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颂在现代见过的怪人多了,对他的无礼全不放在心上。他满脑子想着“检验”的事。考虑到用排水计体积法,古人可能不会认同,他决定做两套模具,更直观明了地证明答案。
做模具需要时间,士子们热闹不嫌事大地杵在原地,没有几人走开。甚至,在园林其他地方,原本没有参与这事的士子在听到风声后,竞相地往这边赶。不一会儿,南面的花苑就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占领,连个空闲的落脚处都找寻不到。
崔颂望着这黑压压的人群,觉得脑袋都大了一圈。
更头大的是,不少士子“慕名”过来与他攀谈,一茬走了还有一茬,令他想尿遁都不得。
可偏偏他还要维持所谓的“风度”,咬文嚼字地与他们周旋。
这个时候,在树下躲闲的祢衡就成了他的羡慕对象。
然而他的羡慕对象也没法再闲下去。
因为人数渐渐增多,有一股人流渐渐往祢衡那个偏僻的角落移去。祢衡毫不吝啬地送了他们几个白眼,成功地吸引到一波火力。
早在刚刚地图炮的时候,就有很多士子看他不爽了,现在被这么一白,立即有人忍耐不住。
“今日不曾下雨,我等皆着履而来。太学院有一处客舍,内有几双草履,君不若到后方换履,再来与会?”这是暗指祢衡穿的不得体——大家都穿着鞋子衣着鲜亮地过来参加文会,你一个人穿着干杂活时用的木屐作甚?你看看那边的寒士,穷归穷,人家好歹穿了草鞋,也算装扮得体。现在又没下雨,这里又不是你家,你一个世家子,如此的不讲究,随随便便踏双居家的木屐过来,真是有辱斯文。
另一人说:“君未及冠,缘何戴冠而来?”这就是一发直球了。祢衡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离加冠之礼尚早。有个词叫“冠者”,意思是成年人。也就是说冠这东西是成年人(古二十岁以上)戴的,有独特的象征意义,祢衡未满二十而冠,在他们看来就像是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服,不仅违礼,还有些可笑。
祢衡并不觉得自己可笑。
他冷冷睇了几人一眼,缓缓开口,语带讥意:“《礼记》一文,想来几位是没有认真读过的罢?”
“我等入太学,师从名宿,四书五经,日日习之,如何不知《礼记》一文?”
祢衡束袖而立:“冠者,达也,至尊也。几人若习《礼记》,怎连这都不知?”
他所引用的是《礼记问丧》的内容。这也是加冠的一个寓意,意为超出常人,不同寻常。祢衡表示:超出常人的人要加冠以示不同,我之所以戴冠,不是因为我年满二十岁,而是因为达于众人,与其他人都不一样。
听明白他的潜台词,几个尚算有礼的学子顿时绿了脸。
偏偏祢衡犹觉不够,继续接道:“庸者、俗者、欺世盗名者尚且沐猴而冠,衡内不负心,外不负俗,俯仰自得,无愧于天地,如何冠不得?”
“庸者”、“俗者”的太学学子:……
大家都知道,辩论是容易上瘾的。尤其是辩才敏捷,思维灵敏的辩手,一旦开口怼人,停都停不下来。
祢衡素来好辨,此刻,就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战斗状态。
“冠,贵也。”从广义上说,加冠面向的是所有成年人。但事实上,冠分冠、冕、弁、帻四种。狭义的冠,是贵族专用。这个年代,只有皇族、贵族、官宦与世家的人能戴冠,平民戴的是“帻”,也就是包头用的布巾。论理,祢衡眼前的某几个寒士是没资格戴“冠”的,更没资格对他指手画脚——这就是他想表达的意思,直戳几人的肺管子,“君非贵,何以冠?”
这句话,把之前那人的质疑换汤不换药地甩了回去,甩得人脸疼。
“君子不以外物移心,我着木屐,捧冠而戴,贱否?贵否?”——真正的君子从不依靠外表而评定一个人的本质。你们觉得木屐不庄重,很轻贱,可我戴着你们一辈子无法戴上的贵冠,你们说我是比你们卑贱呢,还是比你们尊贵呢?
我穿不穿木屐,戴不戴贵冠,跟你们毛事?
“衣冠楚楚,内藏奸邪。此处恶臭难挡,我可不愿再待!”
说罢,他以袖掩鼻,仿佛真的闻到了什么难以形容的臭味,嗒嗒嗒地走开。
被当成排泄物一般臭气熏天的几人:……
崔颂这边正敷衍应对着或友好或绵里藏针的士子,忽见视线一角有一道黑影匆匆而来。
好似人群中被丢了一颗防爆弹,不少人不由自主地收声,有些难受地看着气势迫人、目下无尘的某人渐渐靠近。
崔颂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抬眼一看,果真是那年纪小小就已初具狂士标识的祢衡。
而狂士靠过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庸夫俗子,有何可谈?”
