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我对七兄你是真心实意。”
我点头:“这个我知道。”
不久前我是坚决不信。刚刚我是有所怀疑。如今我是完全确定。
这就是个老七的铁杆事业粉。只不过他是个变态。
变态是没的救的。
苏未白牵了牵嘴角,挤出一份还算正常的笑。
“至少,我和七兄相处过这一段时日。如今也看到了从前的七兄。我……也算是死而无憾。”
他想死而无憾,可是我想给他加点遗憾。
你可以含笑走了,我的老八还睡在那儿呢。
我转过身去给老八处理伤口,我连他闭眼的一瞬间也没看到。
我等了他那么久那么久,他也没睁眼,他连最后道别的机会也没给我。
你要是安心了,那我怎么办呢?
于是我笑了,我笑的无比欢愉,心中充满着喜悦。
“你也不必太过伤心,老七的死不是你的错。”
苏未白只脸色惨白,木木地摇了摇头。
“七兄不必再安慰我,是我当了曹几何的棋子,害惨了你。”
我接着笑:“这怎是安慰?你杀的是我,又不是老七。”
苏未白一愣,他好像根本没听明白我这句话。
“你说什么?”
我低下身子,按着他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
“刚刚和我老八说的不是胡话,每个字都是真的。”
“听过聊斋吧?一个幽魂找到了替身,借尸还魂,这种传说偶尔也能成成真,你得学着接受。”
我看见苏未白脸色剧变,不等他说话,我继续说,我怕他还没听完就走了。
“你爱老七爱了这么多年,我想你从见到他第一眼就喜欢他。”
“但曹几何当时给他下了毒,他在刺杀完尹教主之后应该就毒发了。你想一想,你最爱的老七,因为这一点卑鄙可耻的毒,被一群猪狗不如的喽啰打倒在地,被抬回来后就死了。”
“杀他的人是谁?是曹几何,是你这些年以来一直效忠的对象。你一直在替他打探老七的情报吧?也或许是你的情报让他对老七动了杀心,谁知道呢?”
“你这些日子以来相处的人,是我,不过是一个欺世盗名的冒牌货。你心里想见的人早就不在。你活着时没见到他,你死的时候也不会见到。”
“你的爱,从头到尾他都没瞧见。你轰轰烈烈的一厢情愿,或许正害了他。他死得窝囊,死得无声无息。他虽不是直接死在你手里,但是因你而死。”
“这不是安慰,你应该感到自豪。”
苏未白的嘴唇颤搐几下,想吐点字句,可吐不出。
因为过度的骇然,他漂亮的脸型已接近扭曲,整个人像在冷水里浸过,抖动起来皮肤泛着铁青,像一座即将被冻裂的塑像。
刚刚还有一丝丝安慰,如今全没了吧?
只剩下恐惧、惊慌,以及无边无际地寒冷攥住了手足,扼死了咽喉,在脉管里蔓延成河。
我一言不发地看他,他用干枯的手攥了我的腿脚,哑声问:“你,你为什么……”
为什么说这些?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骗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下面没了。
我不知道他想问我什么,他这一口气只够他撑到这一刻,如今已油尽灯枯。
这人直愣愣地睁大了眼,面肌在扭曲中像沟壑遍布了田地,脸上的土灰色暗示了惊惧,眼里爆出的血丝是疑惑与不甘的具现化。他像一条锅里浮上来的死虾,不甘地搐动一下,软软倒了下去。
他活着时不像个正常人,死的时候倒很像个正常的死人。
我在一旁看着他倒,看着他死不瞑目地望天,我就慢慢地坐下去。
我想起他在夜晚给我拿过来的被子,那些被子很暖,我想起他看我练功时为我送来的那些零食小吃,它们又酸又甜,我想起我从金线河畔跳到船上,他努力划着桨,给我的打气与鼓励。
最后我看着他那张失了生气,僵硬而扭曲的脸。
还有那双因恐惧而瞪大了的眼睛。
我伸出手,帮他把眼合上了。
对不起。
杀你这件事不过分,但刚刚那些话,是有点过分了。
其实老八睡着的时候很安详,那你也应该安详地走。
只是我自己不甘心。
我恨老八在我之前就走,所以我不舍得让你走的太平静。
我抬头看天。天上依旧碧蓝瓦亮,鸟声轻灵,空气清新,并没有因为什么人的离开而改变,一切都美好明艳得过了分,这世道这么好,也不会因为少了谁而不转了。
