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梁运城手下的陆炳文已经擦亮他的佩刀,他带的人不多,只有十二个,这十二个身怀绝技的高手就护卫在储君的身侧。韩允漴是去继位的,不是去谋反的,他不能带着大军杀入皇城,如果大行皇帝的遗诏上写的继位者不是他,那此举乃是谋朝篡位的政变,绝无退路可言。
常清河说退回辽东上山当土匪,那是他的打算,真正事败,韩允漴和皇城内的梁氏一脉必然得诛九族。
十五岁的少年负手而立,态度从容。
梁玄琛虽然看不见,然而从他的言语中能感受到这种从容,这样的人,的确当得起九五至尊之位。
自通州打扮成运粮的商队过齐化门,这是第一步。在东郊梁运城的至交家中藏匿行踪,也可能在顾长风安排的宅子里藏匿,等待宫中传出消息,选择合适的时机进入皇城,这是第二步。皇帝大行,韩允漴以太子身份扶灵抬棺,叩永定门,呼太和门入宫,如果不能,只能让门内的人接应,只要门开了,便可硬闯东华门直入禁中。
必须要选在皇帝大行的当晚,届时,御前侍卫们都守在皇帝身侧,新君若不立韩允漴,也必然是宫中的其他皇子。韩允漴率先披麻戴孝到得皇帝跟前,圣旨上写什么就不重要了,内臣之中,文人不足为惧,最最头疼的就是傅明晖。
梁玄琛问常清河,“如果你的对手是傅明晖,你有多少胜算?”
常清河跟傅明晖并没有交过手。
他们都是传说中的高手,从无败绩,都是尸山血海里过来的人,都活到了最后,终有一战。
“以命相博,不在于胜负,只在于生死。”
梁玄琛断然摇头,“不,我总觉得不妥,得天下靠的是谋略,岂是匹夫之勇,武夫之力?”
“谋略都是朝堂上的,宫廷内闱,到了这个时候,就是图穷而匕首现,简单直白。”
梁玄琛还是摇头,“如果是以前我会让你去,可是现在你的心没那么简单直白了,应该说,你从来不是心思单纯的人,你和傅明晖拼命,如果死了,残了,事成以后我活下来,荣华富贵不在话下,我很快会把你忘掉,和别人双宿双飞,你甘心吗?”
梁玄琛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戏谑,常清河颇想一把掐死他,然而这个时候倒也是喷笑,“罢了,至少我带走了你的眼睛,你想忘记我也忘不掉。”
“不是说好不提了吗?”梁玄琛口气有些不耐烦。
“你是觉得我这边最易生变?”
梁玄琛握紧他的手,“随允漴入宫的有青钰和老陆,你就不要跟着了。”
“你担心我的安危?”
梁玄琛摇头,又点头,“我担心每一个人的安危,只是你得为我们留好后路,说好的,一旦失败,我们一起去辽东,再图后计。也并非要当土匪去,新皇年幼,位子没坐稳,一切都还有回转的余地,当年燕王也不是名正言顺登上皇位的。”
常清河点头,“如此甚好,我跟在你身边,总是更心安一些。”
“怎么叫跟在我身边?你速去辽东筹备兵马,我自然留在京城,虽然不入宫,但是我得与他们里应外合。这里面哪个环节上出了岔子都是灭门之灾,光是安置允漴就是个难题,要随时防止生变。”
常清河一早知道全盘计划,护送他们甥舅到达京城只是开始,接下来要经历充满变数的等待,可能是明天,也可能皇帝突然病愈,龙体康复,那之前做的一切就全部白废了,还要担忧如何名正言顺把韩允漴送回南宫,且打消皇帝的疑虑。
“南宫那边还没有进一步的动向?”梁玄琛问道。
“如你所料,没有。”常清河说话是公事公办的口吻,但是手却很想伸过去,他知道此时此地不妥当,但是他也知道他完全可以这么做。
梁玄琛看不见他,也猜不到常清河的心思,但是他却自然而然地把常清河的手拉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打着手背。“看守奕王的人失职,以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是掉脑袋的大罪,他们眼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未必敢上报朝廷。你想,都知道皇帝马上要不行了,现在上报是找死,如果皇帝驾崩,遗诏上写的也不是韩允漴,谁还关心一个丢了的王爷?若遗诏上写的是韩允漴,再领死也是一样,国不能一日无君,换另一个人登基,新皇还能急着寻找生死未卜的兄长吗?届时找不到人未必是死罪。他们也在拖,顶好皇帝死前,不知道奕王丢了。”
梁玄琛要赌一把,目前看来,他这一步是赌赢了。
至于入宫之时到底算不算常清河一个,他们几个也争论了很久,奈何其他几个人的意思,都希望常清河能一同入宫护送韩允漴直至登基,所谓退路他们是不想要的。
“他们不留退路,我得为大家留。”
梁玄琛决定下来,他镇守京城,让常清河星夜赶往辽东。
第79章 十面埋伏
东郊梁府。
梁老公爷戎马一生,本该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数,奈何褫夺爵位封号在先,解甲归田在后,所以如今被软禁在东郊老宅内,每日里有吃有穿,他并不很在意,倒是他的夫人董氏一天天气急败坏,闹着要入宫面见皇帝,与女婿当面对质。
看守梁府的卫士们只充耳不闻,铁塔似的杵在门口,仿佛一个个石狮子,屋里闹归闹,反正别出府就行。
梁运城盘腿坐在屋里吃个早饭的功夫,董夫人就拿鞋底抽他,从屋里抽到屋外,“你还有心情吃!”
