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自己再次刷新下限的咸湿和饥渴骇了一跳,林逆涛神色复杂的往餐桌上摆好碗筷,又走回客厅收拾茶壶茶杯,低头瞥见手旁边那份文件便心不在焉的拿起来,张嘴就问:
“二等功英模,我把文件给你放包里了啊,集体表彰大会的时间和地址你看清楚了没有?别到时候找不对地方,哎,你准备啥时候动身去省府面见领导接受表扬啊?”
问完即忘,林逆涛转身开始叠毛毯整理凌乱的沙发,没注意过了好一会儿那位英模都一直没回答,直到水声停止,姜铎穿好里衣、牛仔裤和厚羊毛衫,边擦头发边走到餐桌旁边的椅子上坐好,才来了一句。
“我不去。”
正拿筷子给姜铎碗里挑肉的手一顿,肉块掉下来,砸进汤盆漾出一圈油花。林逆涛眉头皱了皱,盛好汤便绕到姜铎的椅子后面,接过他手里的毛巾帮他擦头发。
“姜晓堂,多光荣的事儿,你要是因为我不去可就太不应该了啊。”
“我不去。”姜铎拧巴的再顶一句,接着却有理有据的解释道:
“跟你没关系,表彰会那两天刚好卡在陈舸和赵虎的羁押时限上,临潭这边的检察院我没跑过,虽说案子侦查终结开始审诉就没公安什么事了,但万一要补充材料我不在可怎么行,毕竟我也是当事人。”
林逆涛尽量控制着没下狠手揉他的脑袋毛,心底好笑他的烂借口,往返省厅参加表彰会最多也就能耽误两天,他都不闻不问这么长时间了,眼下居然还好意思摆出一副责任心爆棚片刻都不想浪费的样子。
“姜晓堂,事无大小老找借口说谎的毛病你还能不能改了,不想去就不去呗,反正立功材料已经全部审批通过,上台领奖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行,那我不想去。”姜铎笑起来,把碗里堆得冒了尖的牛肉往小涛碗里扒拉几块,又从放咸菜的小碟里给他挑甜藠头。再补充一句
“我恶心余知检,他请吃庆功酒我肯定不去,他哪天被人砍了两刀进医院我保证第一时间送香烛送挽联。”
噗嗤一声笑出口,林逆涛坐回他对面边吸溜米线边问他:
“那挽联上你打算写啥?”
“天妒英才、人民卫士、铁血忠魂啊还能写啥~~~”姜铎白他一眼,腮帮子鼓向一边嚼着牛肉,再向小涛扬筷子,
“死不足惜死有余辜、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之类的太刻薄太直白,人家大小一领导呢~~~再说,我打算实名送,让省厅参加追悼会的公安头头发现我这么小心眼,影响不好。”
林逆涛都快被他逗的不敢喝汤了,光趴桌子上笑着抹了好一阵眼泪,才抖着肩膀说:
“行,到时候记得把我名字写你旁边。不过你到省厅估计也见不到他,二阶段收网的目标从来就一个,眼下人跑了,他肯定也不会在省厅。”
姜铎一愣,有些诧异小涛怎么突然就和他谈论起了卢隐舟。
神色不显的心惊肉跳着,姜铎举筷挑肉低头喝汤的间歇,却一直抬眼偷瞥林逆涛,只见他照旧嘴角挂笑吃饭喝汤,越是面目平常不着忿怒相,自己心底就越发惊疑。
“姜晓堂你吃啊,光看我能饱啊?三点差一刻了啊!”
闻言紧往嘴里扒了两筷子米线,姜铎不信他的云淡风轻。
一想起卢隐舟,连自己都忍不住腥红了眼睛捏拳架肘,心底满溢仇恨的霾污,小涛更不可能这么云淡风轻。
某些没有缘由又挥之不去的深重恐惧,正爬上脊梁扼住喉咙,姜铎再也按捺不住的扔了筷子上前握紧他的手腕,目光笔直锋利:
“小涛,你不会再离开我对不对?更不会再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
“姜晓堂你想什么呢?”
