说得是,先人在世时尚且不需这般拘谨,却要为了后来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压抑天性,没有道理。”
卞有离从桌边拿起一坛酒给俩人倒上,道:“就是啊,身着素服是因为心存纪念,见到喜庆的颜色不免伤怀,还说的过去。要是我师父知道我为了他不能碰酒,一定要骂我没出息。”
阮羲垂眸看着卞有离倒酒的手,匀称修长,白皙如玉,一点不像能够舞枪弄棒的模样,他轻声道:“你们仿佛是世外之人,十分洒脱。”
“那也谈不上,”卞有离倒好酒坐下,笑道,“真是世外之人,岂不得饿死吗?说起来,其实生死之事,我倒没觉得缥缈,但也不必过于看重就是了。我师父虽说隐世而居,可是你看,我们还不是到了这里。”
忆及当初之事,兜兜转转,没想到今日还能对坐共饮,把酒言欢。
阮羲低头看着杯中酒,轻声道:“你倒看得开。”
卞有离:“为什么不看开?我最烦给自己找不痛快。”
酒香弥漫,阮羲抬头看向对面的人,见他含笑看着自己,素衣墨发,眉眼澄澈,容如谪仙。
“也是,”阮羲举杯对他邀道,“平白寻些烦恼,实在没必要。明日你便去洛国了,来,这些酒给你践行。”
卞有离执酒与他对饮,酒过三巡,看着阮羲的神色,终于忍不住道:“泽安,你今天晚上怎么了?”
自打进殿以来,卞有离就发觉阮羲情绪不高,笑着的时候也较平常更为浅淡些,仿佛有什么心事。
阮羲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看向他:“我怎么了?”
卞有离索性放下筷子,专注地盯着他:“你快直说吧,我今晚一见你,就觉得不对,是有什么困扰?”
阮羲犹豫了一下,也放下筷子,望着卞有离。
“……”默然半晌,阮羲还是开了口,“浮青,我,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
第二十八章
阮羲欲言又止,踌躇了片刻,好像还是组织不出措辞,只得简短答道:“你们去洛国,我很担心。”
卞有离猜到他就是因为这个,因此丝毫不感意外。然而,尽管阮羲忧愁不减,卞有离自己却不觉得什么。
可能是太久没有离开一个地方,这次有机会出远门,对卞有离而言,兴奋远远大过了担忧。何况他们出发之前已经一再筹划,确保所有的防范都万无一失。
“我不是跟你保证过了,”卞有离明朗一笑,“没问题的,再怎么说,洛国也总不能明目张胆地使什么手段。”
这就是一个立世大国的难处了,做点小动作还不能明着来,明明就是居心叵测,表面上还得装出一派和平。
阮羲身为一国君主,道理自然懂得。他也知道洛国不能过于大胆地下手,可是世上有无数种杀人不见血的法子,一行人只要出了边境,就算得上无依无靠,他怎么可能放下心来。
心里空有千万句嘱咐,但一想到之后的处境,这所有的话,就都成了鞭长莫及的无奈,静默地咽下去了。
卞有离见阮羲愁容更甚,有心开解,但也想不出办法。正好眼前有酒,索性,将旁边剩下的几坛酒都搬上桌,给阮羲和自己满上:“别想这些没意思的了,既然是践行,总得陪我喝个痛快吧?”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其实杯酒而已,哪能解忧?只不过人在醉中,神思浑噩,不辨悲喜,这一刻里,也就权当是忘却了诸般忧愁。
元禾一直在外面守着,只等阮羲叫她。不料没等着阮羲的声音,却等来了另一个人。
卞有离出门看了看,在廊下找到元禾,轻轻把她唤到跟前,道:“王上醉了,你去殿中看看他。”
元禾从廊下跟着他出来,闻言惊讶道:“王上喝醉了?”
小姑娘平素作风沉稳,说话做事波澜不惊。而现下看她的反应,语调里的难以置信抑制不住,仿佛阮羲喝醉了,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
不过卞有离没在意,只是应了一声,带她走到里面。
进殿之后,元禾看到阮羲伏在桌上,便匆匆走近,小心翼翼地在阮羲身边小声唤道:“王上?王上?”
