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颂放下手,一时觉得心情有些……难以言喻。
又有侍童端进来一个小篮, 里面盛着五六个李子似的水果。
崔颂拾起一个, 看着自己被绑成粽子的右手, 正考虑要不要连皮啃,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取过果子,三两下剥去外皮,递还给他。
崔颂看着红灿灿的果肉,胃口大开,把果子凑到嘴边咬了一口。
生津甘甜的汁水溢满口腔,等他吃完一个,旁边又递过来一个剥好的果子。
崔颂摇了摇头,郭嘉便自己吃了,拿细绢擦去手中的汁液,然后拉过崔颂的左手,替他擦净指缝间的果汁。
崔颂再喝了几口肉汤,擦了嘴,让人把餐具撤下。
郭嘉道:“刚刚虽是权宜之计,然崔弟身体未愈,确实应当好好休息。”
郭嘉想让崔颂上榻休息,最好能再睡一会儿。但是崔颂实在睡得久了,怕再躺下去脑袋更疼,婉拒了这个提议,只坐在榻上,与郭嘉大眼瞪小眼。
在娱乐方式匮乏的古代,养伤真的是一件很无聊的事。
郭嘉自觉造成眼前这一局面,他责无旁贷,遂主动寻找话题,给崔颂讲一些奇闻异事。
故事中蕴藏着为人处世的哲理,还涉及策略与人心,崔颂听得入迷,不知不觉就将一个时辰过了大半。待到郭嘉讲完一段,他意犹未尽,请郭大段子手再讲。郭嘉却只摇了摇头,蘸了茶水在塌边写上“静”“养”二字。
崔颂哽了一下,眼眸微转:“不若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崔颂便将自己看过的故事,加了一层古代滤镜,以另一种方式描述出来。
现代人比之古人,文学修养或许远远不及,但要论精彩诡谲的故事,绝对不输半步。何况这是汉末,还不是小说演义盛行的明清。
于是郭嘉毫无意外地掉坑了。
互相挖坑、又不肯将故事讲完,只拽着悬念吊着对方,想让对方先讲的二人面面相觑,又恢复最初对坐无语的情景。
“那屠户是如何知道盗贼的去处的?”
“双蛇绕珠(SOS)究竟有何深意?”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静默。
郭嘉扶额,先一步投降。
他继续讲述屠户乙的故事。眼见说完一个小高潮,有人在帐外求见,说是奉大首领之命来送东西。
两个垂髫小童各捧一只大雁,另外有名个子高挑的女将抱着一方雕工简约的木琴,率先上前一步,执礼道:“元娘要我代她向二位郎君问好,听闻中原男子素爱风雅,以抚琴为雅事,特要我送上瑶琴一副,给郎君解闷。”
崔颂:……
这是他第一次感谢自己折了手,不需用弹琴来“解闷”。
郭嘉谢过女将,收下木琴,但婉拒了那两只大雁,客气地目送几人离开。
崔颂不明白郭嘉为何单独拒收大雁。郭嘉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悠哉游哉地道:“雁乃采择之礼,崔弟可是想收?”
这个时期的各项礼仪仍然遵循周制,行礼经。若两家要行秦晋之好,结昏礼(婚礼),则需纳采问名,以大雁为采择之礼,做聘婚之用。
崔颂十分庆幸那两只雁已经被送回去了,不然他可能会手疾发作,连雁带盘地丢出去。
经此插曲,“被求嫁”的事又一次被提到明面上,让人忽略不得。
崔颂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见此,郭嘉道:“我观元娘并非不讲情理之人,直言拒之无妨。”
崔颂点头。郭嘉取过被放在榻边的木琴,避开腿上的伤处,横在身前,按上琴弦。
一曲清缓悠扬,如溪流山涧,春花盛开。哪怕崔颂不懂音乐鉴赏,来到此地之后更视古琴如猛虎,也不禁觉得这首曲子弹得十分好听,连带着头疼都减轻了不少。
然而再优美的曲子,对崔颂而言也只是听过就罢,最多附加一个作用:催眠。
他就这么歪在榻上睡着了。
郭嘉一曲弹罢,觉得崔颂应当也休息得差不多了,正想让他继续讲解某河上的惨案,却见他早已睡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知。
……所以那个双蛇绕珠(SOS)到底是什么意思?
