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天女垂下眼睛问道,手躲在宽大的衣袖里,冰凉的手指压得掌心泛红。
“一件小事,你是天女,只需你公开表明皇后之子乃太子,是上天的旨意,即可。”
“那你又如何保我自由?”
“太子即位,我便可让你假死,此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唐岂山一脸志在必得的模样。
“你是想造反?我想唐大人忘了,我既是天女,也是皇上的女儿,你如今说这些,不怕我告你一状吗?”
“你敢吗?”唐岂山看她,笑得诡异,“天女,我给你时间考虑,三天后若你答应,可让周小将军来找我;若没有,我会送你一份大礼,到时候你可别后悔。”说完,他掀袍下了马车,对车夫道:“把天女好好送回去。”
到了天宫,天女下了马车,那车夫便消失了,而随同的侍卫对一切视若无睹,天女站在天宫门口,只觉得这世间,除了周遗风,她一无所有。
回了天宫,她忽视一切回宫后的例行功课,没有净身,她径直走进了周遗风的屋子里,周遗风正在看书,她冲到她的怀里,紧紧搂住。平日里,她既清冷又谨慎,很少这么直接主动,周遗风吓了一跳,搂紧了她:“怎么了?”
天女在她怀里摇摇头,“想你了。”
“你,愿意和我离开吗?我已经安排好一切了,只要你愿意,我们就走。”这本来不是一个绝佳时刻,周遗风本想慢一点和她说,怕她害怕。
“好。”天女没有犹豫。
“那三天后,我们就走,你有什么想收拾的,这两天就可以准备了。”周遗风摸了摸她的头发,和她冷冰冰的外表不同,她的头发细密柔软。
天女愣了一下,三天后……但她还是点点头,没有说话。
第19章
其实天女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东西,她空无一物,没有什么值得带走,但她确实有留念的。
“这个真得是给我的吗?”小天女仰头看着她,眼里发光。
“嗯。”天女摊开的手心里,放着一颗糖。
小天女小心翼翼地从她手心里接过,然后轻轻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她眯起眼睛,然后笑,露出两颗小小的、白白的门牙,又想起不能笑,连忙收敛,紧张地看向天女,却见她面色柔和,半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这是甜吗?”她鼓起勇气问道。
天女点头,“不要告诉祭事大人,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嗯!”小天女重重地点头,然后她拉了拉天女的袖子,可怜巴巴地问道:“能再吃一颗吗?”
天女想从口袋里拿,又忽然想起周遗风叮嘱过,小孩子糖不能吃多,对牙齿不好,便又收回手,说道:“今天没有了,明天我再给你一颗。”
“真的?”小天女睁大眼睛。
“当然是真的。”天女蹲下身子,“你乖乖的,过两天我会给你很多很多糖。”
小天女忽然凑上前,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转身跑走,又突然想起不能跑,小短腿就一步接一步地快速走开。天女终于忍不住,蹲在原地笑了笑,心底又泛起一阵酸痛,这是一个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她对她从来不假辞色,她长大以后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会成为一个称职的天女,到二十时安然赴死,还是会像自己一样,有着不安分却又必须压抑的灵魂呢。
很快,三天时间过去了。
清晨,天女走到小天女的房里,这是她第一次驻足,房间和她自己的没什么两样,冰冷,没有温度。小天女有些惊讶地看向她:“你怎么来了?”她还是太小,没有学会不能喜形于色,可她即将要成为天女了,承担起世人的期待与仰望。
天女晃了晃手里的袋子。
“糖!”她惊呼一声,从椅子上跳下来。
“嘘。”天女提醒她安静,将满满一袋的糖递给她,叮嘱道:“不能一次吃太多哦,不然牙齿会变成黑色的,每次觉得不开心的时候就一点点地抿一口,省着点吃。”
小天女捧着满满一袋的糖,小鸡啄米似得胡乱点头,天女摸摸她的脑袋,转身跨出房门。小天女站在屋子中央,忽然觉得害怕,叫住她:“天女。”
天女顿住,回身看她,“怎么了?”
小天女张开双臂,仰头看她,很小声地问道:“你能抱抱我吗?”
