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得很直白,他不适合留下这个孩子。
然而,季幕却在脑海中,被那个模糊的影子握住了手。小孩子总是香香软软的,季幕努力地凑近了去看,只看到一双和顾远琛的眸子极为相似的眼睛。
他一下子舍不得了,他总在犯傻。
季幕问:“如果我……”
说到一半,他艰难地动了动唇,没有勇气说出下一句话。他木讷地坐着,好像一个傻瓜,迟钝地去理解医生说的每一句话。
“季先生,我知道这是一个很难的选择。可你如果要留下孩子,就要做好心理准备。第一,你必须停掉这些会伤害到孩子的腺体药物,换成无害的药物,这样一来,你每天都必须忍受腺体疼痛的苦楚;第二,你必须购买人工Alpha信息素来安抚腹中的孩子,因为你自身没有信息素给予它了。没有信息素孕育它的话,时间一久,孩子会死于腹中;第三,这两种药物昂贵,价格不是一般人可以长期承受的。”
季幕安静地听着,始终没有阻止医生说下去。
医生知道他的犹豫,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补充道:“还有,人工Alpha信息素也有可能和你产生排斥现象。一旦排斥,会导致孩子流产。如果确定要使用,最好有这个心理准备。第一次不用配太多,先试试,孩子保得住就继续用,但它另一个副作用就是会对你的身体产生伤害。”
“对我的伤害?”季幕抬起头来。
“是,它会使得你情绪不安,食欲不振,呕吐也是常态。季先生,如果真要留下孩子,我建议你……要不去找找你以前的Alpha,让他帮帮忙。他是孩子的父亲,他的信息素,比人工Alpha信息素要好上一万倍,不会有任何副作用,对你的恢复也有帮助。”医生不勉强季幕,他希望季幕想清楚。
这是一个很难的抉择,季幕直到现在都没有做出决定来。
他暂且配了新的药,也配了少许人工Alpha信息素,昨天吃了一些,孩子没事,说明没有产生排斥现象。
就如医生所说,这个小家伙,它很努力地想要活下来。它在季幕的腹中,悄悄地生长,顽强地扎根。
季幕深吸一口气,不自觉地把手摸到了自己还较为平坦的小腹上。
陈曳问:“怎么了,肚子疼吗?”
“没有。”季幕望向陈曳,突然问,“陈曳,你讨厌过你的父母吗?”
陈曳愣住了,他没想到季幕会问这样的问题。季幕也知道自己唐突了,又说:“抱歉。”
“没事,我们家确实比较特殊。我爸自从生意失败后就一直赌博喝酒,我妈性子懦弱,一味地纵容他。我有时候的确……很讨厌他们。”
陈曳本来不想说的,很多事情在原生家庭中,是去不掉的伤疤。他看着失落的季幕,想着算了,就当安慰安慰朋友吧:“但要说特别特别讨厌吧,也说不上来。小时候一家人也有快乐的时候,日子苦的时候也是真的苦,高三那年我被追债的人天天堵巷子里揍,差点以为要被打残废,没办法去高考了。那会儿,痛苦得巴不得自己不是他们的孩子,可我也没办法自己选择父母……”
他耸耸肩:“而且我的信息素这么普通,家里又这么多麻烦跟着,这辈子大概没人想和我这样的人谈恋爱了。”
之前他还动过歪念头,真的就想在学校里找个有钱的Alpha算了,可偏偏瞄准的是肖承。幸亏季幕及时来阻止,陈曳才没得罪到陆泽安。
不过也是他自己脑子犯浑,明明被肖承拒绝了,还不依不饶地做了个美梦。陈曳其实清楚“门当户对”这个词,怪只怪肖承认真学打羽毛球的样子太帅,他一时没把持住。
他说完,看到季幕一副坐不稳的样子,连忙扶着他躺下了。
“我还要赶车回去,你自己一个人没关系吗?”
“没关系。”季幕的腺体疼得厉害,他苦笑了一下,拉住了陈曳的手,“谢谢你帮我。”
“我们是朋友啊,应该的。”
季幕却又说:“可是陈曳,别再来找我了,也别问我原因,我不想继续拖累你。”
陈曳不情不愿地走后,季幕因为药物的副作用,一个人蜷缩在薄被中发抖,忽冷忽热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眼下的每一天对于季幕来说,都很漫长。
他不知道怎么办,既狠不下心来流掉孩子,又做不出决定留下它。不管最终选择了哪条路,都对孩子不公平。就像陈曳所说的那样,孩子不能选择父母,他的孩子也不一定愿意做他的孩子。
季幕闭上眼睛,疲惫地进入一个又一个的噩梦里。
曾经在季家的生活,还有失去顾远琛的痛苦,都把季幕伤得厉害。
他想,如果顾远琛知道自己怀孕了,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露出异常厌恶的神情,会不会就此怒骂自己的不要脸,会不会这辈子都不肯原谅他了?
