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他过去,我在下面撑着。”曾陆离说。
何忍带着钟叔,动作再也不像他从来来的时候那样轻松,慢又艰难地攀爬上去。曾陆离手托着钟叔的腿,把他们两个人送过去之后自己才又翻过去。
两个人一路风驰电掣地开车回到中心医院。钟叔早就沉沉入睡。何忍最后看一眼他躺在被子里的样子,关上门和曾陆离的眼睛对上,两个人同时苦笑一下,曾陆离问:“你打算怎么办?”
何忍说:“当然先把他安顿好,但是——”
“你是不是不知道要不要先告诉你爸爸?”曾陆离看出他的犹疑,替他问出来。
何忍摇摇头:“我觉得现在不应该和他说这件事。”
“你等他醒过来之后再征询他的意见吧。”曾陆离看一眼紧闭着的病房房门,内心觉得惊悚。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居然守在一片墓地的旁边直至夜深,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用过食物。他是想向墓碑的主人表示忏悔吗?
可是他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错误要由他一个人承担。
这样子折腾下来,等何忍他们回到酒店的房间的时候已至天明。何忍心神不安,看见曾陆离也是一副惴惴的样子,搁下自己的事情问他:“你怎么了?不早了,赶紧休息一会儿吧。”话是这么说的,自己却在沾上枕头之后就沉沉睡去,留下曾陆离一个人在床的一侧辗转,手上拿着还没开机的手机反复把玩。
薄薄日光钻进房间的那刻,他终于下定决心开机,屏幕亮起的那一瞬间,无数的未接电话显示在上,全是工作室里的人打过来的。曾陆离没有先回他们的消息,而是点开微博。
消息那一栏的私信数都数不清,他看见有几个眼熟的ID账号,都是自己的粉丝,告诉自己她们依旧支持他,让他继续专心演戏。还有很多私信发过来,在对他破口大骂,说他带坏现在的孩子,是个有病的人。他想起高中的时候那个从前的朋友隔着那群人的肩膀望过来的无辜的眼睛,又想起今晚的钟叔,突然觉得有些释然。
他们不认同他,并不是他们的错,也不是他的错。谁都没有错。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没有错。他曾经千方百计的想要逃避真实的自己,想要“治病”;他还对从前的那些人充满怨恨,每当深夜梦及此处,逾越于法的思想从来不能避及。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对他深恶痛疾的人其实自己就是;曾经恶贯满盈的人现在不知在哪个角落凄凄凉凉。人生从来都不是绝对平等,可是有因必有果。那些曾经加诸于他让他日日夜夜痛苦的日子,成就了他,成就他遇到现在的何忍。
他释然了。看到那些私信的时刻,他终于正式搁置下自己所有延绵至今的仇恨和恐惧。那些曾经在多少不眠的深夜反复折磨着他,反复让他痛不欲生,多少次想要否决自己存在的事情。他终于可以轻轻地全都放下,然后再也不拿起来。
因为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等到了那个让他过去牵肠挂肚的答案。
微博上关于他的热度到现在已经一夜,还是居高不下。曾陆离看着屏幕上关于自己是好是坏的词条,忍不住撇了下嘴角,慢慢沉进松软的被子里,往何忍那边趴过去。何忍在睡梦中,许是无意间感觉到了他的温度,翻了个身朝他这面,曾陆离于是自己钻进何忍的怀抱里,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
第65章
这一觉就睡到又一个深夜才清醒过来。白天黑夜原来只是上天的托词,于个人而言并无多大意义。何忍和曾陆离开车到医院探望钟叔,值夜班的医生带他们到病房里来,说钟叔是因为长期饥饿引起的低血糖昏迷。
“他是不是已经有五六天都没有进食了?”医生带着些许的责备问何忍,“病人因为年纪的原因,就算这次抢救及时,对身体的损伤已经不可避免了。”
何忍等医生离开之后默默握住钟叔没有输液的左手,重重叹一口气。
“你打算跟你的爸爸讲吗?”曾陆离问。
何忍听了后摇摇头,说:“钟叔当初选择离开我们家,估计就是抱着不想再回去的心思了。现在他还睡着,等他醒了之后再问问他吧。”
曾陆离本来是靠近窗户站着的位置,看见他这一侧的何忍坐在椅子上握着钟叔的手,却是突然间感觉有人在对着看他。他对着镜头久了,对这种感觉特别敏感,下意识的就抬头去找,却发现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个人,钟叔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还是他们刚刚进门时候的样子,根本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他有些心神不定,重又看回何忍。何忍仔细地帮钟叔把被子掖好,揉了揉眉心决定:“我们回一趟家吧。”
“你的公寓不是还没打扫好吗?”
