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转身离去,忽瞧见一颗小小的水珠从小妖怪的眼角渗出,在阳光下闪着细细微光,很快沉入另一边黑暗之中。
风渊微怔,有些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譬如昨夜流星,日下朝露,总是出现得太早,消失得太快,来不及抓住,这位曾执掌天地的上神这么多年来脸上第一次出现类似疑惑的神情来,少顷,他敛起多余情绪,低下头,对微露伸出手,道:“走吧。”
微露颇为遗憾地应了一声:“好哦”,把小手放到风渊的掌心,心中发出不符合年纪的沉重叹息,今日私奔是私奔不成的,小小少女还要回去上课,临走时她依依不舍回头看了眼石床上的星如,他仍在熟睡,好像永远都不会醒来一样。
微露没来由地为他感到悲伤,想来是她这些日子听了太多伤春悲秋的故事,故而对这世间的万物都怀着一颗悲悯的心。
风渊牵着微露走出这间屋子,屋外金乌下射,玄色长袍华光凛然,他无聊地想着,微露喜欢那个小妖怪什么,他知道这个小妖怪的人形长得尚可,然而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
他懒惰、酗酒、奸猾,且心怀不轨。
风渊依稀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无情海上的那一面水镜当中,他扑在地上,衣衫褴褛,满身泥泞,不知为了何事突然放声大哭,声音凄惨,哀痛欲绝。
再见他时,便是在天界,在千桃园外面,微露指着树下,跟他说那儿有只秃毛鸡。
但那时候,他未能认出他来。
或许,今日他该教一教微露如何识妖,如何断人。
千桃园中和风徐徐,吹落枝头三分武陵色,乱红如雨。
屋内,星如猛然间眉心蹙起,两手抬起在半空中虚抓了一把,随后握成拳,手背上青筋凸起,身体展开又重新缩成一团,冷汗涔涔而下,转眼间衣衫凌乱不成体统,衣带松垮挂在腰上,前襟敞开,露出半边瘦削锁骨,上面泛起潋滟水光,他脸上表情愈加狰狞,是极为痛苦的模样。
雪白皓齿将嘴唇咬得几乎没了血色,紧闭的双眼于此时睁开,他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偏头看着门外那一道身影踏过浮光牵着另一个小小的孩子,与他越来越远。
他张了张唇,想要叫住他,想要像过去很多年前一样,叫住他,抱着他,让他哄一哄自己,他真的太疼了。
“殿下……”
喉咙里像是含着尖利刀片,他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我的殿下啊……
若此时风渊能回头,看他一眼,只看他一眼,便能看到,从那小妖怪的眼睛里、耳朵里、嘴角处,一缕一缕鲜红的血正蜿蜒而下,不一会儿,将床下石板染出一片血红,像是被烈火灼烫过的茫茫上鹿丘。
与多年前倒在伽蓝塔下绝望的白衣青年,都是一般模样。
风渊从来没有看到。
星如寂然合上双眼,口中鲜血越吐越多,很快在石板凹陷处积出一洼小小的血池,血池溢满,沿着石板纹路滴答滴答落到地上,汇成一方红鉴,上面映出百年前那位清和太子的清瘦身影,倏忽不见。
婆娑铃音穿过九重天阙,浮云长日幻化万千红尘景象,笼罩着这十里桃林,一曲华胥,弹指百年,是梦非梦,是劫非劫。
不知过了多久,星如从梦中醒来,他睁开眼,迷糊了一阵儿,才注意到有白衣的上神站在不远处,月光透过纱窗倾泻进来,窗外树影摇动,花木扶疏。
司泉上神瞧他醒了,缓缓走来,他低声道:“你那日不该让我走的。”
星如听出这位上神语气中稍带着的埋怨,他拉开嘴角对司泉笑了一笑,双手撑住身上的石床想要坐下来,结果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只能软软地躺回床上。
星如委实没有想到,他这场梦会做得如此艰难。
他这一觉虽能让他见到他的殿下,却要他再承受一番千刀万剐的刑罚,原先这也不妨事的,反正那些痛他都习惯了,却不知他的神魂在无情海出现天魔乱象时,受了损伤,这一番刺激之下,直接伤及了根本。
之前是他侥幸,总能撑过最后一梦,这一回他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若不是司泉回的及时,怕是要丢了小半条命去。
司泉站在床边,伸出手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以后别这样了。”
“我想见一见他,”星如声音喑哑,气息微弱,良久,他低声说了一句,“我想他了。”
他的声音极轻,仿佛一阵风来就会飘散,此时窗外万籁俱寂,月色皎洁,天河之水自太玄池中携流光逶迤而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不是已经找到他了吗?”司泉问。
星如垂眸,他曾醒过来一次,见到他一面,如今想来倒是宁愿时候什么也没有看到,永远陷在梦中。
司泉望着他,动了动唇,不知想到什么,最后长叹一声,竟是放弃了再劝他,只问道:“昨夜做了什么样的梦?”