其实老八睡着以后,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负面情绪像约好了似的,凝成针尖大小的一个点,摆在我心口,它们放不出来,就这么压着。
于是我先把老八抱了过来,让他整整齐齐地靠着树,坐着睡。
我想我也得安置一下苏未白,这么让他躺在地上不好,但是这两个人之前掐得死去活来,老八的呼吸是被苏未白掐掉,苏未白的呼吸是被我掐掉,我们三个人属冤家路窄,不该挨得太近。
于是我想了想,让苏未白靠着树躺好,躺在阴影的那一面。而老八,他靠着阳光的地方坐躺着。
这样就很好。
马车还在那儿,我知道我应该去看看小女孩们,可是我想稍微静一会儿。于是我回过头,我看见大部分阳光照在了老八低垂的头上,这时我才得以看清他最后的表情,他的嘴角竟是微微扬起,像是在暗暗做一场美梦。
这种笑一般来说是很惊悚的,可是出现在他身上,却只有平静、安详,以及解脱。
我就这么看着他,忽觉得心中某一点又死灰复燃,有什么东西轰轰烈烈地回来,将我吞没在这一刻。
我回过头,抹了抹脸上的泪。越抹它越多,越多我越疼。
没办法,最后我只能笑笑。
我认为笑能止住泪,没想到泪和笑加在一起,两者都愈演愈烈,我又哭又笑,又笑又哭,听着像个白痴一样。那嘶哑的声音压在喉咙,一种野兽般的恸哭以破碎的形式溢出来。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老七的声线还能被折腾成这样。
这听着一点也不老七啊,会不会走形啊。
我正担心走形呢,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老八和苏未白都不在了。有谁还在乎我走形啊?
已经没有人在乎了。
我醒来以后只和三个人产生过联系,两个人在这一天离去。
一个死在了我身前,一个死在了我手里,他们像约好了似的。
小苏,我现在不怪你了,希望你也别怪我把你给活活吓死。
老八,我在你死前才叫了你的名字,可我从来没有告诉你我真正的名字。
我茫然地站在那儿一会儿,然后我忽然记起来,我还有一个认识的人没有死。
那个人可还是活蹦乱跳地继续杀人呢。
我知道自己快死了,我知道那个人要我的命,我们一旦见面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可我心中有一句话翻来覆去,一个人的名字愈发地明亮了起来。
李藏风,李藏风。
死之前,我想见你。
第35章 我给他下战书
我叫方即云,你偶尔也可以叫我老七。
摆放完了老八和小苏,我还有一两件事得做。
首先,我看向了那辆马车。
两个可怜的姑娘还僵而硬地扭在一起,我翻开帘布,缝隙里透进一道灼热的光,她们呆滞的神情渐渐聚拢出神采,却又因我的靠近而多了点别的。
恐惧、惊惶、无助。
典型的受害者情绪。
我不忍多看,上前探了探她们俩的脉,脉象虽然有些乱,但挺有力。那事情就还好解决,我下手拍开了她们身上的穴道。
穴道一解,两个姑娘畏畏缩缩地往里挪了挪,躲我和躲瘟神似的,但总算没有尖叫出来。
我想用和善的口气问:“知道我是谁吗?”
这声线感觉就不太和善,希望她们别误会是威胁。
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姑娘点了点头,我姑且叫她大姑娘,这位大姑娘把自己的妹子护在身后,用沙哑的声音答:“你是老七……”
我牵动了一下嘴角,想努力表示出一种无害与友善。
奈何老七是个什么人呢?他的笑大家都领教过的。
所以我这一笑,俩倒霉孩子吓得更厉害,就快往角落里缩成团儿了。
无奈之下我揉了揉脸,把笑给揉回去了,看上去无情无绪,这就还正常点。
“刚刚我和那些人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那大姑娘点了点头:“听,听到了……”
我提醒她:“我若对你们有恶意,犯不着与我的同伴翻脸,你说是不是?”
兴许是我的真诚打动了她,也兴许是我的武力值吓动了她。
大姑娘缩了缩头,谨慎地说:“你……你是母亲的朋友?”
“我与你们的母亲毫无关系。”
“那你为何要救我们?”
我沉默片刻,说出了最真的一句话。
“因为不救会后悔。”
大姑娘问:“悔什么?”