郭嘉只觉心中有一把小勾子在挠,再没抚琴的兴致。
盯着崔颂看了许久,郭嘉替他盖好毛毯,撑着一只竹竿出门。
睡梦中,崔颂好似置身于一片棉花中,四周柔软而温暖,让他舍不得离开。
没过多久,眼前亮起一束光,在镜子里看了十八年的面孔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好久不见。”“崔颂”合上手中的《百科全书》,目光向下偏移,正巧落在他的手上,“受伤了?”
崔颂拉开椅子坐下,端过他面前的牛奶喝了一口,简略描述了自己的遭遇,将细节部分一笔带过。
随即,他果断寻求外援:“如果有一个女子想要娶你,该如何拒绝?”
“崔颂”迟疑道:“娶……?”
崔颂点头,讲述了女羌部落的情况。
这种类似于母系社会的部落,“崔颂”也只在史书上见过。他从未接触过此类热情豪放的女子,此时作为崔颂的万能军师,竟也不慌不忙,打开手机迅速浏览网页,然后选出在他看来可行性最高的方案。
“听你所说,那位姑娘体贴心善。只要以心有所属为理由拒绝,她应该会知难而退。”
崔颂怀疑地看着“崔颂”。
“崔颂”神态自若,看起来胸有成竹。
这个问题姑且算是解决了,轮到“崔颂”让他答疑解惑。
“你和柳江雪是不是很熟?”
“柳江雪?”崔颂如实相告,“算是熟人,大嫂的表妹……怎么了?”
“这位柳姑娘最近总是抱着一本《三国志》,想与我一起探讨。”“崔颂”若有所思,“以前也是这样?”
“有过两次,不过每次都是不欢而散。”崔颂说道,“那时候她手上拿的是《三国演义》,说是要与我讨论三国的历史……”
“然后?”
“第一回 她说乱世女子生活不易,像貂蝉,寄人篱下,说是司徒的养女,其实连婢女都不如。王允到处宣称自己待貂蝉如亲女,私下却任意辱骂,恶意怀疑她偷人……待她表明心志,才欢喜地将她送人。又说貂蝉对肥董卓曲意奉承,对虎吕布虚情假意,身不由己,着实可叹。”
“崔颂”轻笑:“世道无常,人皆蝼蚁,上至王孙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可说是身不由己,哪只其中一人可怜?”
如貂蝉这般,好歹衣食无忧,不管她以身饲虎是情势所迫还是心怀大义,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为了改变未来而努力。真正可怜可悲的,从来不是“身不由己”,而是无法为改变未来而努力。
或因为不可抗力,或因为自身。这样的人,比比皆是。
崔颂点头:“正是如此。我哥让我安慰她,我就和她说——貂蝉不过是个虚拟人物,正史上并没有这个人,很不必为她伤心……但是她好像一点也没高兴起来?”
“崔颂”同样不懂小女子的心思:“柳姑娘大约是性情中人。”
崔颂继续说道:“第二次她跟我提起,三国里孙策和周瑜分别娶了大小乔——两人既是兄弟也是连襟,成就了一段佳话……问我对兄弟连襟是个什么看法。”
“奇怪的问题。”
崔颂深以为然:“我和她说,正史上用的词是‘纳’,也就是说大小乔都是小老婆,孙策和周瑜二人算不上连襟……”
“结果柳江雪气得一个月没和我说话。”崔颂一脸莫名其妙,“她到底为什么生气?”
“崔颂”摇头:“女子的心思,我怎么会懂。”
崔颂遂将这个疑惑抛到一边:“对了,大神,你可否教我弹琴?”
堵不如疏,以防将来因为不会弹琴而露馅,还是早点学比较好。
弹得好不好另说,要连基础都不懂,想不露馅都难。
“崔颂”找了一家琴行,崔颂一路跟着,发现他能看见“崔颂”周围十米内的人与物,而那些人既看不到他,也碰不着他。
手把手地教了古琴的基础,宫商角徵羽所对应的琴弦,“崔颂”便开始演示弹奏。
担心古曲太过繁复,让崔颂连调子都记不住,“崔颂”选了现代的流行曲,从《千本樱》到《权御天下》再到《禁忌的边际线》,修长的手指飞快划过琴弦,引来围观者无数。
崔颂:EX0 Me?这个手速与节奏,你告诉我是入门曲??!
崔颂被惊得直接从梦中苏醒过来。他猛地坐起身,发现帐中只有他一个人,郭嘉不知行踪。
想到郭嘉腿上有伤,崔颂正要掀帘子出去,外面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
“小郎,醒了吗?我能不能进来?”
