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阙低着头,有些突兀地道:“所以十年前,当你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明明还没有标记你。”
“文珂,其实一直都是你自己的懦弱压倒了一切。根本就不是什么标记,对吧?”
高大的Alpha长长的睫毛温顺地垂下来,就这样专注地看着地板,甚至轻轻地笑了一下:“你又在骗我,也骗自己。”
“十年前我认识的那个小珂,真的会这么懦弱、这么狡猾吗?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是你杀了我爱上的那个小珂。”
文珂无力地跪坐在地上,脸部都因为痛苦而扭曲了起来。
他说不出话来。
巨大的恐惧涌了上来,韩江阙说“我爱上的那个小珂”。
而那个小珂,不是他。
“啪嗒”一声。
一滴水渍,悄然出现在了地板上。
韩江阙很轻很轻地道:“文珂,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能那时就离开卓远,或者哪怕这十年之中,你在任何时候勇敢一次。是不是,我就不用一个人等那么久了?我们是不是都会幸福一点?”
文珂猛地抬起头。
只见高大的Alpha像是迷路了的孩子一样蹲在他面前,眼泪缓缓地、无声地从那双狭长漆黑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这是韩江阙第一次在他面前哭。
文珂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努力想要伸出手去擦拭韩江阙的眼泪:“韩小阙,对不起,对不起……不哭,不哭啊。求你了……”
韩江阙摇了摇头,他的确不再哭了。Alpha很冷静地推开了文珂的手,然后站了起来。
文珂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扶着肚子,双腿都在打颤,紧紧地跟着韩江阙。
韩江阙没有再说什么。
那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拥着文珂入睡,用手环着Omega高高隆起的肚子。
Omega睡眠浅得厉害,前半宿几乎是隔十几分钟就惶恐地睁开眼睛看向身边,确认着韩江阙的存在。
但是韩江阙还是走了。
天还没亮的清晨时分,惊醒的文珂用手指抚摸着身旁空荡荡的床单。
他知道,韩江阙走了。
文珂并不意外,他没有睁眼,而是把被子轻轻拉到了头顶。
记忆像是潮水一样涌了上来,他像是黑色的深海里的一个气泡,昏昏沉沉地起伏着。
那是十九岁的他,蹑手蹑脚地靠在打开一道缝的书房门外,里面传来闷闷的对话声响。
“小远,作弊的事当时都已经压下去了。虽说你是和文珂订婚了的,但是现在事情都平息下去了,要不给他一笔钱,干脆把婚约取消了吧?”
“爸,这、这不好吧……?”
“这真不是我们冷酷,主要他是个E级Omega,实在有点拿不出手,以后生育上搞不好也出状况,小远,你得现实一点啊。咱们家亏欠他的,拿钱补也不是不行嘛,你又没正式标记他,何必非要结婚捆绑上一生?”
“爸,小珂他妈妈才刚刚下葬,无依无靠的,太可怜了。而且我是真心喜欢他的,你别说了,结婚的事我不会听你的。”
黑黝黝的书房里,藏匿着令人作呕的秘密。
可是,那一瞬间的确不是所谓“恨”的心情。
他只是忽然之间——
死掉了。
这个世界竟然并没有任何善良、美好的成分,一切都是丑恶的。
也因此,不再值得好好去活了。
那天夜里,电闪雷鸣,外面的雨声噼里啪啦响得厉害。
大别墅的走廊幽深绵长,文珂光着脚走在木地板上,走了很久很久才回到卧室。
他的房间里陈设很少,白色的墙壁、灰色的窗帘,像是一座荒芜的墓地。
文珂笨拙地爬回了床上,然后大力推开窗户,让豆大的雨滴扑簌簌地淋在他的身上。
忽然一阵冷风吹来,祭奠时的一沓白色纸花从他的房间里飘飞了出去,但瞬间便被大雨淋得湿透。
“妈妈……你真的要走了,是不是?”