我想起上辈子的方即云,我低头看着这辈子的这双手,老七的手的确是杀人的材料,但手怎么用也得看主人,如今是我,杀人的手就得置换成救人的手。
“这世道险恶,所以总有‘聪明人’认为以为路见不平的是傻子,认为行侠仗义的是别有图谋。我本就不算聪明,傻一傻也无妨。有弱女受欺,我就得管。若不管,夜里想起来得后悔。”
我言语里略带感伤,面上小露笑容,如此违和矛盾的表达,反倒是流了几分真心的表现。那大姑娘见我如此,秋水眸泛出几片动人的涟漪。她用拿细眉细目瞅我良久,不知看出什么,恐惧给希望让了路。
她松了点戒备,指着自己道:“我叫严彩容,她叫严素容……你,你可以叫我阿彩。”
我说:“你可以叫我叫老七。”
她睁大眼睛:“就叫你老七?难道你没有自己的名字?”
有的,但现在还不能说。
我吩咐她们在马车上待好,又隔着窗子看了看四周的景观,这是离城门不远的郊外,除了老八的小吃摊,周围仍可见绿树茵茵、草色青青,参天大树没几棵,倒是低矮树连成一群,林不像林,只是藏人方便些。
所以我接下来又嘱咐了她们几句,带了和善的笑走下来。
一落地,我的笑就收回去,冷气和杀意一道开闸而出。
“听够了吧?滚出来。”
话音未落,我杀气先出,这一波精神攻击很有自觉地散了出去,像气息追逐旷野似的越散越开,饱满的杀气正充斥着这片空间,我忽把杀气一松,凝滞的空气仿佛又能流动了,一个人影就从树旁边闪了出来。
我一抬眼,是刚刚那个全黑的车夫。
这个人是和苏未白进行了交接,可他不知是多长了个心眼,还是看出事情不太对劲,并未完全退场,而是在一旁监视。
我看着他,神色冷漠道:“你倒不怕死,敢一直呆在这儿。”
那车夫低了低头,是个长相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扔在人群里都找不出他。这人表现也很普通,他在我面前明明极度恐惧,却努力掩住,假作平淡道:“我只是个车夫,只负责运送二位小姐。”
我笑道:“可你偷听的本事不错,那你就不止是个车夫。”
他隐匿功夫极好,才能偷听得这么久。若非我恢复了气力,警醒了感官,刚刚都未必能发现,就这么被他瞒过去了。
那车夫咬了咬牙:“七先生的威名,在下景仰已久,若非必要,我实在不想与您动手。”
我问他:“有胆子偷听,却没胆子动手?”
那车夫道:“我不是苏未白,我不想找死。”
这倒是实诚话,我看了看他,道:“你过来。”
那车夫脸上跳出一根青筋,恐惧之心溢于言表。
“您想让我过去做什么?”
“我不习惯这么远与人对话,你过来与我说。”
车夫同志挺直了背走过来,面上浑然不惧,整个人如一把出鞘的利剑,像一身骨气支撑,丝毫没有倒下的迹象。
我正想夸一夸他,结果他一到我跟前,那肩膀忽的一矮,像被什么人凌空打了一记,双膝立刻跟上,软塌塌地往下沉,他“噗通”一声,竟五体投地地给我跪了。
“小人偷听了一路,已经知道了太多,本不该奢求性命。可您是老七,您素有侠义心肠,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可怜可怜我们这等小人物!”
作为一个从心之男,我居然没能看出这也是个求生欲为王的主。
“我若要杀你,何必要你过来?”
车夫同志抬起头:“七先生可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
“你敢留下来,肯定不止是好奇,你的任务既是把人运到,也是负责监视苏未白。你想看看我和苏未白决斗的结果。无论我们中谁活下来,那个人都会身负重伤,那时你就会补上最后一刀,是也不是?”
这一长段把车夫的脸打得一青一紫,他在骇然之下慢了呼吸,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淡淡道:“我虽中毒,可杀你易如反掌。你听到如今也不敢妄动,说明你还算聪明。”
车夫道:“但凡看过您杀人时的模样,哪个敢动?”
这口气又无奈又钦佩,钦佩的部分让我想到了苏未白,听着不太舒服,那我就说了。
“我本想带走老八,可既然他想留在后花园,我就把他和苏未白一道儿交给你。倘若他有个闪失,你知道结果。”
无论这杀手是怎样排位,生前做了什么,组织上都会处理好后事,连身为叛徒的老五都是齐齐整整地埋在后花园,那我想老八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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