做了什么样的梦?
星如回忆起梦中,嘴角不由自主上扬起来,两只眼睛笑得像月牙一样,弯弯的,里面盛满星河。
可他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第7章
熙明四年,冬。
建章行宫中,当今圣上突然病重,太医们束手无策,眼见着冬至在即,百官请奏,可派清河太子前往皇陵祭祀先祖,圣上心疼爱子,故而不准,如是三次,圣上方准。
那一年,姬淮舟十三岁。
大胤皇陵处在赤水以南的月镜山,距离建章足有千里之遥,姬淮舟率领一行人马,紧赶慢赶行了足足半月才抵达赤水之滨,这一路走得还算太平,只是在途经翡翠城的时候,有一僧人闯入他的帐中,与他念了一句佛偈,按住他的头,请他剃度出家,后来不久,僧人就被侍卫驱赶了出去。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直到很多年后,姬淮舟被囚于伽蓝塔中,闲暇之时回想起这一日僧人所言,才有些难过地发现,原来这世间的因果冥冥中早已注定。
隔江而望,月镜山高高耸立,虽到了寒冬,这里天气依旧十分和暖,月镜山上林樾千重,揽住葱笼绿意,至半山腰处出现汉白玉长阶,沿着山路徐徐铺展开来,如翠衣玉带,华光俨然,姬家先祖便于此处长眠。
姬淮舟与同来的将军商量了一下,定在下午渡江,要靠岸的时候已临近傍晚,斜阳脉脉,暮色沉沉,天边猛地轰隆一声,竟是下起雨来,绵绵细雨洒进千里江面,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姬淮舟撑伞站在船头,眺望远方的黛色山脉,右边眼皮就在这时突然突突跳了起来。
这是不祥的预兆。
到夜晚时,天地昏暗,风雨如晦,雨滴打在院前的芭蕉叶上,密密麻麻如千万铁骑横渡赤水而来,这或许又是另外一种恶兆,可姬淮舟没有在意。
于是上天对他的疏忽做出惩罚,当晚他遭到杀手埋伏,身边护卫倒戈大半,幸而他功夫不错,在众人围攻之下夺得一匹黑色骏马,沿着林间小径一路向东疾奔。
雨势越来越大,飓风烈烈,穿过林间,像是同时撕扯数面威严大旗,哗啦哗啦无休无止。
紫色闪电划过天际,黑暗的世界在一瞬间被照亮,又在下一瞬沉入茫茫黑暗之中,马蹄踏踏溅起泥水,身后杀手们紧追不舍,刚过竹林,一支羽箭破空而出,胯.下黑马砰然倒下。
姬淮舟从马背上翻滚下来,他摔得不轻,双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是没有知觉的,身上的锦衣华服早就湿透,脸色苍白如纸,头发凌乱像是个疯子。
他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当闪电再一次亮起的时候,他瞳孔紧缩,倒退了半步。
这是一处乱葬岗,如雪白骨随处可见,那些因贫困疾病死去的人,被随意裹了张席子,就扔在这里,人世间的苦难以一种不太体面的方式在这里向姬淮舟展现出它的一肢一节。他生于深宫庭院,长于巍峨皇城,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如此惨烈且残酷的人间景象。
夜空中浓墨似的乌云在翻滚,似有巨龙穿梭其间震怒之下一爪踏碎层云,便有银色亮光从丝丝裂纹中倾泻而出。
借着天地间这点微弱的光,他看到在眼前这条路的尽头还有一排矮矮的土丘,旁边枯木上立着两只垂死的乌鸦,在瓢泼大雨中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树下荒坟上生出血红的花来,在雨中摇曳,形同鬼魅。
