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惜朝脸上愣愣,他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这辈子我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李尚书将一张契纸递给贺惜朝,“按了手印,这就归你了。”
契纸放在面前,贺惜朝却犹豫了:“我觉得是不是再考虑考虑,太快了吧?”
“快过年了,你也没有多少时间。”李尚书沉声道。
“我发誓过要对太子殿下从一而终,不背叛。”
“呵,这也不算背叛。国库的银子的确多了,只是任何新政,起初都有效果,然而时间久了,总会被人钻了空子,重新走私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过个两年,你将这事一推,卸下任来,走进了内阁,这便与你无关了,不是吗?”李尚书道。
“我总觉得好大一个把柄落在您手里。”贺惜朝看着他。
“李家不是也有很大一个把柄落在你手里吗?”李尚书笑道。
贺惜朝点点头:“说的好有道理,许久未见,表哥过得还好?”
“托福,这几年提心吊胆,总该让他过安生日子了吧?惜朝,都是自己人,以你的聪明才智,无人能及,也没人招惹,不如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说起那件事,李尚书真是如鲠在喉,这两成的利,他给的也是心在滴血。
“签吧,以你的本事,难道还怕这点银子,将来封侯拜相,只会更多。”李尚书劝道。
“似乎也只能这样了,我算是知道这高位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拿着真烫手。”贺惜朝一叹,执起了笔,然而刚要落下,他突然抬头又问,“您就不怕我转头就出卖您吗?这张契纸若是呈给皇上,您这个户部尚书可就到头了。”
“你会吗?”李尚书垂下头,凑到和贺惜朝的面前,目光对准了他。
后者眼睛一弯:“这可说不准。”
李尚书笑道:“你可以反悔,你却不会。”
“为何?”
“惜朝,都是聪明人,你这样一做,在这朝中上下还如何立处?太子殿下能一直容忍你?”
两双眼睛互相凝视着,似乎都想从对方面前看出什么来。
贺惜朝最终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落下了笔。
“我是一个赌徒,这辈子以我的身家性命就压了一个注,希望不会输得一败涂地吧。”
一式两份,签了字,按下手印,贺惜朝拿走了自己那一份。
李尚书看着他,温和道:“不如留下来用了晚膳再走,今后也是一家人了。”
“我倒是想,可惜殿下召见,怕是没时间多耽搁了,下次吧。”贺惜朝将那份契纸收进袖子,“对了,前头好了吗?”
贺惜朝亲外祖母只是一个婢女,原本连个妾的身份都没有,不过如今,倒是因着贺惜朝有了一席之地。
祭拜很简陋,李月婵自小也没见过她,虽然眼睛红了,哭过,但是有多伤心也不见得。
等贺惜朝一离去,李家大少爷问:“爹,您真的相信他跟我们合作吗?”
李尚书说:“契书已经签了,他也无法反悔,能简单交差,轻松拿到政绩,步步高升,何必走如此艰难危险的道路?济世孤臣就是面对明君,最终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可是那银子也太多了,八百万两,这小子也太狠了,这要多少家来凑齐,怕是不愿意吧?”李大少爷为难了。
闻言李尚书冷笑一声:“不愿意也得愿意,分摊下去,各家也没多少,少赚一些有何打紧,总比禁了路子要好。”
“爹说的是,这就吩咐下去。”
第261章 济世孤臣
离开李府, 贺惜朝却没有依言去太子府,而是直接回了家。
王管家已经将所有的礼单都规整好, 成了册子递到贺惜朝的面前:“少爷,都在这里了。”
贺惜朝没有拿起来, 抬了抬下巴示意放一边。
王管家便退了下去。
一旁的阿福犹豫地问道:“少爷, 您真要这么做呀?”
贺惜朝看了他一眼:“你有高见?”
阿福一脸为难:“这京城有名望的家族几乎都送了礼来, 您若真呈到皇上面前, 就都得罪光了。”
贺惜朝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不是还在考虑吗?”
阿福于是不再说什么,但眉宇间还是有些担心。
“你也下去吧,我好好想想。”
阿福于是行了礼, 转身退下,不过到了门口又被贺惜朝叫住了, 只听到吩咐道:“给我拿壶酒来。”
阿福一脸震惊地回头:“啊?”