崔颂:……
崔颂恍惚想起,在网游里,除了有个词叫仇恨锁定,还有一个词叫同队连锁。
作者有话要说: 崔小颂:……大哥,拒邀拒野队。你这群T太可怕了!我只是个LV.1的魔法师啊!
第13章 洛阳文会[3.8]
祢衡的这句话有两种理解,一是“这些人都是凡夫俗子,你跟他们有什么可谈的”;二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叽叽喳喳的在说什么呢”。
不得不说,文言文博大精深,一个字可以掰成好几种意思,再加上主谓语的省略,闹出歧义那是分分钟的事。
崔颂认为祢衡应该是第一种意思。
毕竟以他的观察,祢衡狂虽狂,性子却有些孤,看不顺眼了或许会嘲你几句,但要说是主动凑过来只为了地图炮一下,他大概还没这么闲。
历史上对祢衡的评价是“恃才傲逸,臧否过差,见不如己者不与语,人皆以是憎之。”
也就是说,祢衡不但性子高傲,对他人的评价不尽不实,还很不屑和别人说话。
只要是比不上他的,他连理都懒得理,更不用说特地找别人茬了。
现在祢衡特地走过来,嘲了他们一句……崔颂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这是想和自己组队的意思?
这些庸俗的人有什么好聊的,你和我聊啊。
……
崔颂脑补了一下潜台词,顿时觉得自己的胳膊凉飕飕的。
要是祢衡真是第一种意思,那仇恨可就拉大了。而他作为少有的能被祢衡当做“普通人”(不过尔尔),而不是“庸夫俗子”的士子,甚至还让祢衡“勉强”折节下交,纡尊降贵地过来攀谈……这妥妥的是仇恨连锁的节奏啊。
“那个讨厌至极还看不起我的混帐竟然对此人另眼相看?很好,两个都拉黑了。”
崔颂在心里补全了一场戏,只觉得祢衡抛出的这个“橄榄枝”是个带荆棘刺儿的,接了刺手,不接么保不准直接被当场抽死。
崔颂惆怅了半天,只得折中道:“三人行,则必有我师。颂虽驽钝,亦有搦朽之心,让君见笑。”——大家在一起可以互相学习,我虽然愚笨平庸,却也有励志上进的想法,让你见笑了。
崔颂直接把祢衡那句话的主语默认成了自己,生生扛下这“庸夫俗子”之名。
这也是祢衡那句话的第三种理解——庸夫俗子仅仅指代崔颂,而非其他人。然而这种解释比较牵强,毕竟谁都知道祢衡是什么样的人,目中无人到怎样的程度。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崔颂认下这名,乃是为诸多士子解围,故意曲解祢衡之意。
而他的那句“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更是让憋屈的不行的无名士子宛若喝了一口热汤,发自体内的热乎。
孔子都说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名士怎么了?名士也有不知道的事啊,说不定刚好被我们指导了呢?我们虽然没什么名气,但也不至于不配与名士交谈吧?
“崔君敦睦豁达,雅量高致,非常人所及。”
“想我原以年岁小而轻忽于他,实在愧甚。”
……
在士子们看来,崔颂的行为非常难得。因为古代士子极看重名声,自谦是一回事,可谦虚不是谦卑,某些话要是由别人出口,那就是侮辱了。
有的人为了维护名声,甚至甘愿以死明志,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些士子潜意识里认定,崔颂应当和他们一样,是惜名的。刚刚说的那番话,实乃不得已而为之,是为了维护他们这些士子的名声与尊严。甚至,不惜委屈自己,生生受了祢衡的鄙薄。
不得不说这又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解围是真,但崔颂心中所想,完全没有这些士子所理解的那般高大上。
事实上,崔颂的观念与他们截然不同。
因为现代教育与性格使然,美名、脸皮什么的在他看来全是虚的,自黑一下又掉不了肉,别瞎拉仇恨才最实在。
说白了,他只是不想得罪人。至于什么受辱,什么委屈,半点没往这方面想。
所以当周围人连声赞叹,祢衡一脸看傻子的表情对向他的时候,他还没明白过来这是什么状况。
在人群外沿,靠近西园的地方,两名面容俊逸、气质高卓的士子抄手而立,静静听着前方传来的议论声。
二人仿佛对这一情景早有预料,脸上未见讶异与惊叹,倒是有一丝叹息之色。
这二人,崔颂都曾见过。
较为年轻的一人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果如公达所言,崔郎赤子之心,纯善温敦……只这般仁笃,恐为他人所乘。”
另一人眉宇微紧,深以为然:“到底尚未及冠,不知世事险恶,又无长辈在旁教导。君子慎独,诚无垢,思无辱,然则小人难缠。崔郎如此,实叫人放心不下。”
他朝从父一拜,转身往湖畔的方向行去。
那一处人迹最少,地域稍偏,唯有一条曲饶的小径,可蜿蜒抵达亭榭之所在。
亭榭附近,祢衡上上下下怪异地打量了崔颂几眼,拂袖冷笑:“罢罢罢,终究不过是被腐儒教坏的木头疙瘩,衡又何必在这自讨没趣。你既喜欢,便与他们继续聊吧。”
……等等。
崔颂不由一怔。
祢衡的意思是……他原打算带自己脱离这被包围的窘境,隔绝诸多士子的纠缠?