我也想跟你一起。
那天晚上,文珂第一次做了长颈鹿的梦。
自己变成长颈鹿,在原野里尽情奔跑,雪白的纸花和金色的麦穗一起在风中飘舞着。
而视野的尽头,站着漆黑眼睛的小男孩,对他遥遥伸出双臂。
他蹬着腿跑了过去,那条路很远很远,但梦里的他一点都不累,只是这样奔跑着,就好像很幸福了呢。
从此以后,这个梦境就这样,伴随了他十年枯燥乏味的生活。
白日里,他的躯壳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卓家的Omega,他被奴役、被压制、被啃咬着脖子
但是他其实并不活在那里。
他把自己所有爱的东西都关在了梦里。
到了夜晚,他就去找他们了。
……
文珂满面都是泪水,忽然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韩江阙是对的,是他骨子里的懦弱,远比标记本身更先一步摧毁了他。
而同样的,十年了,三千多个夜晚,标记从来没有哪一天真正压抑住他的爱。
在他混沌的潜意识里,在他的梦里,他一直、一直都爱韩江阙。
标记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
人性才是。
标记从来不曾击溃人性。
第一百一十一章
韩江阙没有再回来。
第一天、第二天,都是如此。
文珂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发呆,第二天起来之后,有好一会儿都感到恍惚。
他浑身都酸疼,就像是心理上的痛苦蔓延到了皮肉里、骨头里,让人连从床上爬起来,都感到痛苦。
韩江阙不在。世嘉的家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给韩江阙发了好几条信息,但韩江阙一条也没回。
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过。
早餐是鲍贝鸡丝粥、两粒灌汤包、咸鸭蛋、几碟爽口的小菜、还有一小盘新鲜的草莓。
文珂坐在餐桌前呆呆地看了好久,忽然克制不住地跑到厕所里干呕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反胃的感觉了。
洗手台前的镜子里映射出他苍白的脸,他呆呆地看过去,可是满脑子都是韩江阙——
韩江阙漆黑的眼睛、浓密的睫毛,还有笑起来时洁白的牙齿,还有韩江阙把他抱在怀里,亲昵地吻着他的睫毛叫他“馋鹿”的样子。
随着肚子渐大,他也变得越来越馋。
楼下有几家他爱吃的早餐店,有一天韩江阙忽然把这几家的菜单都搜罗了回来,然后认认真真地规划好文珂一周内想要吃的早餐,再提前和几家老板对好,一天一天地送上来。
韩江阙是健忘的,但同时却对他的事情记得无比细致。
这样的安排在两个人冷战时也没有改变,文珂即使一个人在世嘉,也都吃的是韩江阙安排好的丰盛早餐。
韩江阙曾经那么疼爱他。
可是这一次,却在明知道他最需要Alpha陪伴的时候毅然决然地走了。
文珂一闭上眼睛,就是韩江阙那天夜里红着眼睛在他面前流泪的样子。
韩江阙从来没有哭过。
少年时期的小狼即使被打得浑身青紫,也只是倔倔地把手插在裤袋里,故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可是十年过去了,长大成人的韩江阙却在他面前哭了。
他让韩江阙伤透了心。
他难过得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在收缩,就像是自虐一般,越是痛苦,越是忍不住去想。
文珂甚至隐约有种可怕的感觉——
韩江阙不要他了。
……
但生活却不会顾及着文珂的消沉就不继续下去,太阳会照常升起,不理会任何人的心情。
二月7号,文珂不得不从被窝里爬了出来,他实在有太多躲不开的事情要处理。
首先是和夏行知开电话会议。
蓝雨在业内是顶尖水平,运作起来效率更是惊人,对LITE这边的需求提得非常频繁,文珂只是下线了两天,一打开办公软件,两个公司联合工作小组的对话已经爆满了。
但是与此同时,蓝雨的宣发动作已经大到铺天盖地,文珂点开B市本地的新闻app,开屏竟然是末段爱情的三秒广告,再打开有名的短视频app,也是同样的大幅开屏。
这种开屏广告的成本极高,如果是顶流软件,那一天花出去几十万都是轻轻松松。
文珂吓了一跳,但这还没完。
夏行知直接告诉他,情人节前夕他给文珂安排了产品发布会,让末段爱情上线前正式达到曝光度的巅峰。
蓝雨是业内龙头,号召力和B大那次更是今非昔比。
文珂一看出席媒体的表格,发现只是几天就已经打通了很多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大媒体,其中很多甚至是产业内的专业媒体。
文珂有点诧异:“由我来开新闻发布会吗?”
通常这种发布会,主体一般都是宣发公司,即使夏行知不发言,也应该由蓝雨的经理发言。
“对,当然是你。”夏行知很肯定地道:“文珂,你没发现吗?你很适合演讲、主持这类活动,你现在已经是明星创业人了,你的价值观和你产品的价值观是合一的,所以当然得你出面主持。”
“好的。”文珂努力想兴奋起来,可是语气却克制不住有点消沉。
“怎么了?”夏行知关切地问道:“身体不舒服?”