何忍被噎了一句,纠正道:“我说的是我爸爸的家。”
曾陆离扫一眼挂在墙上的钟,时针已经指向了数字十一:“他现在应该已经休息了吧。”
何忍又摇摇头,苦笑道:“他不睡,自从钟叔离开之后,他就每天都很晚才睡了。”
他在快要离开的时候又自嘲一句:“你说我们家奇葩吧,妻子去世的时候丈夫都没怎么难过过,管家离家出走了,丈夫倒跟失了魂一样。”
曾陆离就又感觉如芒在背起来,在门要被掩上的那一瞬从门缝里看,钟叔还是他们刚刚离开时候的样子,安安静静的合着眼睛躺在床上。
他根本没有醒过来。曾陆离想,但是心悸犹在,终于在前面已经看到何家那座宅子的影子时问何忍:“你说钟叔他已经离开家两个月,为什么偏偏最后要在墓园里不进饮食?”
何忍沉着脸,也在奇怪:“我也不知道。医生说钟叔是最多五六天没有进食,但还是喝了水的,这说明他根本就不想离开,难道是因为身上带着钱财全都用完了,所以才这样?”
车停在车库里,何家大厅里晕黄的灯光从落地窗里透出来,叫站在院子里的人看客厅里看的一清二楚。何老爷子躺在他惯常躺着的那张按摩椅上,两只手交合着的看向天花板。何忍开门的声音一定吵到了他,所以让他立刻就睁开眼睛,下意识的就要扶着扶手站起来。
“爸。”听到这一声,何老爷子的脸色和缓起来,却又在看到随着何忍走进来的曾陆离之后抓紧了扶手。
曾陆离给何老爷子打了声招呼,何父想起离家的钟叔,头痛欲裂,干脆又坐回椅子上,问:“有你钟叔的消息了吗?”
“没有。”何忍低低的回答,“最近姐姐回来看过你吗?允幸他一直想来陪你,但是你又不让。”
“他一个小毛头回来陪我做什么?”何父不耐烦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待着就挺好的,没有人吵。”
“真的吗?”何忍斟酌下语气,问,“那假如你找到钟叔,你会对他怎么样?”
回应他的是何老爷子重又躺回椅子的背影和长久的沉默。他的父亲显然不准备回答他的问题,不知道是因为不能还是不想。
何忍等不到那人的回应,只好拉着曾陆离的袖子带他到二楼他的房间。曾陆离没来过这里,又因为知道这个房间是何忍从小到大都在住的地方,所以看的有些仔细,好奇的在书架前面站一会儿,翻出本他还留着的初中的课本看。
他没翻几页,就从书里翻出来一张陈年旧事,于是黑着脸夹起那张纸问何忍:“这是什么?”
这张纸在书里夹的久了,半点褶皱都无,摊开在何忍眼前的时候让他着实想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是当时我的女朋友上课的时候给我写的,要我晚上陪她回家。”
写这张纸的女孩是当时他的同班同学,父亲是一家时装公司的总经理,现在大概早在国外嫁人生子,过着享福的生活了。
他对这段往事毫无遮掩,曾陆离却不能视而不见,只好憋闷的把张纸没好气的丢进垃圾桶里,忍不住盘问他从前没问过的问题:“你以前谈过几段?”
谈过几段?何忍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如实道:“三四段吧,具体的数字我记不清了。”
曾陆离看着他的眼睛,好像还不相信的样子,他就只好对天发誓,说:“真没有多少,主要是我那个时候也忙着学习,懒得谈。”
他没忍住,起身抱住曾陆离在他的脸上亲一口,又在他的嘴唇上咬一下,最后逆流而上到他的鼻尖,又亲又含。好不容易放开,何忍低声说:“后来就是你了。”
曾陆离被他刚才亲的那几下逗的满脸通红,手却不自觉的回抱住他。何忍兜住他的身子,两个人一起坐回床上。何忍的手就在曾陆离的腰身处动作起来,直接从腰带下面进到他的裤子里。曾陆离躺在他的身上,下半身扭在一起,眼神迷茫的往何忍的颈肩里凑,狠狠地咬了一口。
两个人的身影最后一起滚到被子里钻着。动作好久才肯罢休,沉沉的依靠彼此睡去。何忍的手机还放在书桌上,一直在发着亮光,但是没有人理。
第66章
他们的作息因为前天深夜贸然的出行彻底颠倒过来,是以这次在何宅的一番折腾之后,曾陆离累的直接躺在床边睡过去,何忍却靠在床头翻来覆去,怎么样都睡不着。
于是干脆蹑手蹑脚地赤脚下床,捡起自己先前随手扔在地上裤子,何忍从口袋里掏出包烟来,坐在书桌旁边抽起来。
他很少抽烟,主要是不喜欢那个味道,但是又因为时常应酬的缘故,总要做个样子抽根烟吓唬别人。现在夜色深过一轮又变浅,他翘着腿往椅背后面躺,眼睛细眯起来享受中华的味道,淡淡的白烟和此刻勉强透过窗帘的亮光倒是相似,何忍强制性的吸了最后一口,要直接摁灭在红木桌面上,却被此刻又亮起来的手机屏幕夺去视线。
屏幕上显示着“沈医生”三个字,还是何忍昨天刚刚在通讯录里备注好的。他肆意的神态登时消失,弓起背来拿手机走出房间,接通电话。
那头沈医生的声音疲惫,只是让他快来医院,做好心理准备。何忍揉揉眼睛,看见手机上的时间显示是六点十七,还是强撑着直接坐进车里,趁着清早一路上没人,畅通无阻的到了医院。
沈医生看样子就知道是煎熬了一夜,看见他赶过来,组织了下语言,问:“你们昨天晚上离开病房的时候病人手上插的针是正常的吗?”
