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岁愿冷冷看他,明明是一起入城夜探,哪里来的春宵?静言良久,他才道:“王二狗是你指派在此的?”
程藏之宛如名画的眉目跳了一下,“不能是我。”
颜岁愿阴阳怪气又问了句:“是吗?区区一个草民,居然将刺史府一应官员配置说的一清二楚。朝中两派分利,我倒是不知哪一派能这般闲情逸致,弄出个这么人物。”
程藏之习惯他这种怪异的语气,却不喜欢听。他忽然想起一事来,掩在宽大披风之下的手伸出。程藏之将一把清光熠熠的伞撑开,将颜岁愿迎着风雪侵袭的那面遮住。才道:“真不能是我做的,你想想,我这般才貌超群艳绝一时的人物,怎么会派名姓如此俗不可耐的人来搅和你的案子。”
“这王二狗,也太粪土庸俗了。一般搅和你的案子,我都是亲自上场,事必躬亲,绝不可能让别人抢我的风头。所以,不能是我的人。”
颜岁愿言有尽时,片言只语都不愿应答他。只是瞥眼而看,发现程藏之掌中的油纸伞十分眼熟。便道:“你这伞……似曾相识。”
程藏之撇撇嘴角,显得务无比委屈,他在心中酝酿一坛陈醋。酸酸的问:“你莫不是与诸葛家的子弟真有婚约?竟连人家一把伞都觉得眼熟。”
“……”颜岁愿顿然无言,“这伞,骨料与手工十分出众,倒不像是常有之物。”
程藏之满不在乎,“我哪管伞好不好,这不是近几日雪盛风猛,正好给你遮雪避风。”说着话,他无声往颜岁愿身上靠了靠。
察觉他动作之后,颜岁愿再也不愿与他赘言。径自冒雪而行,丢给程藏之一句话:“请君自重。”
程藏之握着伞柄,清隽长眉扬起,显得十分张扬凌绝。径自撑着伞,心说,我这般不自重都爬不上你颜岁愿的床榻,若再矜持端庄,这辈子都要垂涎不得。
他追上颜岁愿,附在对方耳边,好商好量道:“颜大人……岁愿,你若情易动些,我就自重。咱们各退一步。”
颜岁愿眼刀子斜斜刺至程藏之眸底,一字一言道:“程节度使,你当本官是蠢货吗?若真如程大人所言,程大人能自重吗。”
“不能!”程藏之答那叫一个不拖泥带水的干脆,继而嘴欠道:“若真是那样,这不想当于你把自己送到我榻上。去他的自重吧!”
颜岁愿脸色发冷,似雪上清光,却隐含着火焰焰心的紫黑光影。他拂袖拉开自己跟程藏之的距离,双臂抱起,袖里剑对准程藏之那一侧。
程藏之在想蹭到他身侧,便被袖里剑阻隔住。
“……”
沧州刺史府的人,还在暖烘烘被窝里。一府官员被抓的时候,连个衣衫整洁端正的都没有。
程藏之啧啧打量站在中庭天井之下的人,整座府邸共有在册官员一百零八位。
刺史李怀恩被冬风吹的脸上青紫,上下唇紫黑。他被赵玦拎出暖窝之时,只将将套件棉外袍。现下见堂前缓步的锦衣青年,心想这边是青京不知天高地厚的刑部尚书——颜岁愿。
官场讲究一个官官相护,李怀恩对颜大将军所行之事睁只眼闭只眼,颜庭也曾许诺他不过问钦差下派一事。因而,面对这个官场只会硬扛的颜岁愿,他倒并不是十分惧怕。
风雪生猛,李怀恩实在支持不住,便对堂前的锦衣青年道:“颜尚书!我等毕竟还是朝廷命官!怎能如此苛待我等!我等定要向宰相明禀此事!”