一连数次,阮羲仍是趴在桌上,一点回应也没有。
元禾的神情几乎是不可思议了。她抬头望着卞有离,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卞有离此时也意识到,凭元禾一个小姑娘,要照顾阮羲还可以,但要把他搬走,恐怕就是相当的强人所难了。
他没想到阮羲后来真会放开了和他喝,并且醉得这么快。此刻面对着元禾寄托着期待的目光,卞有离抿了抿唇,缓声道:“你去弄些热水,再端碗解酒汤,嗯……把王上明早要穿的,衣服,也拿过来。”
元禾连想都没想,直接答应下来,便快速跑出了门。
等热水汤药衣裳都齐全地到了令华殿,卞有离看着地板上热气袅袅的两桶热水,十分不解地望向元禾:“要这么多吗?”
元禾垂首解释:“将军明日启程,奴婢便多准备了一份,给将军沐浴。”
“难怪王上常夸你做事细致,”卞有离听后明白过来,笑道,“那把另外一桶搬到隔壁吧,你们几位,留在这儿伺候王上。”
元禾指挥几个内侍把一桶水搬出去,然后欠身恭送卞有离离开,动作有条不紊,已经完全没了刚才的无措。
等卞有离从隔壁出来,元禾这边已经忙活完毕,正在给阮羲喂解酒汤。
见到卞有离,元禾迟疑了一下,放下汤碗,问道:“将军,王上今夜……要不要奴婢遣人送他回寝殿?”
之前她因为没搞清俩人关系,说错了话,险些惹下乱子。但今天晚上,看将军意思,好像是要让王上留下?
元禾不敢妄自揣测,谨慎为上,觉得还是要问上一句。
“不用了,”卞有离随意地一摆手,“把他放床上,你们去歇着吧。”
元禾也不拖拉,闻言将手里的汤碗利落收拾到食盒里,招呼人把屋中的残席撤了,水也迅速搬了出去,然后跟卞有离告退。
卞有离见没什么不妥的了,对元禾嘱咐了一句明日上朝之前再过来,便叫她回去休息。
阮羲尚是迷迷糊糊的状态,虽然不至于人事不知,但也不能指望他有什么更了不起的作为了。
令华殿里没有别人了,整间宫殿陷入一种静谧的冷清。卞有离站在床边,颇为苦恼地抱臂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认命地把阮羲扶到床上躺好,解下幔帐,自己在外间找了个地方歇下。
一宿也只是一睡一醒,于记忆而言,不过瞬间。
因睡在外间,卞有离很早就被从窗户透进来的日光给搅醒了。
醒过来后,卞有离坐在床上怔愣地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连忙起身。
正好就在此时,元禾也从外面悄声推门进来。
卞有离从屏风里望向里间,招手把元禾叫到身旁,小声道:“王上还没醒,你先来帮帮我吧。”
元禾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不过还是疑惑道:“将军需要奴婢做什么?”
需要你给穿衣裳。
昨夜虽然看过阮羲给演示了一遍朝服穿法,然而这玩意儿着实是不简单,很有一番学问。一晚上过去,卞有离连腰带怎么系都记不清。
元禾愣了愣,忍俊不禁地答应下来:“将军稍等,奴婢去把朝服从架子上取下来。”
卞有离也有点不好意思,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向屏风里走去。
没想到阮羲也已经醒了。
醉酒显然给他带来了一些不适。卞有离进去时,见阮羲倚在枕上,手指按在眉间,神情似乎有些迷茫。
“你醒了,”卞有离笑着走到床边,“是不是头疼?”
“浮青?”阮羲皱眉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就要掀被下床:“什么时辰了?该早朝了吧?”
卞有离连忙按住他:“别急别急,元禾在外头呢,耽误不了。”
说着话,元禾就恰到好处地进来了。
她先给阮羲请了安,然后对卞有离道:“将军,衣服拿来了。”
阮羲见到元禾后,放心不少,便又坐了回去。他看见元禾手里的衣服,道:“是将军的朝服?”