“皇上将我官复原职,如今在府里有吃有喝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至于阿源,他们夫妻床头吵床尾和,看这样子过几天就该放出来了。不是我说,阿源也是让我们老两口惯得过分了,据闻她在宫里连皇帝的巴掌都敢打,可不就是跟你一个德性!哎哟!”梁运城绕着亭中石桌与董夫人绕圈子,就是不让她近了自己的身,“婆娘,你再敢打我,我可真动怒了!”
“阿源跟姓韩的是寻常夫妻吗?姓韩的废了皇后,将她下狱,那是要下杀手了。”
“要杀早杀了,这不是没有杀吗?”
“他敢!?”
“既然他不敢,你还怕什么?”
董夫人追不上老头子,索性将鞋砸出去,然而那鞋也未中脑门,擦着头皮飞到了角落里,董夫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追打夫君了,只伤心地大哭起来,“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你不想想皇帝为什么恢复你的爵位官职吗?自他掌权,梁家剩下什么了?老三的眼睛,我看一多半也是他下的毒手给弄瞎的,老三要是没瞎,这朝里的局势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想我梁家满门英烈,如今落得这个下场!”
梁运城听了这话,也不禁唏嘘嗟叹,他将董夫人从地上扶起来,引她在廊下坐好,“地上凉,你仔细着身体。”
“去,我这么多儿子女儿,一个个的,要我亲自送走,一个个的,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梁运城搂住她肩膀,“夫人啊,快别这么说。你看当年追随□□皇帝的那些人里头,哪一个不是叱咤风云的名将,如今像我这样已是不错。”
“哼哼。”董夫人冷笑,“我管你的死活?我那些儿女,跟你那些老同僚的儿女比比呢?都不过一抔黄土,有什么区别?”
梁运城不再接话,只抬头望去,浓黑的夜中没有朗朗乾坤,一眼看不到尽头。
南郊顾府。
顾老侯爷年少时风流倜傥,是位翩翩公子,如今已届古稀之年,因得一直养尊处优,倒仍然是一位英俊的老头子。
英俊的顾老侯爷走到西厢,一把推开房门,劈头问儿媳,“二郎呢?”
儿媳苏氏并非顾长风的正妻,当年顾长风取郑国公主成为驸马爷之后,顾老侯爷曾经以为从此顾家要绝后了,笑话,太-祖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嫁给你儿子了,你顾家还敢给儿子纳妾不成?至于让郑国公主给顾家生个一男半女的,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哪里晓得后来小皇帝把一个貌若天仙的苏氏指给顾家,据闻还是他宫中一位宠妃的二姐,内中错综复杂的爱恨情仇顾家不便探听,总之郑国公主点头了,非但点头,竟还欢欢喜喜地操办了喜事给顾长风纳了一房妾室。
苏氏到顾家不出三年,就给顾家生了粉雕玉琢的一双儿女,顾老侯爷对苏氏是怎么看怎么满意,且这苏氏也未因此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侍奉公婆更加尽心竭力,颇有当家主母的风范气度,又无当家主母的跋扈气焰。
顾老侯爷平日里怡儿弄孙,晚年的日子好不快活,像今日里这般跟苏氏说话,口气是极为异样的。
他也不是恼,但是一看就很急,不仅急,还很慌,大有风雨欲来满城催的势头。
苏氏一脸茫然,“二爷出了一趟远门,还未回来。”
顾老侯爷脸一沉:“说实话!”
苏氏目中闪过慌乱之色,泪盈于睫,“他前天夜里是回来过,只换洗了一身衣裳,未及天明时分又出去了,我见他神色不对,也不敢多问。况且他让我不要声张,侯爷问起也只作不知。”
“韩国夫人可有向你透露宫里的消息?”
韩国夫人便是苏氏的亲妹妹,皇帝的宠妃,苏氏摇头,“妹妹如今在宫中并不得宠,我们姐妹想见一面也不容易,我上回见她还是她身染重疾,我去宫中探望之时,算起来都有两三年了。我与她写信,她也鲜有回复的。”
顾老侯爷道:“二郎再回来你一定要设法留住他,不能再让他出门了。他是要给咱们顾家惹来杀身之祸了。”
“儿媳明白。”
顾老侯爷转身,但见孙子一阵风似的跑进来,脆生生大喊:“爷爷!”