掀到一半的帘子一抖,崔颂的手蓦地僵住。
外面“咦”了一声,元娘一把提起帘子,与他正面相对:“你要出去啊?”
崔颂含糊地应了一声。见元娘目光灼热,仿佛要在他的身上烧出个洞来,崔颂忍不住后退一步,按着另一个自己的主意,委婉地表示自己心有所属,恐怕要辜负她的厚爱……
元娘一点也没有吃惊的意思,冷静地反问:“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能和我说说吗?”
崔颂:……
等等,他应该喜欢什么样的人来着?
一滴冷汗落下,崔颂着急地转动目光,恰好看见远处与正与一个人交谈的郭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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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本樱-古筝:
权御天下-筝+鼓(从1分16秒开始)
禁忌的边界线-钢琴(从1分30秒开始)
第45章 不妥之处
正所谓现编不如捡现成的, 崔颂一眼扫到郭嘉,毫不犹豫地把他当做模子,胡编乱造,勾勒出一个莫须有的“心上人”。
“我喜欢的人……聪慧机敏, 体性通达,不拘绳墨,时常有出人意料的举措……不合眼缘之人,被他忽之若草, 觉得他傲慢可憎;若是被他接纳,则如浸温水, 相处舒泰, 不自觉地敞开心怀,恨不得与他对酒畅饮……”
有了模板,剩下的就容易很多。
崔颂几乎是脱口而出, 根本不曾细想。
“他的眼睛非常干净,好像有一种神奇的魔力, 能看透人心, 令一切光影无所遁形……
“被他凝视的时候,仿佛能看见整片星空, 让紧绷的心绪放松下来。
“……弹的琴也非常好听, 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嗜酒如命算一条……经常喝醉了往角落一躺, 让侍从一顿好找。而且有时候太过随心, 完全不考虑会给自己造成怎样的麻烦……”
一开始的时候元娘听得十分认真, 待说到“嗜酒”,她的秀美狠狠一皱,听到最后,已是一副薄怒之色。
“这是哪家的娘子?明知过饮有害身体,还死守着杯中之物……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好好照顾,又怎么照顾小郎,怎么生下健康的麟儿?”
崔颂:……
刚刚入戏就被元娘的声讨拉回现实,听到“生下麟儿”几字,崔颂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在心中给躺枪的郭嘉烧了三炷香。
“还总是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不归家,这样的娘子,哪怕千好万好,也必定是不会疼人的。”
元娘因为义愤填膺,声音未经控制,向外扩散,引来远处二人的注目。
见郭嘉看了过来,崔颂心里有些发虚,掩饰性地举起袖子咳了一声。
元娘见崔颂脸色有些奇怪,意识到自己的这些话有诋毁人家心上人的嫌疑,气闷地停下声讨。
“在小郎心里,我真的不如那位娘子么?”
崔颂很想拔腿就跑,但他忍住了,发挥自己多年浸淫话剧台本的戏骨,幽幽叹道:“我只喜欢她一人,旁的人就是千好万好,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元娘咬了咬唇:“纵是她不顾小家,也不懂得疼人?”
崔颂憋住擦汗的冲动,露出一个忧悒而温柔的笑:“便是所有人都觉得她不好,在我心里,她也是最好的。”
元娘懊丧地垂头,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不甘。
“你啊你……多情苦无情,情深而不寿,你可不要被她伤着才好。”
崔颂只想安静地做个“为情所苦”的忧郁少年。
元娘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留下一句:“等你想通了可以来找我。”英姿飒爽地转身离开。
走到半路的时候,郭嘉恰与一位牧民完成交流,撑着竹拐子往回走。
两人迎面碰上,元娘道:“脚伤未愈,出来作甚?有事可以嘱咐小奴,一定妥帖地帮你做好。”
郭嘉道:“闲得久了,出来走走。”没有说自己是外出寻草药来的。
见元娘面带郁闷之色,郭嘉往她的来处看了一眼。
“姑娘似是心情不佳,可是有什么难事?”
元娘率直坦荡,素来藏不住事。此刻被主动问起,她便忍耐不住,竹筒倒豆地全部倒了出来。
“我族自古流传着五不嫁,嗜酒便是其中之一。被欲念左右,恣意妄为,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的人,又怎么有余力去照顾别人?”
郭嘉:……
“竟还醉得幕天席地……如此不讲究,便是不被野兽食,不被山贼砍杀,夜风凉寒,常年风寒入体,一旦哪日病倒了,还要小郎倾力照顾……这哪是有担当的家主会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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