贺惜朝一笑:“我想喝酒。”
贺惜朝从小到大, 一直都是超脱常人的冷静自持,喝酒容易误事,他是极少沾的,若非酒席庆宴, 平时更是不碰。
他如今要喝酒, 那事情似乎有点大。
阿福忧心忡忡地给他倒了小小一杯,但是看他的目光, 似乎还后悔倒多了。
贺惜朝失笑地摇了摇头:“酒壶放下,你下去吧。”
“这……少爷,您身子不好, 酒最好不要沾,或者咱们先吃点东西?上碗面?”
“哪儿那么多麻烦,让你下去就下去。”
“哦……”阿福一脸犯愁,缓缓地放下了酒壶,往门口去,然而还没迈出门槛,就听到贺惜朝又吩咐了一声:“我不想见任何人,包括太子。”
阿福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想去太子府找萧弘的念头顿时打散,讪笑着回头行礼:“是。”
就如阿福所想,任何的艰难抉择都没有难倒过贺惜朝,就是面圣那天,他也是冷静淡定。
可是今日,他犹豫了。
酒,能冲淡他的理智,给予一份冲动,让他做出一个选择。
辛辣的味道从喉管缓缓流下,从舌尖一路淌到心底,渗透进血液,冲刷着那份冷静。
他袖子里的契书如今就放在桌上,摊开在面前,他的目光就盯着自己的名字和手印。
相比起这份走私红利的契约,其余的那点礼皆不重要。
他抬起手便仰头喝尽杯中酒。
“咳咳……”这辈子的应酬不多,不沾酒,身体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了,稍有过猛,就呛了喉咙。
坚定的眼睛浮上一抹水雾,带起了藏在眼底的挣扎,还有一丝害怕。
那是对未来,万劫不复的害怕。
他伸出自己的手,这辈子的贺惜朝衣食无忧,养的很细致,手指是一点瑕疵都没有。
如今名望如他所想有了,地位正在节节攀升,名利一点一点在实现,其实真像李尚书所言无需这么毅然决然,做一个孤臣。
疯了!
赌徒押注总有几分把握在手里,而他将身家性命全部压上,与世人为敌,赌的却是未来帝王的那一片心。
贺惜朝觉得自己真疯了!
人只会越活越聪明,而他却越活越天真,将生命的绳索握在了一个人手里。
那人一旦放手,他便跌下悬崖,粉身碎骨。
贺惜朝眯起眼睛,昏暗的灯光,反射出唇上的一抹水色。
壶中的酒倾倒进了酒杯,水声在寂静之中清晰可闻,他看着荡漾的酒液,低声问道:“敢问,倾我所有,赌你不辜负,值不值得?”
*
贺惜朝已经是四品鸿胪寺卿,有了上早朝的资格。
哪怕位列末尾,却也迈入了重臣的队列。
年前这最后一日大朝会,按照惯例,只要不是刻不容缓的大事,都不会再拿到朝会上来添堵烦忧。
谁都想过个好年。
如今战事已平,的确没什么重要之事,除了……
众臣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末尾撇去。
贺府毫不忌讳地收礼,却一直没有见动静,从开始到现在,弹劾的奏折已经络绎不绝地进了内阁,到了御案前。
帝王虽没有做出任何决断,然而也没有直接退回,可见还在等待。
众人只当贺惜朝另有打算,可这已经是最后一日,难道真要留到年后?
太过明目张胆,多数人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有些大臣手里捏着弹劾的奏章,考虑着是否当庭来一次。
另有一部分则往户部尚书那里看去,只见这位李大人老神在在,仿佛成竹在胸,顿时一个个都安心了。
萧铭看了一眼身旁的萧弘,后者依旧如往常那般,万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就等着下朝放飞,于是不禁垂下眼睛,勾唇一笑。
“小铭儿,什么事那么开心?”
冷不防的,对面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萧弘正一脸好奇地抱臂看着他。
萧铭清咳了一声,一抬头,就见天乾帝也随着萧弘的疑问看过来,不禁肃容行礼道:“最近朝中上下一片安平,可见父皇内政修明,外抚安定,临近年关,可以过个好年了,谁都高兴。”
众臣听闻脸上都露出笑容来,就是天乾帝,那嘴角的弧度也往上扬了几分。
“还是小铭儿会说话。”萧弘嘿嘿一笑,“孤就没想那么多,明日不用冒着寒风来上早朝,可以接连睡好几个懒觉,想想都得激动地热泪盈眶,众位大人,你们说是不是啊?”
