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急躁跺足,喝道:“让开!”这夜行贼语声清脆婉转,竟仿佛是个女子。
江玉郎闪身再度挡住她,冷冷道:“阁下若是不说明来意,在下只好得罪了。”
那少女猛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受惊幼鹿般的眼。她秋波一转,定在了坐看好戏的小鱼儿脸上。眼神微动,已是颤声娇呼道:“小鱼儿!”
她扬手揭下蒙面黑巾,小鱼儿也不由愣住了。
这大胆而莽撞的夜行人竟然是个美丽少女,还是他的熟人,铁心兰!
铁心兰泪光猝闪,手中锋利的鸳鸯柳叶刀“咣当”一声掉落在地,娇躯直直扑了过来。
小鱼儿只得伸手接住她。江玉郎意味不明地扫视,眼眉间秀致如玉的风采在月光映照下更为恬淡,却被目中的冷厉之色点缀了几抹阴沉嗜血。
如暗夜魍魉,幻化为人间绝色,伺机而动。
苍白细致的指间利器寒光烁烁,颇为熟悉的暗器形状隐隐被勾勒,仿佛是那夜遭黄花蜂偷袭时他所用的淬毒银针。
小鱼儿心中一凛。这一瞬间,那个浑身是刺,狠绝毒辣的小混蛋重新回归。
凛然过后,他的脸上不动声色地爬上一丝饶有兴趣的戏谑嬉笑。江玉郎一条胸藏城府的小狐狸,为了个莽莽撞撞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莫名其妙地欲要大动干戈,倒真是头一回。
殊不知那厢的人也在思索。这二人看来交情匪浅,说不定这女孩子日后大有用处。江玉郎却不知为何自己对这少女萌出杀意,掌心隐隐锐感和那女孩并不争气的表现,却提醒着他不必如此动气戒备。
他眉梢神色浮动,终究不动声色地将银针拨回衣袖暗扣。
“小鱼儿,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铁心兰浑然不知自己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这时才堪堪抬起头。
小鱼儿扫了一眼江玉郎,目光刻意顿了顿,于对方指间已望不见了那凛目银星。他暗笑一声,江玉郎到底还是聪明的。
“你又怎会在这里?据我所知,这里是‘江南大侠’的居所,也就是这位江玉郎江少爷的家。”
铁心兰猝然回首,瞪着江玉郎,大声喝问道:“你就是江别鹤的儿子?”
江玉郎施然收起满目凶狠,仍忍不住为她的无礼皱了皱眉,笑道:“正是。姑娘找家父有何要事么?”
铁心兰瞪起一双杏眼,道:“你……你父亲杀死了我爹爹铁战,我此番前来,正是要取江别鹤的命!父债子偿,自然也可!”
说话之间,她已自地上拾起一柄柳叶刀,身形一闪,不管不顾地攻了过去。刀光如银,华耀四射,刺目万分,直逼眉睫而来。
江玉郎自知这一刀虽用尽真力但实在笨得可以,悠然自得,还未闪避,内心暗暗发笑,待她自投罗网。
出乎三人意料的是,与此同时,小鱼儿竟轻巧地伸手按住铁心兰的肩头。
铁心兰只觉肩颈一片酥麻无力,连带双臂酸软,方拿起的刀竟又直坠落地,“铛啷”一声,惹人心惊。
铁心兰微恼跺足,一对盈盈含情目中又惹了春水,润泽水光泫然欲堕,咬唇道:“你……你为何阻止我杀他?你可知,江别鹤杀了我爹!”
小鱼儿笑道:“你若要杀人,也要先弄清楚原委罢,为何不先问问你爹爹是否真的死在了这里?”
江玉郎冷眼旁观。这女子看似绝色倾城,实际上不过大愚若智,只是想不到精明如小鱼儿竟有这般独特的眼光。
一念至此,他不愿再想,又微笑开口道:“姑娘,家父平生从未枉杀一人,不知姑娘怎会认为令尊死于家父手下?”
铁心兰双目猩红,厉声道:“我爹爹铁战明明留下暗号,告诉我他要来寻江别鹤,但到了这里后,便未曾再出去,难道不是被你们父子害死在这里!”
话音至此,她语声又带上愤恨,扑到小鱼儿怀中哽咽不已。
江玉郎暗自冷哼,一时失了分寸,快言快语中讥刺之意如刀锋凌人,淡淡道:“哦?敢问姑娘,令尊何时出发来访?姑娘又是何时察觉他失踪的?令尊一路途径何地,路遇何人,路上是否遭遇意外,姑娘你可否一清二楚?若是令尊于路途中遭遇不测,你可否能及时收到消息?”
他哼笑一声,意味深长地接道:“何况若是家父对令尊动手,家父也未必有隐瞒的心思。”铁战乃是位列十大恶人之一,江别鹤若是杀了他,反而会被江湖中万人称道为民除害。
铁心兰俏脸一白,颤声道:“你……你!总之,你把江别鹤叫出来,我亲自对他说话!”