正要往嘴里送的筷尖被拉扯的一抖,棕红油腻的汤汁溅到桌子上,林逆涛先盯着汤碗旁边那一淌刺目的污渍忧愁的皱了皱眉头,才抬头看向姜铎,笑起来说,
“我跟着你呢我还能去作什么死?这里又不是缅北。”
紧捏手腕的手指却半点没有要放松的意思,姜铎不吭声,只紧盯他的眼睛。
见状摇头,林逆涛轻叹一声接着道:
“姜晓堂,我还在取保期间呢,没有执行机关的批准我都不能离开居住地,何况临潭县局里有咱俩那么多叔叔伯伯盯着我,我能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姜铎眼角松了松,但还是执拗的紧抓着他不放手。
林逆涛脸色一沉,扔了筷子反握到他手腕上,蜷曲指节顺着他小臂中间的掌长肌和疤痕摩挲着,稍稍使劲。
“姜晓堂,你非得让我亲口说出来么?这么多年都没能抓住他是因为我窝囊废无能!”
“……”话音刚落,手腕果然松开了,林逆涛沉静情绪一字一顿的承诺:
“姜晓堂,我说结束了,就真的都结束了。”
说完便手肘一提挣开姜铎的钳制,弯腰拾起掉落的竹筷,抽了张纸擦干净,戳进汤碗厚厚一层浮油里面搅和底下看不清的物料和肉。
姜铎嚯的一下站起来,疾步走到林逆涛旁边,俯身把他的脑袋揽进自己怀里,手臂圈紧下巴颏磨蹭到他耳侧,咬牙道:
“涛儿,对不起。”
“你又吃错药了对不起啥啊?~~”林逆涛翘着嘴角笑了笑,又把人推开钻出他的怀抱,干脆也站起来,走到客厅拿起两人的外套和姜铎的背包,站定一会儿,神情黯淡的一低头边穿外套边接着说:
“我就是把卢隐舟的血全都泼到我家老屋的灰烬上,我阿爹阿娘也回不来。”
重新走回姜铎面前,放下背包,两手捏住他外套衣领使劲抖两下展平,站到他身后并沉静的看着他:
“姜晓堂,我阿爹从来不和我说大道理,也从不给我划定范围目标,他不和我谈理想,也不关心我将来想要做什么。他就只教我怎么出拳练刀怎么对敌自保而已,从小他就和我说,黑黢黢的山林里迷踪却广阔,但只要手掌够坚硬执得稳火把,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所以现在要是让他知道我为了给他报仇,却把自己的路都走没了,他一准能再气死一次。”
说到这便戛然而止,林逆涛再不出声,两手抓紧已经包覆住姜铎胳膊的外衣袖管,深沉按捺并压抑着,最后才抬头露笑的去推姜铎:
“赶紧的吧,碗筷等我从医院回来再收拾,手机咱俩明天抽空再去买,姜晓堂,再不出门你就等着跟张大哥说对不起吧~~你看他能饶了你不。”
静静的站在餐桌边看着突然忙碌起来的林逆涛,姜铎一语不发,心境深沉。
无声轻叹,穿好外套再背上背包,走到门口换鞋,脑内却一直回荡着自己怎么也没有勇气追问出口的一句:
可复仇明明是你选择的路,你真的会轻易放弃?