一连四句中气十足的宣呼。
堂前踱步的锦衣青年,垂首望眼六合乌皮靴,上面绣有古朴夔纹。丝线泛着紫光,融了雪色。他缓缓抬头,容光瑰异焕然,鼻挺唇红,眉头不展的拥鼻微吟:“难道是我这双靴子穿的不对,所以他不喜我靠近,别人辨认不出我?”
李怀恩闻言,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中思忖,颜尚书莫不是有脑疾?但念及这位刑部尚书一素毁天灭地的作风,兴许真的有脑疾。他试探上前,问:“颜尚书,我府中有位名医,妙手回春百治百效。就是华佗开颅剔骨之术,都不在话下!大人可需要下官引荐瞧瞧?”
风姿胜昳的青年嘴角僵着一种怪异的弧度,看李怀恩的眼神似冰棱,带针含刺。显然是不愉悦之态。
好你个李怀恩,拐着弯说他脑子有病!程藏之面颊如天井之下漂浮净雪,芒寒色正。
堂口逆着冬风行来鹤骨松姿之人,如雪织袍凭风吹扬。朔雪北来,与子同归。
堂中的青年不露声色挪身遮住李怀恩的视线,颜岁愿玉堂人物,一贯风流蕴藉,比他这般过于楚丽冶容要引人追求。简而言之,程藏之觉着自个容貌浮夸无羁,不如颜岁愿这般正本清源。
正在行路的颜岁愿若是知道程藏之能有如此认知,只怕要高看此人几目,甚至觉得此人反正还淳,能欣慰几年。
颜岁愿站定,认认真真问道:“李刺史,那医家圣手在何处?可能医治这位大人轻薄无礼、不知自重的沉疴宿疾?最好是能连根拔起的医治好。”
李怀恩怔愣,脑筋绞绠,一时间明白不过来。
程藏之无声叹息,自己好心让他先查刺史府文书库,他倒是铁石心肠不念自己的好。
也罢,他动作极快,身影似薄纱轻轻扬过,已然在颜岁愿身侧,揽着对方的腰肢,语气无谓道:“顺便再问问那赛华佗胜扁鹊的圣手,短袖之癖能不能治好。本刑部尚书,颜岁愿苦于此癖,日日肖想大理寺卿、河西节度使程藏之,都快想出毛病了。赶紧治,若是不能治,”他偏头挑着眉梢,对颜岁愿说:“治不好,本刑部尚书,就当场办了你!”
沧州刺史府的一百零八位府官俱是一愣,顿时全身血液澎湃激扬。光是看看这两个鲜衣光颜的公子哥依偎一处,便能遐想出勾栏院无边春光。一时间,也不觉冬风凌冽,寒冷刺骨。
李怀恩不好此道,脸色僵硬,哆哆嗦嗦道:“下官听闻,一向都是程大理寺卿纠缠不休颜尚书,难道京府之中所传有谬?”
“当然——嘶——”
颜岁愿右手捏在程藏之搭在他腰际的手腕,七分用力,便让程藏之骨软筋麻,痛贯心膂。两个人双目对视,程藏之从颜岁愿白黑分明的珠眸中读出——答错话,手废人亡。
而颜岁愿从程藏之水光浴涟漪的双瞳之中读出——百依百从。他一如之前中秋游街时一般,对程藏之的眼神无从抵抗,只能默默偏头。
程藏之重新组织言辞,郑重道:“当然不是,颜岁愿怎么可能死缠烂打程藏之,咳,一般都是程藏之死乞白赖的上赶着颜岁愿。恨不得把自己脱光洗净自荐枕席,结果,颜岁愿性直如弦,不肯为英雄折腰,愣是坐怀不乱,至今二人也未能巫山云雨,可惜可憾。”
“……”颜岁愿忽然觉着,以后还是直接一拳让他闭嘴的好。
李怀恩嘴角抽搐,但想着对方的身份,还是赔笑道:“颜尚书好品性,但看身边这位公子风姿潇潇,便知程大理寺卿不比此位公子十分之一。”
“……”程藏之滋味难言,跟颜岁愿比难道自己就这么拿不出手?他偏头郑重其事问颜岁愿:“难道你不仅讲究家世门当户对,连容貌气度都要跟自己一般鹤骨松姿,所以才一直不从我?”