他拱手一揖,笑道:“实在抱歉,姑娘若是空口无凭却说家父杀害令尊,在下非但不能夜半叨扰家父休憩,还要麻烦姑娘移步出门,否则就只好将姑娘扭送官衙,告你污毁名誉之罪了。”
小鱼儿一听,简直要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江玉郎这般口才,先前同他唇枪舌战时怎未用出?
铁心兰语塞,只伏在小鱼儿怀中嘤嘤哭泣,一张俏脸上遍布泪痕,更衬得娇怯柔弱,人比花娇。可惜江玉郎平素软语呢哝的美人见得多了,这铁心兰姿色艳丽却脑筋不灵,实在不对他的胃口。
最多不过一副皮囊。
小鱼儿自然不能推开她,也只好任她伏在肩头,只觉少女泪似洪涝,心中不觉暗暗叫苦。
此情此景,落入有心人眼中,自是不同。
江玉郎无意识地攥紧双拳,指节泛出一圈冰白。
好一场郎情妾意,好一对苦命鸳鸯。
小鱼儿抬眸和江玉郎的目光遇了个正着。那双阴晦锐利的目光慢条斯理的扫视着他们,隐隐含着讥嘲和难以辨别的一番意味。
小鱼儿不及辨明少年眼中那藏匿甚深的奇异意味究竟如何,忽闻衣袂破风声骤响,一道白衣人影已自远处掠来,如风落地。
第13章 舍命相救
众人皆是一惊。这白衣人影竟是一名英俊少年,身着白麻长衫,腰佩青白长剑,黑发如墨,衣衫胜雪,气质华贵,风度翩翩。
小鱼儿认出他的身份,心中不由叫苦——
这正是他避之不及的移花宫无缺公子!
铁心兰发怔地瞪着他,吃吃道:“你……你怎会来到……”
花无缺微笑道:“自从你前几日费尽心思讨来‘鸡鸣五谷返魂香’,我就已暗暗注意你的行止。”
铁心兰双颊泛红,垂首道:“那时我以为江别鹤杀了我爹爹,但现在看来……”
花无缺道:“既然是一场误会,那么你我自当好生赔礼。”他目光片刻间已游移至小鱼儿身上,微扬眉梢,含笑道:“是你!你竟未死,实我之幸。”
小鱼儿本无躲藏之意,大笑道:“花无缺,瞧见我没死,你是不是高兴得很?”
花无缺笑而颔首。江玉郎眼珠一转,调动起八面玲珑的本事,笑道:“原来这位就是近日轰动江湖的无缺公子,今日幸得一见,果然人中龙凤。在下江玉郎,家父江别鹤。”
花无缺回礼道:“原来是江大侠的公子。在下亦久仰江大侠侠名,只是深夜来扰,已大为失敬,还请公子恕罪。”
江玉郎抿嘴一笑,迅速明白如何摆布这良善温柔的花公子,道:“无妨,今日皆是一场误会,何来失敬一说?花公子既来寒舍,不如小坐片刻,让在下唤出家父,我父子好生招待花公子和铁姑娘。”
他侧头对铁心兰微微一笑,适时露出几分恍然醒悟的歉意,滴水不漏道:“铁姑娘,方才在下一时急躁失言,无意冒犯姑娘和令尊,还请恕罪。”
花无缺面露为难,道:“抱歉得很……”
小鱼儿方才一直含笑瞧着江玉郎,现在忽然截口道:“的确是抱歉得很,‘江公子’,他是来杀我的!”
他语声未落,众人皆惊。
花无缺道:“家师所命,在下需得亲手杀死此人,并无他意。还请公子见谅。”
江玉郎不及回答,只见刀光一闪,一声娇喝凭空响起:“快逃!”
原来是铁心兰。她趁众人不备,竟一刀刺向花无缺。
不料花无缺衣袍无风自动,袍袖一展,刀尖接触流云似在空中柔柔铺展开来的袍袖,却似碰上了精钢所铸的墙壁,“叮”地一声落地。
小鱼儿本向前一跃而出,此刻身形展动,竟又被花无缺封住了退路。
花无缺微笑道:“你还要走么?”
小鱼儿暗叹此番凶险只怕在劫难逃,面上则波澜不惊:“你功夫果然不错。你肯定这次能杀得死我?”
