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显然对一切未尝试过的新鲜经历都极感兴趣。它痛快地答应下来,还提前跟久世约定了时间,生怕跟油画展时间冲突。久世只好跟他解释最近还没有油画展的邀请,还特地向猫展示了自己的日历——重要事项那一栏,只有四次画展的记录。
“你留在美国,是为了帮爷爷处理画作吗?”猫问道。
“是的,”久世顿了顿,决定说实话,“我觉得……生前没有照顾好他,现在就必须要留下好好处理他的画。”
猫点了点头。它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一圈木箱,久世也跟着它环顾四周。
相比外间储藏室的灰尘密布,这间收藏室干净又整洁。久世会将一切定期打扫。收藏室里十几个木箱,除了三箱是画作,其余木箱里是爷爷收藏的录像带和书籍。爷爷的书曾经多到书房都放不下的程度,他把其中英语的部分都清到了这间收藏室。久世的英语不算太坏,但他基本不用这门语言。既然他所有的阅读需求都能被母语的网络满足,为什么还要用英语呢?
久世没有读过爷爷那些书。他随手打开了一个装书籍的木箱,原本只是想将爷爷的收藏展示给猫看,没想到猫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书封便露出了相当感兴趣的神情。它翻找一会儿,拿起一本杂志似的薄册子,就那样倚在收藏室的门口翻看起来。
“你看得懂英语?”久世惊讶地问道。
猫抬起头,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但还是向他点了点头。
“那你会说吗?”久世好奇道。在他的印象里,这只猫只会喵喵叫和说日语。
猫的表情更加复杂了。它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站直身体,把书放回木箱里。久世还等着猫的回答,猫却只是径直从他身边擦过,回到了灰尘密布的储藏室外间。它拿过靠在墙角的吸尘器,接通了电源。
轰鸣声立即再次充斥整个地下室。
久世觉得猫并不是想帮忙,它只是不想说话而已。
到了新年夜,当天延绵一周的雪还在簌簌下,入夜后,却反而放晴了。久世和猫围炉夜话,吃完新年锅子,身上便冒出了一层细密的热汗。如果是还住在父母家的时候,久世得准备次日凌晨的新年初诣,现在就该睡了。但这里当然没有初诣。久世起身抻了个懒腰,随手抓起两罐啤酒,邀请猫出门逛逛。
锅子的温度还在身体里。在室内时,好像整个人浸泡在温泉的白汽之中,头脑也是昏昏沉沉的。出门在雪地走一圈,才终于从云端降落到地面。久世仰头灌下一口冰凉的啤酒,瞬间打了个激灵。
“酒鬼。”猫嘟哝着。它最近沉迷网络,也在雅虎首页的新闻栏里学到了一些非常口语化的词。久世时常被那些过时的时髦词逗笑。猫说他酒鬼,但其实猫喝得并不比他少。考虑到猫大概只有他六成体重,这只猫要比他能喝多了。
久世又仰起头,将啤酒罐倾倒在嘴边。这一次,没有啤酒落进嘴里。他晃了晃空荡荡的罐子。
猫在旁边窃笑起来,久世也跟着笑了。他扬手把啤酒罐扔到车库门口,小跑两步跟上猫,双手捧住了它的脸颊。冰冷的手冻得猫一声惊叫。猫恼怒地瞪着久世,他赶紧收回手引开话题:“脚冷吗?要不要背?”
“这可不算道歉。”猫指责道,但它看起来也不是很生气,相反似乎是被逗乐了,“不行,背也是要气氛的。现在没有。”
猫挥舞双手做出“没有气氛”的手势。那样子非常可爱,在雪地反射的月光里,好像一只精灵。久世不由得联想起《竹取物语》里那位辉夜姬。他想着辉夜姬化为月光飞走的结局,一时有些失神,缓步落在猫身后。
猫很快察觉了。它停下了脚步回头张望,见到久世落在后面,便倒退着走到他身边,主动牵起了他的手。两只手都是冰凉的,谁也冻不着谁。久世摩挲着猫的指缝,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
他们走过前院,踏上了水泥路。这段路上冬季没有公共服务,自然也没有人撒融雪剂,只有久世偶尔开着除雪车清扫出的一条小径。
猫走在前面,久世跟在身后。他望着猫的背影,说:“从那天地下室开始,你就好像有话要说。”
“你看出来了啊……”猫侧过头,望了久世一眼,“我的确想说什么,但又觉得不是好时机。”
“嗯?”