李怀恩许是冻傻了,竟跟着出馊主意,“颜尚书,若是跟身边人床笫之间不得劲,下官这里也有好物件。”
程藏之登时回头看李怀恩,犹豫着要不要当着刑部尚书的面收受贿赂。
颜岁愿侧跨一步,保持距离,冷冷望着李怀恩道:“本官,河西节度使、朝廷大理寺程藏之,奉旨暗中侦办金州官员贪腐渎职一案。”
李怀恩双腿一软,当时瘫倒在地。额角薄汗密集,他跟那位玄衣‘颜尚书’聊起天,都要忘了自己是被拿至庭中候审的。
第17章
李怀恩吸着凉气,适才自己才对程大人评头论足,且出言不逊。此刻,看着鹤骨松姿的‘程大人’真是心口跟凿个口子,直灌凉风,四肢百骸骨颤肉惊。
提着棉袍衣袖,擦拭额角豆大汗珠。李怀恩颤颤巍巍道:“下官拜见程大人,拜见颜尚书!”
而后,庭中一群惊雷回神的官员纷纷跪拜。
‘程大人’拿出几本薄册扔在李怀恩等人面前,正声如金道:“金州主薄之上分明记载,接收蜀州、淮南一地数次调粮,朝廷亦然批准开仓,下放物资,鼓励四方支援,为何金州人口数量仍旧如此急剧减少?”
李怀恩自然是百般辩驳,“大人,开仓救济之策本就是治标不治本的下下策。纵然有再多粮食,也填不了这么多张只吃不做的口。所以州中人口减少,也是预料之中。这些,下官早已草拟上奏,宰辅班也是知道的。”
天井旋舞而下的雪片落在颜岁愿束发的白玉笄,笄头雕成飞鹤状,鹤身如霜覆雪。颜岁愿整个人便似葬雪的仙鹤,他温和气度尽扫,厉声似击打金石:“李怀恩,你受朝廷之封,便是朝廷命官,当尽忠君王,奉守大宁朝纲,声声句句之中只有宰相,你将今上置于何地?”
李怀恩垂着头,不敢应话。他心中盘算着,闻说程大人敬称宰相刘玄一声相师,为何自己抬出宰相刘玄,对方却盛怒不遏。难道,程藏之并非真心实意投在宰相师门?
程藏之冲颜岁愿摇摇头,而后站出道:“来人,全部下刺史府大狱!稍后待审!”
李怀恩等人愣了,望着‘颜尚书’,当即叫冤喊屈。
称藏之纳闷地看着他们,一脸惊讶比这些即刻就被下狱的官员还生动,反问:“难道你们不知道本尚书一贯的作风和盛名?”
众人当即跟被砸了一榔头似的,哪能没听过大宁朝刑部尚书的盛名啊!
性直如弦,铁面无私。上敢犯颜直谏天子,下敢当朝剑指三公。乌衣门第人似仙,权势逼人不敢言。
思及此,众官员立即哭丧着脸,心中盘算如何才能从这位‘颜尚书’手底下死里逃生。甚至有的官员嚎哭如狼,被拖到一半又挣扎回来扒拉着程藏之的乌皮靴。
哀求哭喊道:“颜尚书,小人家中上有四代老人,下有三代幼子,都等着小人呢!”
程藏之耐心十足道:“前儿个,我刚抄了国子监祭酒董围的家,他家四世同堂。顺带夷平董家十八代祖坟。”
另一人不肯放弃生的机会,继续求道:“大人!金州之所以敢欺上瞒下,全是李刺史的主意!小人等无辜!”
