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有官员故意挑事,说道最近关于唐祯的一件荒唐事,听说他当众强抢民女,居然逼得那名女子当街撞墙自尽。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唐岂山虽说强压了下去,但这件事被在场百姓看到,流言蜚语自是断不干净。这些谣言且不说到底多少传到皇宫,多少传到皇帝耳朵里,但这名官员在中秋佳节之际,将这件事挑到明面来说,皇帝如何处理就耐人寻味了。
只见皇上饶有兴致,手里握着酒杯,眼里带笑地看向唐岂山及唐祯:“竟有这事?”
唐岂山连忙拉着唐祯跪下:“皇上,冤枉啊,犬子虽一贯不成材,尽做些糊涂事丢臣的脸,但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呐。”
唐祯也是连忙跪下喊冤,他一双眼睛满是浑浊,虽说不胖,但脚步虚浮,满脸油腻,他声音发抖,“皇上明察秋毫,这事实属有人故意栽赃,那女子自杀不假,却不是民间所说的微臣强抢名女,实乃那女子妄图攀高枝故威胁微臣,想让微臣娶她入门,微臣不从,她便作势自尽,未曾想没能控制好力度,竟假戏真做了。”
这一番牵强的说辞,引得有些耿直的人直接轻蔑一笑,皇后在一旁笑道:“皇上,不过是民间一些不入流的手段罢了,倒不值当影响了今晚赏月的心情。”
皇上笑笑,道:“今日乃中秋之宴,且不谈这些。”众人自是不再提及,周遗风低头皱眉,看来这唐家势力一时半会儿是动摇不得了。外戚权力过大,历来是皇帝所忌惮的事情,当今皇后生天女时,身子受损,自那以后再无怀孕,眼见没了法子,便从一位分较低的妃子那儿抱了个儿子到膝下养着。太子之位悬而未决,皇后一族定是着急,如今出了唐祯这事,皇帝的态度就成了众人观望的风向了。
有一女子忽然开口:“皇上,今夜花好月圆,为何不趁月色吟诗作画呢?”说话的女子是唐岂山的女儿唐娴,她颇受皇后皇帝的喜爱,可以说比天女更像皇宫里的人,常常到宫里给皇后作伴,她一张脸圆圆的,眼睛也是圆的像葡萄一样,看着就很讨喜,说话也是天真烂漫的样子。按理说她今年年末就要年满二十,和同女生辰同月,早该嫁人了,但同她定下婚约的男子,因为守孝三年,故迟迟未曾成亲。许是因为这样,她说话做事,还带着少女的天真烂漫。
皇后笑得和善,“娴儿说得对,皇上,不如我们移驾御花园,一同去赏月吧。”
皇上点头称号,众人自是捧场,于是一行人便跟在皇上身后,朝御花园走去。天女故意落后几步,走在众人之后,周遗风跟着她,想说话又不敢。两人故意慢悠悠地落在最后,忽然身后传来一身娇嗔:“哥哥,你等等我。”
然后就冲上来一人重重地撞到天女,幸好周遗风反应及时,扶住天女,才不至于让她被撞倒。撞上来那人正是唐娴,她一张小脸跑得通红,吐了吐舌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说完不等她二人说话,便又风风火火地朝前跑去。
周遗风觉得这个女孩儿还挺有趣,做事莽莽撞撞却又不让人讨厌,她穿着一身桃粉色的袄裙,头上戴着珠钗,跑起来叮当作响,灵动极了。天女望着她的背影,看得有些出神。周遗风见她发呆,轻声问道:“怎么了,撞疼了吗?”
她摇摇头:“走吧。”没说出口的是,看到那个女孩子随意跑动的样子有些羡慕,就忽然想起第一次同周遗风见面时,周遗风拉住她奔跑,那是她印象中,自己第一次奔跑,有些怀念罢了。
她们渐渐落后得远了,竟不见那一大帮人的身影,天女不着急,横竖也没人敢管她,便慢悠悠地走着,周遗风也颇为享受两人漫步在一片灯海的感觉。
半路上却忽然煞风景地出现了一个身影,是唐祯,他鬼鬼祟祟地躲在角落,竟是色胆包天地在调戏一名小宫女。天女未曾理会,周遗风却是大声喝道:“你在做什么?”
唐祯本来色眯眯地正看着那名小宫女,被吼了一声,吓一大跳,转头看过来,他先是眯起眼睛瞧了瞧,然后舔了舔嘴角,“原来是没人敢娶的周小将军啊。”那小宫女行了礼,连忙慌张地跑了。
周遗风冷哼一声,“别人敢不敢我不知道,你这个怂货倒是谁也不敢嫁。”
他也不恼,又看向天女,从头到脚地看了一遍,眼神如毒蛇一般让人不适,天女避开他的眼神,只对周遗风说道:“我们走吧。”
周遗风本来也不准备和这人纠缠,闻言正欲离开,唐祯却连忙上前挡在天女前头:“天女妹妹,天黑路滑,不如让哥哥为你带路吧。”
“让开。”天女冷冷地说道,他不理会,居然还伸出手想要拉她。周遗风怒极,一脚踢到他腹部,将他踢到三步远,他滚到地上,怒视道:“你敢踢我?”
