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在宫里相熟的太监说,当今陛下怕是要不行啦!不知怎的从去岁就断续病着,现更严重了,十日里竟有一半都起不来身!”
“真假?我记得天家尚未留后吧?”
“这你就不知了,我从京城出来时就听闻陛下已在择宗室子过继了,只不知究竟花落了谁家。”
“这就不是我等能知道的了……”
辛慎言看着邻桌那些大汉嘴巴开开合合,一瞬间听不清他们又说了什么,只觉得眼前一阵发晕,他忙伸手探向自己衣襟中那块玉佩,触手一片湿滑,竟不知何时出了一手的汗。
*
第18章 回首
邻桌的对话景明也听到了,但他只是皱皱眉,不知想了些什么,听过也就过了。不片刻,他们先前点的菜上桌了。
“辛先生?你怎么啦?”景明拿着筷子在辛慎言眼前比划了下,“吃饭啦!”
辛慎言稍微回神,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低头吃菜。
没人知道他现在的心里是什么感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听到季麓生命不久矣的消息心中仿佛被人狠狠攥住反复拧绞,挤出一滩酸苦的水来。
他脑中有许多的疑惑和震惊。
不应当,去年秋天他受的伤是我看着他一点点好起来的,也没伤到肺腑,怎么会复发呢?可仔细想来我离开的时候他来见我,确实是大病未愈的样子,难道这几个月病情急转直下了吗?为什么、为什么……
辛慎言有些茫然,并且不敢相信。如果消息在如此偏僻的小镇上都传得人尽皆知了,那京城里现在岂非已乱成了一锅粥?
他像一个本在繁花似锦的路上欢快前行的旅人,陡然间失了明,茫然无措,两手慌乱地想抓住些什么,在虚空中乱舞,最终什么都没抓住。
这种即将要失去些什么的感觉让他非常焦虑和悲伤,可他暂时不知要如何去遏制。
“你……是想到你那相好了吗?”景明见他对着一桌子菜却无甚兴趣,只是不时地摸摸胸前放着玉佩的地方,有些担忧,他宽慰说:“你该庆幸才是啊,本朝无殉葬先例,你那相好可以安心在宫中做太妃太嫔了,也不必在皇帝手下讨生活了。”
辛慎言抬头看他,勉强笑道:“我……我无事。吃饭吧。”
景明满脸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说些什么,只好埋头吃饭,这一顿饭终究是吃得不香。
往后几天,景明见他依旧是白日里兴致不高,夜间又辗转难眠,想带着他去河西各地走走,却见得前些日子还振振有词地说行万里路是自己命中归宿的人,此时已对他的归宿十分提不起劲了。
“我怀疑你是诓我的,你根本就是为了疗疗情伤才离开京城的吧?”景明挡在辛慎言面前,抱剑不悦道,“你若真那么在意她,就回去。回去看她一眼也好,免得像这样失魂落魄的,真是让人看不下去。”
辛慎言笑笑,没有当一回事,他像是已经料定自己绝无回宫这条路可走了一样,顺着他的话道,“宫里的人哪是那么好见的。”
“你若是非要见,也不是没有办法……”少年皱紧了眉,思索了片刻,斟酌道:“我家祖居京城,还是有一点人脉的,买通宫里的太监趁乱叫你见上一面,也不是什么难如登天之事。”
“不必……”
“哎你这人!”景明急的抓耳挠腮,“好吧,那我可以问问你和那小姐之间究竟都发生什么了吗?之前想问又不敢问……”
辛慎言想了想,告诉他也无妨,便回想着他和季麓生之间的事,挑拣着说了。
“我和他是自幼相识,长大了之后我自然喜欢上了他,可他不喜欢我,他喜欢我……喜欢我哥哥,我送他的那些东西,阴差阳错地他都以为是我哥哥送他的,可我又不敢说,我怕他知道了要嫌弃我,嫌弃我送他的那些东西。后来我哥哥喜欢了别人,他就赌气和我交好。”
景明听得瞪大了眼。他原先只以为是些普通的才子佳人话本里的故事,未成想还有如此曲折离奇的内情。
辛慎言看着他睁着双小狗似的眼睛,笑了下,接着回忆道:“……我很痛苦,却又无法拒绝他,再后来他好像也喜欢上了我,可我却分辨不清他对我究竟是什么感情,不敢相信他说的喜欢。我不能再忍受他把我当作我哥哥的代替品了,加上他家中也不喜欢我,我就和他了断了。玉佩,就是他给我的念想。他说我若要见他,凭这玉佩即可。”
景明也顺着他的手去看那衣襟里的玉佩,他只于那天夜里近距离见过那白玉吊坠一次,此时再看,才发觉那玉佩不是凡品,像是宫内敕造之物。心下疑窦突生。
“这玉佩是御用之物,那女子恐怕不是什么普通的官家女子,而是王侯之女吧?”