程藏之看了眼在长身玉立风雪之中的颜岁愿,道:“《大宁律疏》,一人犯罪当坐五人,一府长官犯罪,当连坐整府。律法如铁,彰明较著,一断于法。”
闻言,那人面如死灰。竟用一种淬了剧毒的目光看程藏之,恶毒道:“什么刑部尚书!颜岁愿你就是个无情无义的畜生!谁不知道,你弑父夺军权,才被逐出中宁军!若非是颜庭大将军含仁怀义,你能再度入朝为祸朝廷!”
末了,那官员狠狠啐了口唾沫。而后,被赵玦拖走。
颜岁愿岿然如山,好似不曾听过此等诛心之言。只是默默站在风雪之下,仍风雪侵袭,认认真真的监督侍卫羁押犯人。
心里无法愈合的伤骤然被人撕扯开,颜岁愿却感觉不到痛楚彻骨。
程藏之眉宇寒然,“赵玦,谁让你把人带走的。”
赵玦一愣,继而把那人提回来。
程藏之看着那人道:“你叫什么?说出来,我让你不必受牢狱之灾。”
那人杵住,既而缓缓道:“下官司户参军,曹教。”
玄色袍摆撩动,荡漾出圆弧,六合乌皮靴上的紫影浮光跃金。程藏之撩袍摆抬腿踹人的动作十分利落干脆,曹教被踢飞,一下子砸在数步之外的青墙。当即呕血,贴着墙沿跌坐阖目。
程藏之放下衣袍,姿态散漫惬意,弯弯嘴角,似笑不笑看着众人:“还有不想受牢狱之灾的吗?本官这就送他西去早登极乐。”
众人不敢怒不敢言。
颜岁愿微微垂下睫羽,他想,自己那枚铭牌赠对人了。但又可悲,原来很多事情已然在命盘注定。
待到一群人悉数下狱,佑安便来回话。
“公子,您点明要的薄册,我都拿回房了。”
颜岁愿微微颔首,飞鹤笄头上的雪片轻轻飘落。
程藏之目视着那片飞雪落在他发丝间,不肯融化,鸦青色间一点飞白。他快步上前,抬手拈雪似拈花,又问道:“你住哪间房啊?”
佑安紧缩着眉,神情十分错综复杂,他小心翼翼的觑着自己公子。心想,公子什么时候能让程大人近身,还能接触了?
颜岁愿神情淡漠,眸光掠过程藏之捏碎的雪片。声色平平道:“这便不劳程大人费心了。”
程藏之迎难而上,“颜尚书不必心疼,我不操劳,不过是顺脚的事。”见颜岁愿缓慢变了神色,他索性破罐破摔续道:“天寒地冻,长夜寂寥,一起围炉夜谈不也挺好的。”
“……”
堂中起风,冷意扑面而来。佑安打着颤,觉得自己家公子这位追求者实在是热烈。
正等着被拒绝的程藏之,却闻见颜岁愿说:“请。”
耳畔朔风呼啸,吹耳欲聋。程藏之克服短暂的耳鸣,目光似有焰火,他一字一字道:“你太狡诈了。请我去,却不带路。我要往哪里走?往你心里走?”
“……”
佑安觉得自己快耳聋了,程大人啊程大人,且不说你堂堂七尺儿郎,身量颀修,你冲着我家同样英姿如兰的公子,不觉得嘴里的话喇嘴吗?
远处踏雪破风而来的赵玦,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给自己家公子提前跪首贺岁。
颜岁愿目不斜视,深深地邃眸看他一眼。而后,敛下思绪,径自迎雪引路。
行在几尺宽的雪径,赵玦低声询问主子:“公子,荔枝、龙眼大约能在年节左右送至青京。”他言下之意,您也要顾及您那位心上人,不要跟颜尚书纠缠太过。
程藏之一副恍然大悟,赞赏的看着赵玦,语气欢快道:“你不提这个,我险些就忘了这茬事。很好,到府中之后,要保持新鲜,要是不对味了,全部都给我去岭南种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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