“不是。”文珂赶紧摇了摇头,才想起来自己是在打电话,轻声说:“放心吧,我会提前准备好的。”
“嗯……”夏行知想了想,嘱咐道:“再过一个多月你就到孕后期了,也确实应该多休息。发布会结束之后,你也应该开始考虑把手里的工作交接出去了,LITE的后续人力不足的话,也要提前准备好方案来应对。”
“扩招的事,我们已经外包出去给专业的人力公司,会提前准备好的。”
“那就好。”夏行知顿了顿,沉声道:“文珂,你是个很了不起的Omega,真的。几天之后的发布会,一定会是你这一生的巅峰时刻。”
“谢谢。”
文珂无声地捏紧了电话。
他只是忍不住想,他的巅峰时刻……
韩江阙到时候会在场吗?
奇怪的是,这两天卓远竟然也打了好几通电话给文珂。
文珂无意中接了两次,记住新号码之后,干脆就直接给设置了拒接。
他不想和卓远说话,但大约能明白卓远为什么这么着急。
一个星期之中,东霖几乎面临全面崩盘,股价在跌,而卓宁还在被调查中,可以说即使最后卓立安全无虞,卓家的生意也已经彻底萎靡不振了。
韩江阙离开了,但是他的执念似乎仍然还在,所以部署下的力量并没有结束对卓家的报复。
……
一个多星期了,韩江阙仍然没有回来。
文珂不记得自己打了几通电话,从未有被接通过,他发的信息也没有被回复过。
韩江阙好像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这样彻底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文珂的手机屏幕一直亮到天明,微信的界面上面,始终都是微笑着的皱巴巴长颈鹿头像在说话,一串又一串,说个不停。
最后一句是:韩小阙,我好想你。
很可怜的样子。
每当房间里有任何一点微小的声音,无论是窗帘飘起来“唰”的一声,还是钟表的“滴答”声,文珂都会忍不住拿起手机看半天。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连挂在墙上的时钟也没电了,指针停留在晚上的9点28分。
文珂懒得更换电池,晚上的时候睡不着,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
他像是在服一场没有终点的刑期。
时间凝固了,甚至连空气都变得稀薄,有时候伴随着黯淡的天光,能看到一点点的灰尘在房间中翻滚着。
夜里他又开始做梦了。
但是梦里好像什么都没有,没有长颈鹿,也没有小男孩。
只有金黄的麦田,风一吹过,扑簌簌地响,很多麦粒洒在了大地上。
……
2月12日,调监控的事终于有了眉目。
何老师这边本来是一口拒绝了文珂调监控的请求。
但文珂思来想去,觉得付小羽的担忧不能就这么放下,干脆直接联系了B大的校方,严厉地声称LITE在B大丢失了重要的文件,如果不配合他们内部调查,就要采取法律行动了。
文珂很少表现得这么强硬,更何况一定程度上是在虚张声势,自己心里也慌得厉害。
但B大显然也留意到了这段时间LITE的走红,并不想这个时候节外生枝,竟然干脆同意了调监控的要求。
文珂一刻也没耽误,马上就开始一边穿衣服,一边联系了付小羽在B大碰面。
蒋潮还在负责着他的安全,只要他出门,蒋潮就一定会像以前一样给他开车、跟在他身后保护着他。但是就连蒋潮也不知道韩江阙的去向。
文珂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韩江阙还没彻底放弃他的一点线索,他只能希望是这样的。
一到B大,只见付小羽和许嘉乐已经到了。
文珂有些吃惊地下了车:“许……你也知道了?”
“嗯。”许嘉乐脸上的神情有些凝重:“付小羽和我说了,你们觉得那天是卓远动了手脚?”
“只是怀疑,但是不查一下,我不放心。”文珂声音沙哑地说。
“文珂,韩江阙呢?”
三个人往保安科走着时,付小羽忍不住语气有些急切地开口:“我怎么一直都联系不到他?”
文珂不由顿住了脚步,转头说:“我也联系不到他……已经好多天了。”
他忽然有点出神,与其说韩江阙不理他了,更像是韩江阙忽然之间选择和外界关闭了所有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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