底下传出几个没忍住的笑声,太子殿下依旧那么有意思。
“咳咳。”丹陛之上,威严的目光顿时警告地瞪了过来,“弘儿,好好说话。”
“儿臣遵旨。”萧弘抬手行了一个礼,看着像受教,可骨子里依旧是那不正紧。
天乾帝有些头疼,便抬了抬手。
黄公公浮尘一扬,长唱:“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只见一个少年臣子从臣属之列中走出来。
“皇上,微臣有事启奏。”
贺惜朝是这个大殿上年纪最小的一个,然而这一步步走上来,却是再沉稳也没有了。
官服暗沉,掩盖不了那出色的容貌,清俊淡雅,不知成为多少京城闺秀的心仪之人。
曾经的少年郎正逐渐蜕变成一个青年才俊。
所有的目光一时都落在他的身上。
他一直走到殿中,跪下道:“皇上,微臣并无大事奏禀,只是近日被一事所困扰,茶饭无心,寝食难安,怕是连年也过不好了。微臣年少无知,见识浅薄,面对此等境况,竟不知如何是好……”贺惜朝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露出苦笑来,抬手再次一叩,“本想寻个法子,可是年关将近,却是不能再拖了。微臣厚颜,恳请皇上及诸位大人帮忙解惑,指一条明路。”
此言一出,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禁窃窃议论起来。
贺惜朝虽然没说具体,可指的是什么,大家眼神交换之中已是明了。
本还打算参上一本的人便将折子都收了回去,静观其变。
忽然天乾帝广袖一扬,顿时底下全部禁声,只见帝王换了坐姿,似乎颇感兴趣地问道:“爱卿向来文思敏捷,才能出众,居然还有事能难倒你,朕真是好奇了,说来听听。”
“微臣惭愧,此等阵势的确初次遇见。”贺惜朝道,“微臣有幸得皇上赏识出任这鸿胪寺卿一职,虽是重职要务,可不过四品,在这朝堂上排以末座。没想到这纷沓而来的祝贺之礼却吓了微臣一跳,短短一月,臣之家底怕是直接翻了数百倍有余,实在令人惶恐不安。”
京城送礼都是有讲究的,若是平时交往,一般都是礼尚往来,不算贵重。
哪怕有心结交,带着攀附,也不过是厚重几分。
只有求人办事,才依着难度不计代价,用银钱砸出一条门路来。
“臣有心退回,然而送礼之人实在太多,位高权重者不在少数,怕是不容易退,也得罪人。可收下,无功不受禄,心中过不去。臣之府邸不过是一个三进小院,地方简陋,护卫又少,这么多贵重的东西搁着,若是遭了贼,丢了一些,臣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更百口莫辩。”
“微臣初入朝堂,年少无知,实在左右为难。”贺惜朝说着,取出一份折子,高举过头顶,“皇上,礼单已全部归拢在此,微臣无能,请皇上代为处置。”
偌大的泰和殿中,一时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殿中而跪的贺惜朝。
自古礼多人不怪,可以不收,也能退回,大家心照不宣,成不成不放到明面上,彼此留脸面。
可谁也没想到贺惜朝居然将这事直接捅到帝王面前,照到阳光下,这是干什么?
是要皇上治一个贿赂之罪吗?
有这么得罪人的吗?
莫不是疯了!
黄公公被贺惜朝这一招也惊得没回过神,只听到一声低低的清咳,这才匆匆走下去,取过礼单呈到了御前。
天乾帝深深地看了眼贺惜朝,然后打开了礼单。
一长串的名字后面备注着贺礼,就是光看描述都知道价值几何,至于这真金白银,就更可不用说了。
天乾帝冷笑了一声,将折子一合,看向萧弘:“太子可知此事?”
萧弘行礼道:“父皇,儿臣知道。”
“哦,就没给贺卿指条明路?”
萧弘摇了摇头,很羞愧道:“父皇,您又不是不知道儿臣家底有多薄,儿臣都送不出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指点啊?惭愧,惭愧,还是请您决断吧!”
“呵!”天乾帝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收,面色发冷,将折子“啪”一声摔下。
这一声,惊了下面的大臣,噗通噗通立刻跪了一片。
只听到帝王带着寒意道:“不过送的礼贵重了些,怎么一个个都跪下了?”
“臣等知罪。”
“什么罪啊,朕怎么不知道,谢卿。”天乾帝喊道。
谢阁老心中一叹,出列道:“臣在。”
“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朕都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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