“我不光踢你,我还揍你呢!”说完,周遗风上前拳头带脚地将他揍了一顿,她也聪明,不曾打脸。因为走的是小路,沿路也没什么人,周遗风打得很是痛快。
“你是不是疯了?你信不信我告诉皇上和我爹,你区区一个不入流的女将军,还敢揍我?”他一边躲避周遗风的拳头,一边气急败坏地吼道。
“你去啊?你居然敢调戏天女,看是天女重要,还是你这个酒囊饭袋重要?”周遗风揍完人出了气,便伸手拉住天女走了。
路上,周遗风问道:“这无聊的宴席还要搞多久啊?”
天女略有些吃惊:“你不想参加吗?我看你一路很好奇,以为你敢兴趣。”
周遗风摇头:“无聊透顶。”
天女叹气:“你早说啊,我们随时都可以走的。”
到了御花园,天女向皇上微微福身行了礼,便以需回天宫静心为借口告退,直到上了马车,周遗风瘫在椅子上,才说道:“早知道这么容易就可以出来,我就应该早点给你说无聊的。”
天女笑笑:“往常我连饭都不吃的,只露个面就告退了,看你看那些歌姬那么入迷,以为你不舍得走呢。”
周遗风腆着脸凑上前:“吃醋了?”
本以为她会否认,没成想她看向周遗风,认真地应道:“嗯。”
周遗风见她这么认真,愣住了,连忙举着手说:“我发誓,我只是好奇看看,真没其它想法,看过你跳的舞,其他人跳的那些都不堪入目!”
见周遗风难得慌张,天女“噗嗤”笑了,“你要补偿我。”
“好,你要什么补偿,肉偿吗?我求之不得。”
“你怎么老是这么不正经!”天女瞪她。“我要你今晚陪我赏月。”
“这哪算什么补偿啊?我愿意每天都陪你赏月。”
“我还没说完呢,我要你今晚陪我赏月,然后跳舞给我看。”她眼里带着促狭,别样的灵动。
周遗风身子一僵,咬牙点头:“可以,跳舞就跳舞。”
第15章
周遗风同天女回到天宫,进去的那条路还是那样黑,和天宫外热闹的节日氛围对比鲜明。对比鲜明的,还有周遗风出宫和回宫时的脸,她想到一会儿要在天女面前跳舞,就觉得头痛。
潇洒如她,可以打出一百套拳,可,跳舞?
她僵着一张脸回到屋里,天女临别时促狭地看着她,对她说道:“等你哦。”
周遗风想,既然自己舞跳不好,那她就试图用美色过关吧。周遗风坐在屋里,提笔为自己化了个妆,她罕见地画了个极艳丽的妆容,大红的唇,又勾勒出上挑的眼线,她本是英气的长相,脸部的轮廓也是刚毅多过柔和,但妆一画完,娇艳与俊朗揉杂,让她有了一种特别的韵味。像是寒冬里的一支梅花,桀骜张扬的美。
她换了一身水红色的对襟襦裙,腰带是黄色,抹胸是月牙白。收拾好后,她出了房门,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才提剑朝天女那儿走去。
到的时候,天女正在院子里画画,中秋的月亮挂在天上,她的侧脸罕见地多了些柔和。周遗风走上前,白色的画纸上,才堪堪落了两笔。“你在画什么?”周遗风问她。
“祭天大人的生辰快到了,想画幅画送给她。”天女提着笔,盯着画纸,但迟迟未落笔。
“你还给她们送礼物?”周遗风不掩饰自己对她们的不喜,天女居然在和自己独处时惦记着给祭天大人画画?她有些不高兴。
“你对她们有偏见,她们人很好的。”天女将笔放在一旁,无奈地回道。
周遗风不欲与她争辩,换了话题,“不是说让我跳舞赔罪?你都不看我。”
天女抿嘴笑了笑,“那你跳呀,我看着呢。”她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周遗风。被这么一看,周遗风反倒又有些不自在了,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她站在天女面前,好半天憋出一句:“那我跳……跳了,先说好,我不会跳舞,我就舞剑当跳舞了,你不许笑!”