“正常的。”何忍有些奇怪的回答,问,“怎么了?是钟叔出什么事了吗?”
沈医生的全身登时就缩了起来,双手互相搓着,即使从前经历过几次,再让他来亲口叙述还是一件难事:“是这样的,病人他……在今天晚上已经进入脑死亡的状态,我们现在正在利用呼吸机和其他药物维持——”
何忍下意识的扶了一下在自己身边的桌子,强力镇定道:“钟叔之前不是因为极度饥饿出现休克才昏迷的吗?输入营养液之后应该会慢慢好转的吗?为什么我们只离开一个晚上,他就会变成这样?”
“所以我刚刚问了那个问题,”沈医生说,“我们今天的护士过来查房的时候,这位病人手上的针管是掉落在地上的,并没有插进血管里,以至于我们抢救的时候,他已经出现低血容量性休克,根本找不到血管进针。也就是说——”
何忍今天打断别人说话的次数有点多了:“我们走的时候钟叔并没有醒过来……”他的话说到一半,想起刚刚他和曾陆离两个人大汗淋漓的躺在床上的时候,曾陆离对他说的在病房里感觉到的异样的视线,立刻噤了声。
沈医生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是想到什么,继续说:“我并不了解病人之前的情况,但是能从这两天入院之后推断出他至少五天天未进食物,再加上你之前提到过的他离家出走的举动,我猜他最后做出绝食这个决定,应该是经过很长时间思考过的,不会轻易打消。绝食基本上是最痛苦的那几种方式,他选择这个,大概……”
他接下来的话没有说下去,何忍捂住自己的头,慢慢坐到椅子上,脸上不知道是哭是笑的表情:“我这几年都听过这样的消息两次了。”他小口小口的吸气,捂住自己的心口,又慢慢说:“我知道,接下来你们是不是要征询家属的意见,需不需要撤掉呼吸机。”
沈医生尽量维持住自己面部的平静,等何忍的决定。何忍手捂住脸许久,最后平静的抬起头对他说道:“撤掉吧。”
他想起那天在墓园里钟叔倒在他怀里的那个瘦骨嶙峋的身形,或许他和曾陆离早到或者晚到一秒都会见不到他。但是他们见到了,钟叔倒在他的怀里,明明清醒过来,为什么还要选择那样。是不是生活对他来说这么煎熬,他真的要用最痛苦的方式折磨掉自己的生命。
何忍处理完所有的手续已经是早上九点多钟。何老爷子明明昨天零点还在客厅里躺着没有休息,今天一早又在这个时候急切地给他电话。他打起精神,清了清自己的嗓子,接通电话。
何父劈头盖脸地问:“你今天急到没把曾陆离带走,是发现你钟叔的消息了吗?”
何忍一下子沉默下来。钟叔原先住的病房已经被清洁工打扫完毕,他坐在床沿,正对着的就是扇窗户,窗户外面是医院修的花园,花园里有个老人坐着轮椅出来散步,旁边站着不知道是他的女儿或者护工的人陪他。他还举着手机,就不由自主地站到窗户边上看这两对人。
他原本也应该拥有一个不能再幸福一点的家庭的。父亲一辈子从没有过除母亲之外的女人,母亲又善良温柔,姐姐虽然娇纵一点,但是大家都能宠她。还有一个管家,陪伴他们几十年不变,是他们这个家里最尊重最佩服的家人。
那些被层层掩饰下去的东西不堪入目,怪不得书里总是念叨“难得糊涂”,人生就是要真假参半才好。太真了,受不了生活加之的磨难。太假了,又在蜜罐里泡的全身发软。
何老爷子见他很久不回答,又一遍一遍的问他:“你不说话,是有他的消息了,对吗?我求求你,你恨我怨我,但是你不要对他那样,他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了。”
“爸,”何忍说出来这一声,觉得自己的眼睛又涩了一点,赶紧调整呼吸:“我是听到钟叔的消息,但是赶到地方才发现是假的,现在要回去呢。”
何老爷子迟疑了下,问:“你没骗我?真的不是他?”
“真的。”何忍说,“你也不要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钟叔他这么厉害,之前跟着你也结交过不少有能力又重情义的人,说不定就是他们中的一个把他藏起来,不想让你找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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