面目却掩住所有情绪,姜铎只应和的笑着,穿好鞋子转身帮林逆涛掖好衣服,站定,捧住他的脸颊捏了一会儿他软软的耳垂,再握住他的手,紧紧牵着推开房门,坚定的承诺:
“我和你一起走。”
十指温热,心底震动,林逆涛被牵出家门,两眼紧盯着前面姜铎宽阔的肩背。
单元房楼道里铺满陈旧的阳光,模糊了他的轮廓,却重染了他的目光,让自己忍不住用力回握他的手。
心底裂缝处明明已压覆坚冰满是浓黑和阴暗,周围却突然冒出许多麦芒一样的刺,破土总是痛的,但细小而温暖。
不禁狠咬一下嘴皮定了定心,随手带上门,林逆涛半玩笑半认真的忽然来了句:
“其实我刚刚洗澡的时候一直在考虑往后怎么办来着,姜晓堂,要不我申请加入个泰拳俱乐部,或者自由搏击、散打也行,去参加比赛挣奖金怎么样?那个来钱快。”
姜铎手一紧改牵为掐,眯缝着眼睛转过身去,拿眼刀戳他,
“给你一分钟考虑清楚重新说,你往后想干嘛?”
怂的一缩脖子尬笑两声,林逆涛都不用一分钟就即刻答道:
“给你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扛煤气罐。”
边下楼梯边紧紧牵着他,姜铎的表情立马就柔和了,笑得阳光灿烂的抬手撸他后颈毛,贴过去咬他耳朵:
“咱俩新家用天然气不像以前得扛煤气罐,家务咱俩谁有空就谁做,涛儿~~你帮我把被窝捂热乎就行。”
林逆涛垮了脸不干了,先撇嘴嗔怪:“姜大爷,合着在您眼里我就是个一米八几的热水袋?”
再气愤的屈臂架手用胳膊肘顶他的背,怨愤道:
“你也得让我出去挣钱吧!小田叔那我还欠了一屁股债呢,你不让我打拳,那我去教拳行不行?给小孩子们当教练。”
正往下迈步的脚一顿,姜铎慢慢转过头来,满脸你认真的嘛?的看着林逆涛,抬手摁住他的肩膀郑重嘱托:
“涛儿~~听话,你先在家给我做做饭,你以后想干嘛咱们慢慢再想,你说你要去教拳我也不同意,现在谁家都是独苗苗,小孩子都养得可精贵了,真禁不住你那手劲,万一弄伤了几个咱们得赔更多。”
抬手摁住姜铎的手腕眼睛一眯缝,林逆涛轻声问他
“我手劲怎么了?”
“刚刚好~~刚刚好~~”姜铎手腕吃痛立马昧着良心奉承,再趁他心满意足时手劲一松,突然发难把人推到楼梯口的墙边,搂住他的后脑勺倾身贴过去,用力亲他。
“涛儿~~别着急,晚上回来咱俩在慢慢想,跟我回了源鹤也可以慢慢想,往后日子还长呢,咱俩一天一天的踏实过完,好不好?”
“嗯!”林逆涛边凑上前亲他边用力点头,勾住他的肩背耳鬓厮磨间,又轻声说了句:“咱俩的往后咱俩一起慢慢想,但眼下有件事情,等我出院,你得和张大哥请个假和我去一趟。”
四目相对,还不待他说出口姜铎已经想到,便重重点头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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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2009年1月23日,农历正月二十八,比往年到这里来的日子,晚了整整50天。
临潭县城以西,松柏环绕的围山公墓,姜明远一个人背着个装满松枝花束和酒盅的竹篾背篓,肩抗一把半米多点长的小锄头,杵着乌木手杖,慢慢悠悠的行走在修葺青石板的墓园进山便道上。
刚刚上午十点,走走歇歇。
转头往山外看去,天色湛蓝,云层只在山顶积雪处浮出绵薄的两片,四周风声不止枝叶摇荡,山峡风灌到西山一侧时,总要被高大层叠的树木消减掉一些力量,庇护着伫立在树底下的人与坟。
姜明远体力还行,坟茔也不算高,拄着手杖行慢一点也不过二十来分钟就能爬到墓前,只是他腿伤不耐寒沾不得露水湿气,非得等到天光大亮把草木烘干,才能进山祭奠。