天女愣了一下,然后正准备朝她走近,不远处有人走来,天女站在原地,唤了声:“祭天大人。”
小天女吓了一跳,连忙将糖塞到床底下,然后一本正经地站着。祭天大人走近,狐疑问道:“你怎么会过来。”
“想着小天女马上要做天女了,我来教导她一下。”天女面不改色答道。
祭天大人点点头,“也好,你这几日多教教她。”
天女颔首,然后转身离开,走远了她才回头看了看,透过房门看到了小天女雪白的衣角,却看不到她的模样,想起刚才她那充满渴求的眼睛,天女才想起,原来自己小时候也是被抱过的,她对那孩子,还是太残忍了。
傍晚,祭事大人在教导小天女。周遗风带着天女来到了曾经翻墙而出的地方,她率先翻到墙上,然后将天女拉上去,抱着她一跃而下。门口的侍卫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便全被周遗风打晕在地。
周遗风拉着她骑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鞭子高高一挥,骏马便带着她们往远方奔去。
“我们一路往北走,走得越远越好,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风声很大,周遗风提高了音量,对怀里的天女说道。
“好。”去哪里都好,狂风迷乱了天女的眼睛,她的心跳动得巨快。
她们跑得越来越远,跑出了天宫,跑出了城门,跑到了荒凉的街上。周遗风不敢停下,一路狂奔。
天女在狂奔的马背上,仰头望了眼天,“月亮出来了。”她侧过脸,看着四周荒野的景色,“阿风,我们走得很远了。”
“还不够远。”周遗风这样答道。她勒紧手中的缰绳,一刻也不敢停下,手指勒得发红,她面色凝重。她是害怕的,担心不能带她离开,反而拉她入了泥沼。
跑了大半个夜,她才终于敢停下,随意找了个地方,两人相拥而眠。这夜,天女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和周遗风身着灰色的布衣,在田野间看着日落。醒来时,她嘴角还带着笑。
“做了什么梦?”周遗风问她。
“美梦。”天女狡黠一笑,没有告诉她梦的内容。
随意用了点干粮,二人再次启程,终于到了邻城。她们找了间客栈入住,天女换上了周遗风准备好的衣服,浅绿色的,衬得天女愈发肤如凝脂,除了白色,任何颜色于她都是一种点缀。
一夜后,周遗风带着天女正准备上马离开,就听见人群里传来一阵阵骚动,忽然,悲痛的一道声音在空中响起:“敌军势猛,周将军殁了!”周遗风身子一僵,猛地回身拽住说话那人的衣领,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那人拽开周遗风的手:“敌军已经率百万大军朝繁安奔去,周将军抵不过已经牺牲了,繁安必然失守,咱们还是快快逃命吧!”
周遗风愣住,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她还在房里留下了一封信,想着希望他看到别太生气,战无不胜的周将军,怎么可能战败?!周遗风恶狠狠地看了一眼那个人,大步走到马旁,拉住天女的手想带她上马,天女反握住她的手腕,担忧地唤了一声:“阿风。”
周遗风未曾理会,直接抱她上了马,鞭子一扬,还是朝北方去的方向。
“阿风,我们回去吧。”
“不回。”周遗风红了眼眶。
“阿风,停下。”
周遗风没有理会,“停下!”天女又说了一声。
周遗风这才停下,天女背对着她坐在她怀里,彼此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周遗风哑着嗓子道:“事已至此,绝不回头。”
“三天前,我见过唐岂山。”
“什么?”周遗风未回过神,“他发现了我们的事,威胁我以天女身份扶太子上位,他想谋反,然后许诺我可以放我自由,我拒绝了。”天女没有回头看她,“我拒绝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我想起,你说过,你想继承家族的荣耀,你想上战场保家卫国,你想让陈国每一寸河山都带着周家的鲜血,‘周皆英豪’是你们的家训,所以我不能答应,因为我不能让你喜欢上一个叛国的人。”
她一口气说完,然后顿了顿,“阿风,你是周小将军,周家不出孬种,我们回去吧。”
周遗风咬咬牙:“我就是孬种!我回去也于事无补,我要带你离开。”
“可我不想走了!”天女难得地情绪激动起来,“我其实从未想过我们能真的离开。阿风,你有你想做的事,我也有。我想让小天女不用再过和我一样的日子,我想让天女庙彻底消失。我们,回去吧……”
“你回头看我。”
天女背对着她摇头,周遗风跃下马背,走到她面前,固执地说道:“你看着我!”
