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我会信你的鬼话?”
崔颂无辜摊手:“当真如此。正平若不信,可看看这墨迹。”
“那这‘下回分解’的十个字是怎么回事?”
“备注‘’,表示‘还有续篇’。”
祢衡觉得自己的胸有些发疼:“你这是故意挖了坑给我跳?”
崔颂笑容温润如初,丝毫未变:“你亲自翻开的书,怎么能说是我故意挖坑让你跳?——充其量是我给你递了个铲子,你自己挖了个洞跳下去罢了。”
祢衡被这无耻的言论气得脑壳乱跳,他懒得再和崔颂耍嘴皮上的威风,将书往地上一扔,冷笑三声:“你以为这样就能逼我就范?”
他怒而甩袖,摔门而出。
崔颂目不斜视,继续淡定喝茶。
一刻钟后,门再一次打开,祢衡黑着脸,揣着袖回来:
“你待如何?”
崔颂放下酒杯,整理着装起身。
“不如何。既然缺了后文,还请正平随我走一趟,一同去找此书的‘下册’。”
祢衡以怀疑的视线将他来回扫了一遍:
“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崔颂笑而不语,坦然回视。
祢衡瞪了他一会儿,怒气散了些许:“那便走吧。我倒要看看你崔子琮黑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
同一时刻,正在与幼子玩射覆的曹操,眼角余光扫到敞开的门外正恭谨地站着自己的耳目,扬声唤人进来。
那人进屋后,目不斜视,走到曹操身后,附耳汇报。
曹操面无表情地听着,眉宇渐渐拧起。
“这郭瀚,果然是个担不起大用的。”
他曹操任人,不拘泥出身,也不依凭喜好,唯才是举尔。
他不重用郭瀚,不是因为郭嘉,而是因为郭瀚此人虽有几分文才,却虚浮于表;既不通庶务,无筹划之能,又不懂得协作统率,在曹操看来,给一个果丞散吏绰绰有余。
如今他与辖下佐官竟敢妄议,质疑曹操的遴选之能,越加拉低了曹操的好感。
“如此心性与心计,竟还妄图高位,当真没半点自知之明。”
正抱着盒子观察的幼子曹冲抬头看向生气的阿父,想了想,道。
第123章 寻典
“大盒装大物, 小盒装小物。人的位置, 不能超过他的才德。‘君子素其位而行, 不愿乎其外[1]’(译:君子应该安分守己, 做自己该做的事, 不生出非分之想),否则就像这射覆的盒子, 装不下里面的东西,不过徒增人耻笑罢了。”
如此一番话,竟是出自一个三岁小儿之口, 哪怕向曹操汇报的亲信再怎么持重, 此刻亦不免惊愕地看了曹冲一眼。
曹冲浑然不觉自己的观点对于他这个年龄而言有多么惊世骇俗, 他小大人一般地说完自己从“玩具”中获得的启发, 与任何一个渴望夸奖的孩子别无二致, 眼眸微亮地盯着自家老父, 翘唇问道:
“阿父, 冲说得可对?”
即便已经感受过这个聪慧的儿子带给他的太多惊喜,曹操仍不吝欣悦与赞美, 用力摸了把曹冲光秃秃、只扎了一撮小辫子的脑门:
“引经据典,言之有物,值得表彰。”
曹操挥退耳目, 二指曲起,在小盒子上叩了三响:
“那冲儿能否猜出,这匣子里装着的是什么?”
曹冲举着盒子欲摇,被曹操制止。
“射覆的盒子, 如何能摇动?”
曹冲反问:“又有何人规定,射覆的盒子不能摇动?”
“以前或许并无此明文禁规,但冲儿既要与为父玩,就要遵循这项要求。”
曹冲将盒子放在案上,取过三枚铜钱,似模似样地六爻。
“如何?”
曹冲老神在在道:“此卦凶险,匣中定是冲不爱之物,阿父仁义,恕儿就此告退。”
说完,拔起小短腿便跑。
曹操一把逮住曹冲,举到跟前:“你还未学通卜算之术,怎知其中凶吉?”
“不过是闲时耍完,阿父却不让我摇晃此匣。冲左思右想,阿父此举,并非怕冲通过小伎俩猜出匣子中的物什,而是怕匣中的东西损毁。”
曹冲扭了扭胖乎乎的身子,无法挣脱曹操的桎梏,顷刻嚎啕大哭,
“今日的药罐子还未奉上,这盒中之物,怕不是药盂吧?”
曹操哈哈大笑,毫无恻隐之心:“既已知晓,那就趁热喝了吧。”
曹冲霎时哭得更加大声:“呜哇——不要喝药,冲不喝!”