黑衣杀手们已经到了身后,长剑铮的一声出鞘,银光刺来,姬淮舟闭上了眼睛,他今日大概也要葬身在此,大胤尊贵的太子殿下,与这世间最卑贱最贫穷的人们,死在一处,天地为墓,风雨悼歌。
长剑却在他的后颈处猛地顿住,婴儿啼哭划破长夜,随后而来的是一片死寂,风停,雨息,树上两只乌鸦像是被抽去了仅剩的那点生命,变作一对石雕,树下红花霎那凋谢。
眼前这一幕着实诡异,杀手们一个个手上血债累累,对鬼神之事颇为忌惮,一时间竟不敢再上前去。
姬淮舟睁开眼,眼中像是含了一口死气沉沉的古井,毫无波澜,领头杀手踌躇片刻,想到雇主允诺的千两黄金,这笔钱足够让他从此以后金盆洗手,带着妻儿过上平静的生活,他狠着心提剑冲来。
下一刻银白闪电踏雨而来,直直劈在杀手头顶,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顷刻间化作劫灰,雷声自天边滚滚而来,在婴儿的啼哭声中,这场雨比刚才下得更大了。
天雷一道道降下,然而奇怪的是,它们像是拥有自己的思想一般,在这乱葬岗上四处肆虐,却独独留下姬淮舟。
没有人敢再对这位殿下出手,他们最终落荒而逃。
这片阴森脏乱的乱葬岗上就只剩下姬淮舟一人,雷声渐退,雨势未减,这天大地大,他站在雨中,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
坟中啼哭声不止,姬淮舟回过神儿来,目光中总算多了丝生气,他循着声音找到那座荒坟,啼哭声愈加哀切。
他手边没有工具,便跪在地上,用自己的两只手挖开眼前荒坟,因下过雨,泥土松软,倒并不难挖。
雨一直在下,他身上雪白的里衣被泥水浸湿,头发黏在脸庞两侧,雨水从发梢处滴滴答答落下,孩子的啼哭声一直没停,大半时辰过后,他掀开沉重棺盖。
棺椁中没有婴孩,也没有尸骨,只有一只刚出生的小小的鸟,身体粉红色的光秃秃的还未长出羽毛来,当棺盖被抬起的那一刻,它歪了歪头,看向姬淮舟,小小的眼睛眨了一眨,叫出的声音变了调,它在笑。
姬淮舟与它对视了半晌,忽然间心脏的某一处塌陷了一角,他也笑了起来,弯下腰将这只小鸟从棺椁里捞了出来,它在自己的手心里缩成小小的一团,可怜又可爱。
他将它小心翼翼揣在怀里,那里温暖而安详,像是它还没有破壳时的沉睡之所。
小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如同蚊蝇,它用它娇弱的小胸脯,蹭了蹭姬淮舟的胸膛。
他们的心脏就在这一刻贴在一起,同时跳动,又同时歇止,千万年前在血脉中藏下的那粒种子,于此时生出蜿蜒藤蔓,将他们紧紧相连。
姬淮舟是在一个月后回到建章行宫,在此之前宫中已经传出不少关于太子薨逝的流言。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只知道他回来后,身边就多了一只小小的鸟儿。
他待那只鸟极好,回来的那日姬淮舟瘦骨嶙峋,形容憔悴,脸色青灰,他在外面受了很多的苦,可那只鸟却被他养得胖胖的,小肚子鼓鼓的,站在姬淮舟的肩膀上,好奇地张望四周,精气神儿极好。
回到东宫后,他也一直与那只鸟同吃同住,宫人们还发现,每次用膳,姬淮舟都要先将那只鸟喂饱了,自己才会动筷。