他在梦里无数次地道歉,说到最后,自己好像是哑了。不过也没关系,他本来就做错了,顾远琛何必原谅他。
他只是还想活着。
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悲切地想活着。人求生的本能如此可耻,强过所剩无几的自尊心,他为自己感到不齿。
而梦中的顾远琛依旧善良,即使再冷漠,都对可怜的自己心存怜悯。当初交往时的甜蜜是真的,那时候顾远琛给的爱也是令人沉醉的。
有时候梦境总是过于漫长,它让季幕把许多应该忘记的事情都反复地想起来。
那些曾经的甜蜜和酸涩嘲讽着他,那些窒息的阴谋和陷害围绕着他,种种困境他都一一过来了。可如今,他却是废人一个。
他是被顾远琛抛弃的垃圾,是被顾远琛唾弃的恶人。
他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还未开口,就都被判了死刑。
…………
季幕闭紧了眼睛,梦呓间,都是痛苦的呜咽。
等他睁开眼的时候屋内闷热,空调停运在寂静中。已经是凌晨三点,这条巷子停电了。
季幕挣扎着起身,指尖触碰到了满面泪水。喉咙里,恶心的味道不断地涌上来,他捂着嘴爬下床,跌跌撞撞地走到洗手台前,俯身干呕,像是要把自己的胃都吐出来。酸水刺辣着他的喉咙,潮湿的味道始终散不去。
猛然间,后颈的地方又是一阵绵延的痛意,像是有很多根针扎着他。
他摸着自己的脖颈,抬起头,镜子里,绷带一圈一圈密得骇人,像极了季沐当年对他说的报应。他的报应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接第一章 了,我不容易_(:з」∠)_
第71章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是小医院迟来的扣费短信。
季幕抽了一张纸巾,用力擦掉了醒来后残余的泪水。他盯着手机屏幕,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在手机上查询自己卡内余额,可以说是所剩无几。
这张卡是他后面想办法背着季家弄的,开户人不是他自己。里面的钱都是他省吃俭用,或者替人做作业、跑腿赚来的。除了这张卡里的钱,他不敢用任何一张卡的。因为只要他用了,他就会被找到。
抽屉里的每一瓶药都十分昂贵,可用量不足半月,他的钱还够配一个月的药量。
季幕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思来想去后,他打算明天再休息一天就离开这里,去更隐蔽的小地方,这样开销也会小一点,到时候再去找一份工作,接应上自己的生活就行。而腺体的疼,比起以前在季家挨打的疼,还算是要好上一些,也不至于撑不住。
只可惜自己的学业算是彻底毁了,本来还有一年他就可以拿到毕业证,现在,他不论如何都不敢再回C大。
自然的,之后的每一天,他为了躲避季家的追捕,应该会一直逃亡于各地。袁立玫既然想要他的腺体,就不会报警处理这件事。
季家在C国的能力有限,只要顾家不插手,她做不到全国密不透风地找人。
季幕考虑了很多事情,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直熬到了天明。
大概早晨五点四十分。
窗外巷子中,传来开门的声响。
“吱呀”一声,同样生满铁锈的门被推开了,空气中卡着断断续续的声音,犹如往上攀爬的枝条。车轮碾过门槛,将浑身的支架都震动得微响,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季幕知道,是对门家的老大爷要出摊了。他的推车上总挂着一串铃铛,绳结中插着一朵晚开的栀子,隐隐香气。
“咕噜噜——”
季幕隔着门,嗅到一丝咸香的气味,他不清楚自己是因为怀孕了口味大变,还是因为老大爷的手艺确实不错,他现在就算吃不下别的东西,每天早上却还是要去吃一碗豆花配油条。特别是老大爷炸的油条,外酥里嫩,配一碗豆花简直是入口即化,余香绕喉。
他被腹中的饥饿扰得毫无睡意,匆匆洗漱完,换了件衣服,六点整准时出现在李大爷的摊前。
老大爷对季幕算是熟悉了,看到他准时来报到,率先打了招呼:“今天也这么早啊?身体好些了没?”
手上的豆花已被娴熟地撒上花生碎、葱花、榨菜末,点睛之笔是一小勺特制酱油。季幕难得露出一个笑来,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好多了,谢谢您。”
老大爷不多问,只说:“身体不好就得多吃些,这样才有力气。”一碗热腾腾的豆花和一盘刚炸好不久的油条放到了简陋的塑料桌上,比别人来买的都要多一些,“明儿再摆一天摊,我就不来了。”
“您怎么了?”