正热闹的时候,门槛外传来清楚的一声“噗嗤”,让房中二人减慢了动静,各自往门外看去。
一人提着酒壶站在门口,神色倦懒,仿佛将将睡醒。初夏的暖阳投照侧颜,将他唇角的笑模糊去了几分。
正享受天伦之乐的曹操总算找回了几分严肃,把儿子曹冲放下。
“你来了啊,奉孝。”
曹冲同样摆出严肃脸,束手行礼:“郭祭酒。”
行完礼,正想趁机开遛,却发现自家老爹的手正捏着自己后背的衣料,曹冲顿时变作了苦瓜脸。
郭嘉朝曹操行了个简礼,拎着酒入座:“主公与小公子在玩什么?”
“嗐,哪里是在玩。这小子生病了不乖乖喝药,我这不千方百计地想办法骗他喝下去吗?”
话刚说完,接受到自家儿子控诉的目光,曹操自动屏蔽,三下并作两下抓过儿子把药灌了进去,“谁知道这小子不好骗,害我白费了心神。看,还是这样最省事。”
曹冲气呼呼地抱着空盂坐到角落去,曹操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用细葛拭去指尖的药汁,邀郭嘉入座。
“这避药如蛇蝎的模样,倒与你有着几分相似。”
“嘉今日得一好酒,特意请主公一同品赏,哪知主公一照面就作揶揄,也不怕嘉脚步倒退,提着酒跑了。”
敢与曹操开玩笑的谋臣寥寥无几,郭嘉便是其中之一。兼之郭嘉进退有度,每次玩笑之语既显得亲近,又极有分寸,从不过界,曹操在惜才的同时,亦不免多了几分忘年交的真心。
“倒是我的不是了?”曹操大笑,唤侍女取酒卮来,“罢罢罢,我赶紧住嘴。你看我如此识趣,还不快把你的宝贝酒送上?”
郭嘉接过侍女奉上的酒器,亲自给曹操倒了一杯。
“主公且尝。”
曹操细细饮了几口,咋舌回味:“确实与旁的酒不同,多了几分清雅。”
“全赖子琮奇思妙想,听闻我喝腻了家中的酒,便提了以梨花作酿,让家侍调以美酒。我见这酒的味道有着几分新奇,特提了一盏来,借花献佛。”
曹操哑然而笑:“你在这找我喝酒,还不忘替你的子琮邀功?”
听到“你的子琮”四字,郭嘉悠然斟酒的手一抖,险些倒在酒杯之外。
他及时捉住酒卮,将洒落的酒液一滴不剩地全部接住。
曹操未曾发现这边的变故,犹自讲道,
“说来也巧,我这里刚得到一个消息,正好与你有关。”
遂把崔颂与郭瀚、杨观二人起龃龉一事告诉郭嘉,
“子琮于诸事一向超然,不为外事所移,未曾想也是个性情中人。”
似是想到自己与几个好友的背道相驰,曹操喟然,又饮了一杯酒,将只剩下小半壶的陶制酒壶拢到自己身前:
“这酒既然是拿来‘献佛’的,你还是不要饮了。”
此举打断了郭嘉因为刚刚得到的消息而骤然升起的良好心情:“主公,独饮不欢。”
“奉孝啊奉孝,你既然知道此酒的味道不错,拿来孝敬孤的时候怎么不多带点?‘独饮不欢’,绝饮就欢了吗?”
郭嘉作出无奈之色:“主公所有不知,子琮曾言‘酗饮伤身’,不愿多赠,这酒,嘉也得一盅,如何舍得?”
“瞧瞧,瞧瞧,这才是你今日来的目的吧?依孤看,邀孤共饮是假,让孤尝了这美酒,替你去找子琮讨要是真。”
“一切瞒不过主公的慧眼。”
“也罢。”曹操并不探究郭嘉此言是真话还是玩笑话,派人去找崔颂传话。
未过多久,亲信回来附耳报信。
曹操听完亲信的汇报,把玩酒杯片刻,轻轻扣在桌上。
“你方才说……崔部丞与那狂生祢衡一同往城外去了?”
旁侧的郭嘉正慢吞吞地品尝杯中酒,闻言,持杯的手顿了一顿。
“确有其事。”那亲信毫不迟疑地肯定道,“据城卫报,二人身边跟着三四个随侍,出了西城门,往邑郊的方向而去。”
曹操的声音辨不出喜怒:“这个时候,他们出城做什么?”