“好。”天女坐得端正,抬头看她,眼里全是她的样子。
周遗风深吸了一口气,举起剑的一瞬间,眼神变得凌厉。她先是利落有力地耍了一套剑法,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声响。然后,忽然身姿一软,她举着剑脚步轻扬,边舞剑她边念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她看向天女,眼里带着柔情,“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她俯身触底,又直起身子原地旋转,“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她向后抬起一只脚,身子举剑往前倾去。“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她侧身翻跃,落地时以剑为笔,在地上来回划动,“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她顿住,一个后空翻,“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渐渐地,她动作从柔和又变得急剧,忽然,她掏出一把花瓣朝空中一洒,她用剑舞散了花瓣,然后将剑朝天女刺去,天女神色不变,眼睛也未曾眨地紧盯着她。
刀尖堪堪停在理她胸前一拳远的位置,刀尖上挑着一瓣颤巍巍的花瓣,”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最后一句念完,她收回剑,花瓣飘落,天女用手接住。粉色的花瓣,中间是浅白的,落在她掌心。天女虚空握成拳头,花瓣单薄地没有存在感,只残存一丝香气。她看向周遗风,“不是说不会跳舞吗,怎么跳得这么美?”
周遗风略微有些喘,脸上带着红晕,她难得地露出点腼腆,倒多了些女人味。“你喜欢吗?”
“很喜欢。”天女伸出没有花的那只手,将她拉到身旁坐下,“休息下吧,我们赏月。”
因为石座隔着张桌子,周遗风不满意,拉着天女坐到地上,两个人靠着石桌,肩并肩,抬着头看上天上那一轮明月。“可惜了,没来得及买月饼,你吃过月饼吗?”她这样问天女。天女摇头。
“没关系,我明天出去买,都是十五月亮十六圆,明天我们边吃月饼边赏月。”周遗风已经在心底盘算,该买那些陷的月饼。
天女仰着头,嘴角上扬,她没有笑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空中那一轮不会被黑夜吞噬的月亮。两个人安静地不说话,空气里弥漫着散落一地花瓣的香味,周遗风想,要是她洒的是桂花就好了,赏月总觉得应该是和桂花香一起的事情。不过在这天宫,能有花的味道,便已弥足珍贵了。
花香渐渐快被风吹散的时候,天女开口道:“你说,月亮在天上,众星捧它,却不在它心上;它在黑夜怀里,却不被拥抱,会不会,也有一点孤独?”
她有多少次一个人跪在这里赏月呢?有多少次只有月亮陪她,月亮只有一轮,她也只有一人,她可曾对着水池里的那弯倒影这样问过。
周遗风低头回望她,然后她将她搂入怀里,轻轻吻了她的额头,说:“大月亮在天上,它属于群星,属于黑夜;小月亮在我怀里,只属于我一人。”
“我不要叫你天女了,我叫你小月亮。”周遗风感到欣喜,她眼睛发亮,比月色更美,“你好像还没唤过我的名字?不行,你要多叫叫我的名字!”周遗风皱了皱眉,“不然你叫我乳名,除了我爹没人这么叫我,叫我筝儿吧。”
天女摇头,唤她:“阿风。”
“筝”不好,有线,始终无法摆脱,摆脱的时候就是坠落的时候。她应该是风,抓不到关不住,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她喜欢这个字,而且,只有她这么唤她,“阿风”,这个名字连叫出口都感觉绵延不绝,像是无际的风。
周遗风先是一愣,随即展颜一笑,“我喜欢这个名字,我喜欢你这么叫我。”
她们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她们独处的日子太难得,每一个夜晚因短暂,就显得弥足珍贵。
天女问她:“阿风,你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
周遗风看着月亮,伸手摸住身侧的剑柄,刻着她名字的剑柄有些硌手,她低声说:“从前,我想继承家族的荣耀,上战场保家卫国,让陈国每一寸河山都带着周家的鲜血。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所有人都劝我爹再生一个儿子,没有人相信他能够对亡妻矢志不渝,众生不再娶,也没有人相信,一个女孩儿可以上战场。但他做到了,我做到了又没做到。我小时候,就喜欢舞刀弄枪,他就带着我训练,我上战场的前一天,他带我到了周家祠堂,指着祠堂正前方的一块匾额,那是周家的家训,写着‘周皆英豪’四字,他对我说‘周家不出孬种,女子亦作将军’,我第一次上战场就取得敌人首级,后来人人称我为周小将军。”
说这话时,她脑海里回想起那些征战沙场的日子,漫天飞舞的黄沙,粘稠污浊的淤泥,炙烤灼热的烈日,还有空中,久久不散的血腥味道。天女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她,仿佛透过她,也看到了她曾经生活的画面。周遗风回过神,反问道:“你呢?你是天女,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吗?”
“我从前想过,做一个普通人,我不是天女,应该是一家普通农户的女儿,会因为天灾担心今年的收成,会在田地里散步,会摘野果子吃,到了这个年纪,会嫁给一个普通人,然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们不会再遇见,再遇见,你也不会喜欢我。”周遗风靠在她肩上,闷闷地说道,她不会告诉她的小月亮,田地里是不能散步的,会被农户骂的,她的小月亮能想这么多,已经足够好了。
“我们不会再遇见,再遇见,你也不会喜欢我。”天女重复这句话,回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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