“我女儿前不久刚生了孩子,我和老伴就想过去帮帮她。”老大爷满脸幸福,拿出自己老旧的智能手机,在相册里找到了外孙的照片,“你瞅瞅,多白净的奶娃娃。长得和他妈妈像,也像我老伴儿年轻时候。”
屏幕里的婴儿还没睁开眼,也说不上白净。但老大爷满目慈祥,怎么着都觉得自己的外孙好看,逢人就想显摆。
季幕被他的好心情影响,微微抿起嘴角,由心夸道:“他好可爱。”
连带着,季幕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会不会出生的时候也这样皱巴巴?可它会平安地出生吗,自己什么都没有,连买药的钱都不够。
想到这里,季幕不免失落,情绪一落千丈。
吃完早点,季幕回到了出租房中,腺体的疼痛感减轻了些,困倦席卷了他的思维,他想补个觉。
出租屋依然停着电,季幕开了半扇窗,拿纸巾擦去了脸上的汗。还没等他躺到床上,手机吵闹地响起,是一个熟悉的号码打来的。季幕犹豫了一会儿,挂断了电话。
随即,他收到了一条信息:[接电话。]
季幕不愿意接起这个电话。
第二条信息发来:[如果你再不接,我就亲自去季家问个清楚。]
手机的铃声令季幕为难,他明明换了号码,这个人却总可以那么快地找到他。季幕不得不接起了这个号码再次打来的电话。
那头是韩森的声音:“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要躲着我?!”
“……”
“我已经知道你的住址了,最迟后天就能来接你,别乱跑。”
“森叔,”季幕劝他,“季锋出事了,袁立玫是个做事不顾前后的疯子,如果您继续和我有来往,她不会放过您的。”
“那也得她有那个本事!”韩森语气不太好,应该是急坏了,“自从你和顾远琛在一起后,我一直不想打扰你,我尊重你的选择,哪怕那是错的!但现在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不可能不管你!我不能看着你也被季家毁了,你绝对不能和你妈妈一样!”
“我不会——”
韩森也是急了,他第一次喊了他的全名,厉声打断了他,话语没有停顿,颇为恼火:“季幕!你上次答应过我的!”
——如果之后你遇到危险,我要带你走,你不能拒绝我。
这句话仿佛昨日才说,季幕不会不记得。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千丝万缕的关联,他主动想要扯断:“我不会让他们找到我的,您别管我了。”
季幕将纸巾捏揉作一团丢进了垃圾桶内,就像季家曾经也这样将他丢进垃圾桶一样,果断且不计后果。
韩森气得整个人都坐不住了,说话毫不留情,怒骂道:“你到底在犯什么蠢?平时挺聪明的,现在怎么能蠢成这样?既然我可以找到你在C国新的号码和住址,那么袁立玫的速度也不会慢到哪里去。你觉得你真的躲得过她?”
“……”
韩森沉声道:“要找你,一个陈曳的足迹就足够了。你要是真想躲起来,其实不该找陈曳帮忙。可你既然找了他帮忙,就说明你是真的孤立无援了。”
季幕握紧了手机,下唇被咬得发白。韩森说得一点都没错,他看似平静,实则走投无路了。他的朋友不多,目前能联系的只有一个陈曳。
韩森说:“我暂且拦住了季家的消息网,他们目前还不知道你躲在哪。”
季幕望向窗外,狭窄的窗户透着蔚蓝的天,他抿紧了嘴巴,没说什么。他不知道韩森用了什么办法,但这三年里,有改变的或许不只是他,韩森在H国也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混混了。
韩森最见不得季幕这无声的委屈,张口半晌,最终放缓了一点语气:“你还年轻,很多事情找长辈帮帮忙,没什么坏处,也不要有太多负担。你是你妈妈唯一的孩子,我只是想保护你。”
季幕低着头,揉了揉眼睛:“森叔,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您帮了我太多了,袁立玫连季锋都可以搞定,我害怕……”
害怕她也伤害您。
韩森丝毫不管这些顾虑,他努力这么多年,明里暗里,受了无数的苦,他都咬牙忍下来了。为的就是今天,他能带他的“孩子”季幕离开季家这个魔窟。
“跟我去国外吧,永远离开季家,还有顾家。三年了,现在的我完全有能力让你斩断与他们的所有联系,让他们永远都找不到你。”
“您让我想想,好吗?”季幕心里压着一块石头,艰难说出口。
韩森应该是点了一根烟,似是在耐心地等待季幕松口。他的嗓音低沉,是一杯淡酒在喉的温润,诛心于无形:“你不愿意跟我走的原因,无非就是觉得顾远琛会回过头来找你。你喜欢他,我明白,你这么多年都惦记着他,盼着他。从以前开始,他就像是你的一个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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