那亲信低下头。
他只负责汇报,曹操的这一询问,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都不是他能回答的。
郭嘉只在最初的时候顿了一息,便继续若无其事地啜酒慢饮。
曹操见他没事人一般地尽显悠闲之态,拿指节点了点桌案:
“奉孝,你可知他二人因何出城?”
作者有话要说: [1]十二字出自礼记《中庸》。
第124章 充栋
“嘉若知晓, 不用主公发问, 必悉数告知。”
曹操派人去酒窖取了一坛醇醪, 揭开这一话题:“罢了, 不必管他们。今日饮了奉孝带来的酒, 孤也开一坛珍藏的佳酿,让奉孝尝尝味。”
醇醪开封, 酒香味厚重,郭嘉却觉意兴寥寥,尝不出多少滋味。
一杯饮尽, 曹操指着酒坛:“如何?”
“主公的酒, 自是好酒。”
郭嘉心中的辗转滋味, 曹操一无所知。酒兴既起, 他当即拍案作乐, 趁兴作了一曲四言诗。唱完后, 他痛饮一杯, 畅然而叹:
“刘备投我已久,冷眼观之, 他意不在此。”
“主公惜才,然刘备不可纵。”
“若刘备心不在此,执意离去, 我无留他的理由,却强行留人,岂不让人诟病。”
“理由一项,主公不必担忧。只需主公心有此意, 其余种种,由嘉替主公效劳。”
另一头,崔颂带着祢衡出城,直奔邑郊。
待来到一处农舍,崔颂跃下马:“正是此处。”
祢衡跟着下马,见崔颂不拴马绳,径直往前,挑眉刺道:
“你不把马绳系在树上,等会儿马跑了,可别与我共骑。”
崔颂头也未回:“此马有灵,你放他在那晃荡即可,跑不了。”
祢衡剑眉抽动,他走到崔颂那匹宝驹附近,想看看这马到底“灵”在何处,冷不丁被马儿翻了个白眼。
……还真邪了。
祢衡冷哼一声,跟着崔颂进入农舍。
支呀一声,木门被推开。待祢衡看清舍内的情景,顿时瞠大眼。
“你这——”
祢衡看着满满一屋子染墨的竹简、布帛、线本,差点没提上气:“你这是把你家的书库整个搬来了?”
崔颂没有回答,他笑着取过最外边推车上的一卷竹简,递给祢衡:“这是‘下文’,正平可尽情翻阅。不仅我手上的这本杂学,但凡这屋舍中的所有书册,你都可任意取阅。”
祢衡愣在原处。
因为朝代更替与书籍载体的限制,先秦许多诸子学术十不存一,难以保留。于汉末的文士而言,书籍乃是无价之宝。一些稀有的著作更是千金难求,有钱也得不到,非底蕴深厚的家族不能得。
就像崔颂之前给他看的“工术杂书”,当属顶尖的墨家传宝,可能是皇室都不曾留存的绝本。
光是这一本书,就够他欠崔颂一个天大的人情。这也是他被崔颂摆了一道后,明知道崔颂的“阳谋”,还要顺着他的坑往下跳的原因。
对于士者而言,“朝闻道,夕可死矣[1]”。能读完一本奥妙绝伦,别说前面只是个坑,就算是一块挖好的坟墓,他祢衡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而这一屋子的书,被崔颂千里迢迢、大费周章地搬来,又派许多部曲在此看守,可见其中每一册都是珍本,价值连城。如此珍贵之物,崔颂竟然让他任意翻阅?
祢衡因为珍贵文墨而发热飘散的大脑瞬间冷却了下来。
天降一块大饼是惊喜,天降一个小岛大的大饼就是惊吓了。
“我竟不知道,我身上有何物价值若此?”
“昔有千金买骨,未知我这一屋子古籍,能否买正平听我一言?”
祢衡冷笑不迭:“崔名士好大的手笔。”
崔颂正话反听,唇角弧度逐渐加深:“未在第一时间转头离去,看来是愿意‘姑且一听’了?”
“听了再走,亦不算迟。”
崔颂收起笑意:“正平与曹司空,究竟有何过节?”
“无他,看不惯尔。”
“因何看不惯?”
“赘阉遗丑,惺惺作态。”
“赘阉遗丑”四个字,乃讽刺曹操的出身,讽刺曹操的父亲是太监的养子。
“正平此言,说的可是真心话?”
“欺你何益?”
崔颂不曾着恼,反而朝祢衡并袖一揖:“能说出‘冠者,贵乎?屐者,贱乎?’的祢正平——若要说他拘泥于门户之见,我是第一个不信的。”
“若非赘阉遗丑,如何能狠下心,枉杀英才边文礼(边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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