天女低头看她,头一低,眼泪就掉了下来,她连哭都是淡淡的,仿佛只是雨水从脸上滑落。“你想清楚了,回去了,我们很可能就再也没有离开的机会了。”周遗风抬头看她,眼圈通红。
“阿风,我们能去哪里呢?”她反问道,“我们去哪里,都终将不得自由,永远躲躲藏藏,而且,哪里会容忍我们,容忍我爱你呢?”这是她第一次提及“爱”这个字眼,周遗风终是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
天女伸出手,用衣袖擦去她脸上的泪,周遗风恍惚间想起,她们初见时的模样。
“那就回去吧。”她上了马,牵着马往来时的路奔去。马蹄扬起尘土,在一片黄沙中,她们终于彻底断送了离开的路。
第20章
越靠近繁安,才越察觉到破败萧索的氛围,一路上尸横遍野,让人目不忍视。周遗风没想到情况会如此惨烈,城门处戒备森严,护卫认出了周遗风,放她们入了城。
奇怪的是,没人知道天女离开的事情,周遗风带着天女到了天宫门口,门口的侍卫也已全然不见。周遗风有些狐疑,想送她进去,天女推开她:“你先回家吧。”
“好,我处理完,就来找你。”周遗风不放心地说道。
“嗯。”天女朝她安抚地笑笑,然后推门进了天宫,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那道黑色的长廊里。周遗风压下心底的不安,朝周府奔去。
周府挂着白色的灯笼,一阵悲戚,灵堂里,全是周毅侯多年的战友,见到周遗风,他们纷纷瞥过脸,满脸悲痛。周遗风身子发抖,怯怯地走上前,只看了一眼躺着的那个人,便腿软跌在地上。
“是怎么回事?”
“唐岂山那个匹夫,勾结外敌,设计让周将军中了招,一时不察,就被……就被……”一人说不下去了,便又换了话题,“他已公然叛变,边疆失守,没人能抵住了,而且,而且城内民心不稳,已是穷途末路了。”
“什么叫穷途末路?”周遗风不解。
“民间传闻,说当今天女并非皇帝之女,乃是民间村妇所生,真正的天女其实另有其人,是唐岂山的女儿唐娴,当年皇后不忍女儿入天宫做天女,瞒天过海换了女儿。现在百姓们都说,就是因为天女是假的,陈国才有此一劫,现在许多百姓都守在皇宫门口,讨伐皇室。陈国,完了……”
周遗风面容惨淡,“你说什么?”她站起身想往外走,想回去找天女,眼前一黑,却倒下去彻底没了意识。
天宫。
天女走进天宫,天宫还是老样子,半点没变,她走到祭天大人屋里,却没有人。
“你怎么回来了?”门口传来一声惊呼,正是祭天大人。
周遗风回过头去,只见她头发竟是全都白了,她难以置信,想伸手去摸,祭天大人一把拉住她的手,一路将她拽到密室里去。
“既是已经逃了,怎么还要回来?”祭天大人怒骂道。周遗风一脸茫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竟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吗·?”祭天大人皱着眉,“你怎能回来?”
“发生了何事?”
“天女,是我们对不起你。”在那挂着一室画像的密阁里,祭天大人向她揭开了隐藏半辈子的秘密。
天女,其实一开始就是皇权的工具,最初建立陈国的人,借着天女的名义巩固民心。一开始,天女和皇帝相安无事,各得其所,但渐渐地,随着天女的信徒越来越多,皇帝深觉不安,觉得天女的存在已是对皇权的威胁,但天女的信仰已根深蒂固,难以拔除。因此,皇室想出一个办法,借着上天的名义,让天女二十岁时便要献祭除出生命,借此进一步削弱天女的势力。
祭事大人、百姓,所有人都相信上天,相信天女,她们也培养出一代又一代忠贞不渝的天女。直到……当今圣上犹不满足,他需要天女和皇权捆绑在一起,他需要皇权渗透在天宫里,需要一点点侵蚀,让天女彻底为他所用。然后,他命令祭事大人作假,推算出新一任天女是他的女儿,是公主,让百姓们相信,皇帝就是天。
祭事大人们,直到那时,才开始对本来深信不疑的天女制度产生了怀疑,她们是造假的人,是上天的背叛者。本来,她们只是有一点点怀疑,直到上一任,她天生与众不同,刻着反骨,竟是十九岁就以死告诉所有人,告诉祭事大人,天女就是个笑话。
那个时候,她们就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可她们已无力反抗,只能将错就错一路走下去。
“就算你不逃,我们也会想办法让你离开的。”祭天大人悲戚道。
“你是说,我不是命定的天女,一切都是假的?”
“孩子,你还不知道吗?你不仅不是天女,你也不是公主,一切都是假的。”祭天大人悲悯地看向她,眼底含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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