元禾点头:“将军的朝服穿戴不易,奴婢正要伺候将军穿衣。”
“放下吧,”阮羲伸手示意她,“孤帮将军穿戴,你去叫人准备热水盥洗,再把孤的朝服取来。”
卞有离想了想,反正自己也不会穿,谁帮忙都是帮忙,也不拘哪个了,对此毫无异议。
元禾看周围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就把一身玄黑衣袍放在床上,出去了。
阮羲起来把卞有离拉得离床边远了几步,然后从床上取过一件件衣服,按部就班地做着那些繁复的工序。
终于把所有的衣饰都穿到了卞有离身上。阮羲伸手抚平他肩上甲片,又拍了拍他袖间衣褶,最后目光定在腰间的玉佩上。
一块方形赤玉,色红如血,缀了墨色流苏。
“这块玉不衬你,”阮羲皱眉道,“来不及了,等你回来,我找件白玉给你。”
卞有离低头看了看,然后笑道:“好。”
“嗯,”阮羲似乎很不满意这块玉,但又不得不妥协地理顺流苏上的丝线,“你出去等一下我,咱们一起去早朝。”
第二十九章
早朝。
这是卞有离第一次正式出现在众人面前,身着将军朝服,一身黑袍,腰佩赤玉,走到大殿之中,随着江延跪下。
朝臣中几乎没人见过他,但不会有人没听说过他。虽然早就知道卞有离容颜非凡的名声,可第一回 见,还是有不少人失了神。
纵然朝服在身,也算添了不少人间烟火气,可当他抬头,朝臣们看清眼前之人容颜的时候,还是会觉得,那一点凡尘气息,作用也就是约等于无罢了。
这一袭朝服有很多将军穿过,都是按例制成的,可是没有人能穿出这种感觉。衣服上威武的神兽作出仰天长啸的姿态,原该满是英武勇猛的气概,此刻在他身上,却平白多了三分清灵。
他神情淡漠而肃穆,墨发以木簪简单束起,身姿笔直颀长,精致的容貌因着没有一丝笑意而显出几分清冷。
只这么望着他,就合该是不染纤尘。
这等姿容之人,他应该在丹青绘卷里衣袂翩跹,伴诗伴酒,伴花伴月,才是恰到好处。
唯独不该是身披甲衣,行军打仗。
可他别的都不做,偏要行军打仗。
阮羲见下面的臣子都盯着卞有离,一点其他反应都没有,便轻咳一声,示意旁边的内侍宣旨。
一通冗长无用而冠冕堂皇的话念完,把出使这件事说得天经地义,仿佛不去就是天地不容一般,也总算把众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江延接了阮羲赐下的国书,俯首叩拜道:“臣定不负王上所托。”
卞有离跪在江延身后,听到这里,跟着江延的动作敛容垂首,心里想着,看样子是该走了。
他在此处跪着,感到周围各方视线都清清楚楚又悄悄摸摸地聚集在自己身上,却还得若无其事地拿出目不斜视的端正模样,装作感觉不到,着实莫名其妙。
恨不得赶紧起身出去。
未料阮羲接着又一句话,竟然是说给自己的。
“卞将军。”
因为阮羲从未如此唤过自己,卞有离愣了一下,才应道:“……臣在。”
“孤这里有一柄剑,今日赠与你。”阮羲说着,招手从后面叫来一个内侍,手上的檀木托盘里赫然是一柄剑。
阮羲对着下方微微示意,内侍便径直走到卞有离面前,跪下将托盘呈给他。
卞有离双手从盘中执起此剑,一下拔了出来,顿见寒光凛凛,剑气冷然。
果然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宝剑。
阮羲又道:“此剑名为雨施,是孤先人所传,今赠给将军,望将军身负宝剑,护我使团,平安归来。”
卞有离端详片刻,将雨施剑插回剑鞘,抱剑郑重道:“定不负王上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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