又一月过后,小鸟的身上生出白色的细细绒毛,因是寒冬所以异常蓬松,看起来显得比之前更肥了一些,被姬淮舟调笑了几句,小鸟就生起气来,不再搭理他,等到睡觉的时候,还要用屁股对着他,姬淮舟好声好气地哄了它好一会儿,它才气哼哼地扭过身来,把脑袋拱进姬淮舟如云的青丝里。
姬淮舟抬起手在它后背上轻轻抚摸着,这几日他一直想给小鸟取个名字,翻遍古书,取了十多个,可总是不满意,两日后是上元佳节,他闲暇时间不多,就只能等着上元节后,再重新取一个。
上元节夜,万家灯火,众人欢聚之时,姬淮舟却早早地从宴上退下,回到寝宫,发现小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床上蹦跶着弹棉花,而是老老实实趴在书桌上,已经睡着了。
他常常在那儿练字,桌上放了一沓厚厚的宣纸,它把自己缩成毛绒绒的一团躺在上面,身上的毛毛没有往日炸得那么厉害。
最上面一页是他抄得《青玉案·元夕》,白天离宫前他刚抄完上阕,小鸟窝在那里,占了两个字。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是“星如”。
姬淮舟在桌前坐下,单手支颐着瞧了它一会儿,他想起自己在那个雨夜里第一次见到它时的模样,心中莫名充斥着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成就感。
他心下一动,执起一旁狼毫笔在它的小脑袋轻轻点了一下,留下一个红点。
“那就叫你星如吧。”他说道。
熟睡的鸟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到姬淮舟在自己眼前,立刻精神起来,欢快地抖了抖身上绒毛,跳到姬淮舟的面前。
姬淮舟又问了它一遍,星如这个名字好不好,喜不喜欢。
它伸了伸嫩黄色的小爪子,重重地落在桌面上,挺着胸啪嗒啪嗒走了两圈后,停在姬淮舟握着狼毫笔的右手旁,它的后背以及尾羽处生了几根粉色绒毛,轻轻抖开,就能见到里面还有更多,等它再长大一些,整个后背还有尾羽该都是火红色的。
它仰着头看着姬淮舟,像是经过了一段郑重而长久的思考,过了大半天,终于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姬淮舟低笑起来。
星如晃了晃它的小脑袋,顺着姬淮舟的胳膊一路跳到他的肩膀上,姬淮舟侧头望他,目光带着怜爱,他抬手将宣纸上那首词下阕补完,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孤的星如啊……”
晚上星如就睡在姬淮舟的枕头旁,它睡觉的时候很不老实,还喜欢把姬淮舟的头发团成小窝,睡在里面,又过几日它身上羽毛渐渐长了些,等到第二日姬淮舟醒来时,总会苦恼地看着自己的头发与星如的羽毛纠缠在一起,他要费上一番功夫才能解开。
而这时候星如往往睡得正香,小小的胸脯在上下起伏,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小爪子哆嗦一下,抓住姬淮舟的发丝,发出可爱的咕咕声。
姬淮舟则低头认真梳理它的羽毛,丝毫不觉得厌烦,他在星如的身上倾注了他所拥有的全部耐心与柔情,他用他能做到的一切,悉心呵护它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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