临潭风俗是年初四走坟,离眼下也没剩两天,这会儿山道上就他一人独行,周围空空荡荡。
所以快爬墓碑前却突然听见自己家那孽障喧哗的声音,姜明远硬生生停住脚步,懵逼了两秒。
站定在土坡底下扶靠树干,竖着耳朵仔细听清楚那孽障都在他三两叔坟前叨叨了些什么污言秽语时,姜明远几乎是拼尽全力压着怒火没有即刻冲过去大义灭亲。
他儿子居然正跪在林三两坟前,指天誓日的要断他老林家的血脉子孙。
“……三两叔,我再敬您一杯酒,往后小涛就是我老姜家的人了,我一定好好照顾他。
三两叔,我俩这事文清阿姨早就同意了,估计这么些年阿姨她大概也没少给您做思想工作,希望您别太生气。您放心,我按着警官证和《党章》向您保证,后半辈子我都会一直陪着小涛,尊重他、支持他、关心他、爱护他。
所以您泉下有知,能不能托个梦帮我劝劝小涛,别让他老想着靠打拳挣钱,上了拳台脑子要打坏掉的,以后我俩年纪大了他容易帕金森,到时候他瘫了还得我伺候他给他倒尿盆。”
“姜晓堂!你当着我爹娘的面胡说八道什么呐?你才瘫了你才帕金森呢!”
“林逆涛,我说错了吗?你一天八百遍说想去打比赛教学生,你那些年=黑=拳=还没打够是吧?跟你说了咱俩不缺那快钱,小田叔都没催你你那么着急干什么?”
“可我除了打拳什么都不会啊~~你们法制支队辅警都要大专以上文凭的,我连给人看门都没资格……”
“哎~~涛儿你别哭,你别哭啊!三两叔看着呢今晚一准找我算账来了!涛儿~乖,你先别哭了行不行?”
气得抓耳挠腮,林逆涛行不行他姜明远是不知道,靠在土坡老树底下正捋脖子顺气的自己马上是快不行了。
要不是拼命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告诫自己万一压不住火气突发了心梗,救护车还没爬上山道呢没准自己就凉凉了,到时候就真没人能收拾得了那俩小混蛋,那可怎么行!
这么想着一咬牙直起身板,姜明远跺着手杖往上疾走两步,来到近前就一棍子,把正抱着小涛啃得欢实的孽障往林三两坟前打得蹿站起来,沉声怒喝:
“起开!”
背上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棍子,姜铎先懵逼后恼火,待看清来人立马蔫成一团浆糊,畏畏缩缩的冲上前赶紧把小涛拽起来,护到自己身后。
“爸……您怎么来了?您一个人来的?”
姜明远站到墓碑前面,努力正直身躯肩膀却还是垮向一边,深深的来回瞪了林逆涛和姜铎一眼,什么也没说,只往林边疆坟前沉身跪好。
边跪着边环视一圈,两座坟茔已经被这俩小混蛋清扫过了。
修了枝锄了草,甚至重描了墓碑上的字迹,文清坟茔边摆上了鲜花,三两墓碑底下则有一股沁烈的浓香,是他爱喝的自酿大麦酒,辣口的。
祭奠的瓜果糕点放在墓碑前的石板上和旁边角落里的山神祭台前,碗碟竹筷已经收走,看样子,自己赶巧上来时,他俩已经预备要下山了。
眉目稍稍舒展,姜明远先抬手用指尖小心翼翼的抚过墓碑上的照片和朱红未干的生卒年刻痕,来回仔细摸索着。
但触到墓碑基座底下一处不显眼的黑紫色十字刻痕时,姜明远皱着眉头极力不去看它。
沉默着摩挲了好一会儿,才从背篓里拿出两把青红线香、酒盅和鲜花,顺次摆到墓碑前面。
红香敬神,青香祭魂。
磕头,摆香,供鲜花,往林边疆三个朱红字底下放上三支小酒盅,一一倒满,口中念了几句再认真的拜了一拜,才艰难的两手抓握住手杖想要撑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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