身后乳娘抱着孙女,那小玉人儿扭动身体要下地,她如今已能摇摇摆摆走路,自己走两步便雀跃异常,向着祖父扑过来。
顾老侯爷将两个孩子一起抱入怀里,不禁悲从中来,抬头望天,他言辞恳切地乞求上苍,自太-祖创业至今,腥风血雨这么多年,顾家得以幸存至今,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遭逢灭门之灾。
百花弄沈宅。
沈缘,徽州人士,祖籍南岭,光武十二年进士,洪熙二年任钦州下辖泽县县丞,洪熙八年入京,任詹事府主簿。
詹事府主簿是个从七品的小官,却身为太子师,教导四书五经。皇帝封的那些一品二品的京城大员,太子太傅,太子少保之类的,都不过是名义上的虚职,这些达官贵人平日里出入宫廷,并不真正给太子上课。詹事府主簿品阶虽低,但一般都是从翰林院选拔德高望重才高八斗的能者当之。洪熙八年,经人举荐,年届五十的沈缘被一纸调令,从钦州泽县调入京城,到詹事府任职,教太子韩允漴读书认字。没错,彼时韩允漴流落民间多年,刚刚回东宫,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每个毛孔里都透着野性,仿佛未开化的小兽。
沈缘是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自认天分不高,但勤能补拙,所以人到中年才考中进士,此后一直兢兢业业在地方上当个连品阶都没有的芝麻官。本来他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升迁无门无路也无才,可是那一年阳春三月,泽县来了一位神仙样的少年郎,面貌俊美,学富五车,该少年游山玩水途经此地,帮官府智擒了一名狭路相逢的江洋大盗。两人机缘巧合之下成了忘年之交,此人便是梁青钰。
梁青钰对他有知遇之恩,说起来还挺好笑,一般都是年长的人对后辈多有提携,偏偏这世上有些人就是这样,不仅比你出身高贵,才学品貌还样样比你出色,简直教人望尘莫及。沈缘入了京又入了宫以后,才算真正开了眼界,接近了以前在话本史书里才有的核心人物。
现在,泱泱中华未来的命运就掌握在他的手中,史书里将浓墨重彩地留下自己写就的这一笔。
一念及此,沈缘就心潮澎湃。
抖抖索索地从袖中掏出绢帕,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沈缘强自镇定,立在廊下准备迎客。
他这私宅里,洒扫烹煮缝缝补补的全靠自家人,一个老仆都请不起,上有瞎眼老母,下有总角幼童,真正做到两袖清风,无愧于心。便是这处宅子,也是当年梁家赠与,他心中一千一万个不愿意,最后只说是借住,房契到底不肯收下。也幸好如此,当年梁家被牵连时,他未因结党营私而下狱。
太子被废以后迁往南宫,詹事府各人也闲下来,平日里领着一份微薄的俸禄,沈缘在京城里闭门度日,专心修书,连私塾里请他去当教书先生都婉拒了。
他一直在等,等太子回来的一天。
“沈大人!”来人未入其门,已经拱手作揖,老远地摇晃着手腕胳膊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孙大人!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孙虎一身飞鱼服还未及脱下,就这么穿着当差的官袍来了,不似拜访,倒似公务,况且这人与自己也并无私交。沈缘之所以认识他,是因为差不多一个月前他已经来过了,当时御前侍卫们冲入沈宅,将里里外外搜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搜到,便悻悻而去了。
搜查的当时,沈缘和孙虎也像这样坐在厅堂里,孙虎的手下们气焰嚣张,宛如凶神恶煞,孙虎本人却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地和他聊起了一个话题——士为知己者死。
沈缘非常干脆利落地说:“沈某平生并无什么知己。”
孙虎笑笑:“这就聊不下去啦!”说罢又换了个话题,“当年奕王杀妻,咱们下头人也不敢嚼舌根。沈大人是詹事府的先生,你能想到奕王竟能做出这种事来吗?什么样的人,竟能对结发妻子下此毒手?嗨呀,听说那吴氏才十四岁,吴家欢欢喜喜地把女儿送进宫当太子妃,以为从此光耀门楣,结果两口子哭哭啼啼地来替女儿收尸。不对,连尸首都没见上。”
沈缘面色平常,淡淡道:“天家私事,沈某不敢妄自揣测。今上也未曾给奕王按上谋杀的罪名,想来另有隐情。”
说了半天,沈宅什么都没搜出来,孙虎带着人悻悻而去。
今日孙虎再次登门拜访,热情得仿佛两人是生死之交一般,而沈缘一改之前的沉着冷静,脑门上的汗不住地淌下来,连手绢都要兜不住了。
孙虎开门见山,“沈大人,你可听说南宫那边出大事了。”
“哦?愿闻其详。”沈缘陪着笑脸。
“奕王不见了!”
“哦?真的啊?”
“可不是,傅大人才得的消息,还不敢禀明皇上呢。”孙虎一双利眼盯着沈缘,不放过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55/60 首页 上一页 53 54 55 56 57 5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