崔颂在内心尔康手。
眼见祢衡扭头就走,崔颂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衣袖。
祢衡怒而转头:“作甚?”
崔颂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还未感谢祢兄弟先前的仗义执言……”
“很不必。”祢衡甩了甩袖子,没甩开,睁大眼不可思议地瞪着无耻扯着他袖子的某人,却只换来后者无辜的回视,“清河崔颂,你这是何意?”
“颂曾听家师提及祢兄弟,言辞间多有激赏。听闻祢兄弟敏于文,善作赋,颂心甚慕,今日一见,当促膝长谈,以全拳拳之心。”
——大哥,带我走啊。
崔颂眼巴巴地看着祢衡,面带微笑,内心却一点也不淡定。
至于原主的老师是否提过祢衡?这不重要,反正都是山东人,圈子就那么大,祢衡的才名就算没传到中央,在山东名士那一圈子里肯定是听过的,不怕穿帮。
祢衡再次甩了甩袖子,还是没甩开。
明明是崔颂拉着他不放,可因为汉衣的袖子太过宽广,再加上视角的因素,在外人看来,崔颂只是恳切地握住祢衡的手,而祢衡停在原地,显然是有所意动。
袖摆因而甩手而细微震动,倒像是祢衡因为被名士搭讪而心旌神摇,激动地回握住对方的手。
想到祢衡三番两次找崔颂说话,虽然言辞很不客气,却实打实地帮他解了围,一部分人恍然大悟:
原来高调出场,一脸狂妄,还打扮得这么另类,是为了引起名士的注意啊。
这套路深的,竟然还成功了?
一些拜读过崔颂大作,钦慕其文才的年轻学子看向祢衡的目光登时变得无比复杂。
祢衡:……
祢衡一点也不相信崔颂是想和他比赋论经,甚至久慕其名。
他虽然自傲自负,坚信自己的才学无人可及。可他向来不是掩耳盗铃之人,自己的名气是一是十,他心知肚明。
以他的资历和名气,不及崔颂十一,崔颂或许听过,但绝不会“心甚慕之”。
祢衡不知道崔颂在打什么算盘,只觉得他满口鬼话,推翻了刚刚迂腐死节的观感。
而这人硬扯着他的袖子还言辞恳恳,脸色淡定一点也不像强硬留人的行为,简直……
祢衡找不到形容的词,如果他来自现代人,倒是能找到一句话描述自己此刻的想法: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崔颂可不管祢衡在想什么。刚刚一群文人围着他辩经论道,讨论学问,他差点没撑住。更离谱的是,竟然还有人求他指点诗赋……再在这待下去,估计用不了多久他就要阵亡了。
所以哪怕是看出了祢衡的嫌弃,他也仍旧揪着对方不放手。
节操算什么,这说不准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了,松手才怪。
暗暗僵持的局面并未持续多久。
当崔颂定做模具送来的时候,他心中一松,忙不迭地松开祢衡的衣袖,指示太学院的仆役照他所说的摆放。
一直被死拉着现在又被干脆利落放开的祢衡:……
作者有话要说: 祢衡[LV.99][坦克大T]:到底组不组队,你说。【亮出冲击炮】
[系统提示,崔颂拒绝了您的组队申请]
[系统提示,崔颂同意了您的组队申请]
[系统提示,崔颂已离开您的队伍]
祢衡:……
第14章 洛阳文会[四]
这表现的太过明显,祢衡哪还看不出崔颂是为了摆脱的士子们的纠缠,故意拿他做筏子。
他一面讽刺崔颂的表里不一,另一方面,又觉得崔颂心思活络,好歹比那些迂阔无趣的士子要顺眼些。
如此一想,他暂且按捺拂袖离去的冲动,踩着屐,往模具的所在移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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