花无缺道:“总需一试。”
他没有看铁心兰。他知道铁心兰此次必定是无颜面对他的了,但他却又不愿意伤害任何一个女子。
小鱼儿叹道:“花无缺,你对女孩子可真好。”
花无缺道:“只因我从小得到的教育就是如此,这更是我的习惯。”
小鱼儿道:“习惯?我真想知道你的师父是怎样培养出你这样一个人的,你的确很完美。”
花无缺微笑道:“过奖。”
小鱼儿瞧了他一眼,摇着头笑道:“你的风度,长相,武功和名誉都会让江湖中的任何一个人称赞。可是你少了样东西,那就是情感。你不懂爱,不懂恨,像你这样的人,想必连烦恼都没有。”他淡淡接道:“别人都羡慕你,可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花无缺默然半晌,叹道:“你说得没错……”
突听“铮”地一响。原是江玉郎垂眼伸出脚尖,轻踢那插在土中的另一柄柳叶刀刀柄。柳叶刀铮铮作响,江玉郎将其踢起接住,握在手里。
他凝目望着凛凛刀光,又望向了花无缺和小鱼儿,望得很出神。
小鱼儿叹道:“甚至于你杀一个人,都未必认为他该杀,还能如此平心静气的和他聊天。”
他半是真心实意,半是拖延时间,可迟迟等不到那最是贪生怕死的人跳出来言明他二人的勾连所在。小鱼儿好笑地想,莫非江玉郎真愿同自己“殉情”不成?他暗暗叹了口气,若是江玉郎不愿开口,只有他再一次怯懦胆小般以此为由直言拒绝此次决斗。
花无缺这般君子,料得在他二人毒性解开前也不会贸下杀手。只是若是他由此落入江别鹤或花无缺之手,逃出生天之日,已不可期。
由此想来,真真是不如一死了之。
秋风肃杀,天青色的穹苍宁静而苍凉,远处巨大的龟山暗影朦胧。
花无缺也禁不住轻叹一声,道:“我想你的确很了解我……只是家师所命。”
他格外谨肃地最后行了一礼,清眸抬起,手指尚未按上剑柄,双眼突泛惊骇,失声道:“江公子,你……”
话音未落,小鱼儿已觉不对,闪电般转过身去。
他也被骇得呆了。
月光洒下,可洗刷刀锋雪刃,浣不净尘世爱恨。
在二人对峙时,江玉郎已将锋利刀刃轻巧架在了自己颈间。
花无缺先前以余光瞥见,只道他要用刀救人,自知江玉郎武功不敌自己,于是更未防备。哪知江玉郎不走寻常路,竟摆出这架势。花无缺生在移花宫,自无小鱼儿江玉郎此类鬼灵精之狡黠诡变。
江玉郎淡淡笑道:“花公子,令师让你亲手杀死江小鱼此人,是不是?”
花无缺目中惊愕之色满溢,吃吃道:“江公子,你……”
江玉郎道:“不知花公子可曾听说过,与苗疆情蛊齐名的一种名为‘情蛊’的奇异剧毒?”
花无缺面色微变。江玉郎心下一定,沉声道:“在下和江小鱼不巧中了此毒。也就是说,只要在下立毙当场,江小鱼立刻也必死无疑!”
他缓缓接道:“在下的命固然一文不值,但若是如此,江小鱼就没有机会死在你手上了。他,是被我江玉郎杀死的!”
武林第一门派移花宫出身的花无缺博览群书,自然是知道这种毒的。江玉郎以命相挟,他向来是君子秉性,本就无法出手,而且这两人竟还中了这情毒,不论敌我,势必要同生共死,一人身亡另一人就无法独活,他更是有所顾忌。
小鱼儿瞬间已明白江玉郎心中所想。这一棋布下,他不但可以救出他,还要他得以再入江湖,摆脱控制。
分明是百利无害之事,小鱼儿却忽觉心头刺痛紧绞,酸楚难耐,几欲落血。
他手足突地全尽冰冷,冷汗自额角一滴滴渗出。少年双掌握紧最后一丝温度,咬牙道:“你放下刀,我不要你救我!”
“我在救我自己。”江玉郎手腕一压,刀锋继续逼入几寸,雪白肌肤出现一道血痕,满意地见到花无缺又退了两步,君子翩翩的沉稳少年额上已然见汗。
江玉郎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他目光一转,笑意尽敛,恨然厉声道:“江小鱼,你还不滚?!”
月色澄明,照亮颈间雪亮刀锋,一汪银白冷光倏忽流泄千里。远处少年清秀面庞亦被照亮,黑白分明的眸光,透过草叶,穿过夜色,流过月光,滤过星辰,一瞬不瞬地望住他。
这是我欠你的。
我还给你。
小鱼儿呼吸愈加急促,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踉跄后退几步。他深深瞧了江玉郎一眼,再不多言,身形一展,须臾间消失在夜幕之中。
待小鱼儿的身影彻底消失,江玉郎长长吐出一口气,隐约现出一丝与某人略有神似的得逞笑意,毫不犹豫地扬手掷去手中的刀。他素来贪生怕死,利益精明,怎会当真做出自弑一事。
“花公子,你果然老实。”他笑得畅快,摇首道:“在下还没有那舍生之勇。迫不得已之计,但请公子恕罪。”
花无缺凝望着他,终究长长出了一口气,释然叹道:“他自己走了,也好……”
语声未绝,江玉郎竟毫无预兆地倒退一步,双唇微分,一口鲜血喷出。
“江公子!”铁心兰惊呼一声。
花无缺脸色大变,赶忙掠过扶住他,急唤道:“江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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