辛慎言讶然,反问道,“那你又是如何认出这是御用之物的呢?”
景明语塞:“我……我……我父亲原先经手过宫中流出去的宝物,我自然知道了!宫里那些太监宫女偷盗财物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吧。”
辛慎言缓缓绽出一个笑容,不再逗他。
“这确实是御用之物,而且是皇帝用过的。只不过我那相好不是什么官宦小姐王侯之女,他甚至都不是女子。”
景明愣住了。
“给我玉佩的就是当今陛下。”
辛慎言未等他反应过来,继续问道:“咱们相识也快三个月了,我不瞒你,我就是现在那位帝师。只是你的身份也没那么简单吧?”
本只想着开导开导辛慎言,没想到自己好像又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还要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景明到底只是个十来岁的大孩子,一时间手足无措。
“是还不能信任我么?”
“不……”景明艰难道,“我,我是叫景明,但我本名姓季……”
“你是皇室?”
景明点点头:“我是安乐侯独子,当今陛下是我表哥。”
这安乐侯乃是先帝最小的弟弟,因其母颇受宠爱是以特准留在京内开府,只是无缘在朝中掌握实权了。
“原来是小侯爷,”辛慎言拱了拱手,“那你先前同我说的离家出走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我可没骗你……我家里确实不许我考武举,还逼我每日读那些酸了吧唧的书。小爷我不喜欢,就跑了。”景明哼道。
辛慎言闻言心下一动,不情愿地读书这种事他可太熟悉了,因此格外懂得景明的痛苦。
“我小时候也是这样……”他唏嘘道,“不提也罢,反正我们如今都跑出来了。”
景明叹了口气,又问他,“那你真的不打算回去了么?我听了你说的,我觉得你应该回去看看我表哥。”
辛慎言摇摇头,无奈一笑,“听我说的?他就算真的喜欢了我又如何呢?我……”
“不是。他喜不喜欢你不重要。”景明抱剑,认真道,“是你还喜欢他啊。你这么聪明没发现吗?你说着放下了,可你看看你现在,哪里像放下了的样子。”
辛慎言愕然,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我是不懂什么情情爱爱啦,但我知道我想做的就一定得做,那为何不跟随自己的心意呢?若你发现没了他这景你也赏不好,那就回去便是。”
“当初是以什么决心认定了要往外跑的,现在发现缺点什么,你就再改改那个决心嘛。”
“回去一趟又不会吃亏,大不了我陪你呗。”
是了,辛慎言默然想,自己余生所求,并不是要逃离谁,只是想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如果注定不能离开他,那就回去吧。这样想着,他突然觉得自己心里有轮明月又渐渐转腾了起来,像是在呼唤着他一样。
心念已动,便是片刻也不能等了,毕竟人命不待时,二人速速收整了行囊,买了脚力更健的马日夜兼程往京城赶。抵达时,景明已累得眼冒金星,辛慎言却仿佛不知疲倦似的。
可进了城门,等着他的却是满城缟素。
*
鸡鹿:看我给您表演一个小鸡诈尸( ?? ?)
小辛:?
第19章
满目望去尽是令人眩晕的白色,天地于上下也显得苍白凄凉,秋风萧瑟,吹着片片落叶打着旋地荡来荡去。辛慎言绷紧了下颌,呼吸急促地牵着马一步一步往城里走。
街上人其实没有什么人,来往的都是穿着素白外衫收拾铺面的店家,他们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哀伤的情绪,只是在按部就班地过自己该过的生活。
“两位小哥是打外边来的吧,现在全城戒严啦,无事不得外出。”旁边一个卖奠仪的大哥说。
“请问……城里是怎么一回事?”辛慎言两眼通红,挣扎了很久,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可他却不敢听到答案。
景明紧张地在两人间看了看,最后目光定在那大哥身上。
店家叹了口气,“什么情况,皇帝驾崩了呗,今天是头七,明天小太子就登基啦。”
辛慎言深吸了一口气,呆滞地转身往皇宫方向走着。他马也不牵了,就一步一步走着,继而喘息着加快了脚步,跑了起来。
景明忙向那大哥道了谢,抓起两匹马的缰绳在后方赶着,手忙脚乱之下只能看着前面的人影越来越远,追了几步才想起来有马不骑竟然用跑的。景明暗骂了一声翻身上马。
“喂!喂!”他一勒缰绳将马身横在辛慎言前方,“我在城东找个小客栈等你,你……你好了就来找我吧。”
辛慎言沉默着点点头,翻身上了另一匹马,向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景明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也驱马走了。
路,仿佛没有尽头。
几个月前他在巍峨的城门下坐上前往北方的马车,那时的心情也算不上愉悦,却是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好像是逃离了什么似的,可当他躺在草原上的毡帐中,听着呼啸的冬风与远方的狼嚎,心中却好像始终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一样。他说不上来,只是隐约觉得胸口的白玉在微微发烫,可伸手一摸却只触到了一手的温热。那是他自己的体温。
无论他承不承认,从他将这玉佩挂在自己脖子上,而不是小心收起来时,现在这一切就像是已被注定了。他终究是要回来的。只是辛慎言不知道,这之后他又将要去向何方。
但这些都不是他现在来得及思考的了,宫门已为他打开。
辛慎言手持着那玉佩一路通行无阻,直至见到德寿。
“大人……请随我来吧。”德寿面色悲戚,引他向帝王的停灵之所前去。
今日已无人在灵前哭泣了,只有几个小宫人在殿内收拾。
“陛下他……已经等了您很久了。”德寿说,“奴先退下了。”
他叫退了殿中的宫人,从外面将门带上了。
辛慎言慢慢转身环视了一圈殿中,灵堂肃穆而庄严,正中间放着棺材,棺材前是季麓生的灵位。他不敢再走近了,那棺材里躺着的是他此生的冤孽,是他的挚爱。上千个与他同榻而眠的夜里,季麓生都是那样静静地躺在他身边,均匀地呼吸着,有时眉头会皱起,或是在梦里呓语。辛慎言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害怕他的睡颜。以前季麓生闭上双眼,代表着他们短暂的宁静,而现在,却是永恒的死亡。
他跪倒在灵前,眼泪无声无息地涌出眼眶,他哭得不停抽气,却发不出一点点声音,仿佛所有的哀切都被这滚烫的泪水吞噬了,将他的心烫出一片漏洞。
“我……我回来了。”
“我来看你了,但是我来晚了。”
“你会不会怪我?”
辛慎言擦着脸,但眼前仍花了一片。他哭得伏倒在地上,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他坐起身,不再流泪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他的眼睛因为哭了太久而干疼,鼻子也塞住了,只能微张着嘴呼吸。
夜色悄然潜进殿里,铺满黑暗,辛慎言站起身,看着季麓生的灵位,突然想起,很多年之前,季麓生是不是也是这样看着他的母亲的?那之后,对于他来说,世上只余他一人,他又是怎么孤身挺过那么多年的呢?
辛慎言真想问问他,如果这世上只剩自己一个人,那该怎么活下去。
许是他关于生死的疑惑太过强烈和真诚,所以上天派人来回答他了。
“言儿,你来了。”
那一瞬间一切都停止了,辛慎言僵硬地转头,看向角落。
季麓生从殿后的层层帷幔里走出,站在棺后。他穿着一身白色寝衣,披散着一头黑发,辛慎言不知是否是因为他已经故去,所以脸色格外苍白。
“……麓生?”辛慎言眨了眨眼睛,喃喃道,“看来头七回魂竟然是真的。”
季麓生笑了一下,又迅速收敛了笑容。
“我知道你会回来,所以我一直在等你。”他淡淡道,眸中显得特别清亮。
辛慎言眼泪又滚了下来,“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对不起对不起!”
季麓生摇摇头,“怎么会呢,一点也不晚。”
“你为什么会……秋围的伤不是早就好了吗?”辛慎言要上前,却被制止了。
季麓生若有所思:“是啊。我也不知道……你不能过来,你一过来,我就得走了。言儿,把眼泪擦了,莫再哭了。”
辛慎言拿袖子胡乱擦了擦,不停点头,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他突然有种此生的泪都要在这里流尽了的错觉。
“言儿,如果再让你选一次,你还会离开我吗?”
辛慎言抬起头迷茫地看着他,想了想,摇了摇头,“我离开之后才发现,我、我好像,不对,我根本不想和你分开。我在河西听到你的消息,就立刻赶了回来,可我还是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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