“圣诞,新年,都不是好时机。”猫老成地叹了口气,停顿片刻,续道,“但什么时候才是呢?我感觉我只是在拖延。这不是我的性格。”
“你的性格是什么样的?”久世问道。
“你说呢?”猫反问。
猫的性格是什么样的?久世吃不准。
猫很警惕,不容易信任他人,一旦信任起来就会变得很甜蜜。猫有许多奇思妙想,天真又恣肆,任性抱怨的时候完全不讲道理,却也有着不讲道理的可爱。猫喜欢身体接触,喜欢甜得发苦的调味,对皮肤和美貌非常在意……像这样的话,久世可以讲上三天三夜。这就是猫的性格吗?似乎还不止如此。
久世没办法形容。猫是许多记忆许多事件许多触感与温度的叠加。他想,如果他是学文学的,或许能更好地概括猫。可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无业游医,他想不出足够精炼的语句。他能够在心里画出猫的骨骼肌肉内脏分解图。但那并不足以形容猫。就好像“左右”的定义,只有特定情境下、在这颗星球这个时间下,它才是有效的。
久世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
“哦……我也不太知道。大概就是直来直往,比较简单的性格吧。”猫停下脚步,转了个身面朝久世,“据说这行里这种性格还蛮受欢迎的,因为不记仇。但我其实也不是不记仇……单纯是不喜欢拖沓,想快些把每件事都了结而已。只有你,只是因为你……”
猫沉默下来。久世有些想知道它到底想跟自己说什么。他捏了捏手里的猫爪。
它抬头看向久世,说:“你改变了我。你真讨厌。”
久世却不觉得这只猫讨厌自己。他觉得它说这句话的口吻,好像它爱死他了。
第20章
圣诞新年就好像一段避世假期。从那之后,猫又投入到网络世界,并且逐渐变得焦躁。它长久地占用电脑,白天不说,连久世专用的夜晚时间也挤占了,害他只能用手机上网看新闻,连萌宠漫画的更新都看不全。久世某次向猫抱怨之后,猫给出了解决方案:把电脑还给久世,但抢走了久世的手机。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久世转向已经堕落成网瘾动物的猫咪,不解道。
猫烦躁地回答:“联络律师。”
久世震惊了。
这几周来,他关于猫咪世界最大的疑问,是一只猫为什么要用网络:难道说全世界的猫都会用网络的吗?它们社会性这么高的?现下得知猫咪之中还有律师这种职业,久世已经无法置评了。猫咪社会的复杂程度全方位超出了他能够理解的范围。如果猫真有这么厉害的话,就凭那种恶劣暴虐的习性和对人类社会的侵袭程度,居然时至今日尚未完成统治世界的伟业,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久世的疑问堆成了小山。他确定猫有其中一半以上问题的答案,但显然,猫很忙,没空给他解释——是的。他的猫,很忙,没空理他。久世觉得自己可能是世界上最失败的饲主了。
猫甚至用他的手机给律师打了电话。卫星电话费用很高,但久世不介意负担。他比较介意的是他的猫在跟别人说话。猫用的是猫语,开口就是长长一串喵喵喵喵,间或还会在纸上作笔记。猫的话和笔记都超出了久世的理解能力,他在书房旁观着这超自然的一幕,目瞪口呆之余,也有些寂寞。
猫在跟别人说话。他好像有点嫉妒。
“嫉妒?”在久世提出这件事之后,猫反问道,“你嫉妒的是跟我说话的人,还是我呢?”
猫的事情不顺利,脾气也不像平时那么好,像一罐甜软蜂蜜,在寒冷时结晶凝固出尖锐的棱角。它的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到久世脸上,尖刻地发问:“是嫉妒律师跟我说话、夺取了我的注意力,还是嫉妒我能够对外交流?”
久世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地,他觉得猫变成了一只刺猬。那刺猬之前都是露出肚皮任久世抚摸的,这次却蜷起身体,像对付仇敌一样,用那些尖刺对准了久世。
他沉默着,猫也安静下来。
“对不起。”猫说。
久世摇了摇头,低声道:“你说得对。也许我是嫉妒你能够对外交流。我在看漫画、看新闻,但我的声音没有传达出去过……”
他也写订货和退货的邮件,也回复兄长父母还有研究室前辈们的寒暄。但那些都不够,久世的生活还有大片空白亟需填满。久世放任那些空白扩大蔓延,直到猫的到来。他修修剪剪,努力让自己和猫契合彼此。他那样努力,因为他只有猫了,但猫显然还有猫的世界。猫正逐渐回到猫的生活中。久世甚至觉得它要离开他了。
自从猫搬来的开始满溢在久世胸口的那种满足感在消解,他越来越轻、越来越空。
他无所适从。
久世感到迷茫与失落,猫也并不比他好过。它在午餐时烤了个苹果派,敲门进到书房里。猫没说什么,但久世知道那是道歉。他完全不喜欢那个纯粹是糖浆的苹果派味道,但他总是愿意接受猫的道歉的。
“你在忙什么?我帮得上忙吗?”久世问道。
“我在联络律师……”猫叹了口气,看起来心灰意懒根本不想讲下去。久世耐心等待着。猫与他对视片刻,抬手揉了揉脸,打起精神详细解释道:“你捡到我的时候,我身上不是有伤吗?肚子上一道最严重的伤,还有一些鞭子留下的伤,和擦伤……啊,总之全身都留疤了。”
“别担心,缝合的疤会慢慢变淡的。”久世宽慰道。
现在再回想,如果当时缝合的时候有减张胶布就好了。又或者他处理猫的出逃时再温柔一点,不要造成伤口二次撕裂……疤痕再浅一些的话,猫也不至于这样耿耿于怀。
还有猫身上其他的伤口。最开始的时候擦伤和鞭伤混杂在一起,看起来相当惨烈。现在擦伤已经完全痊愈基本看不出痕迹,鞭伤却还是留下了痕迹。久世捡到他的时候那些鞭伤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并且之前明显没有清洁过,没有感染已经是幸事,久世也做不了更多。
“所以说,就是那些鞭子留下的伤开始的。”猫解开衬衫最上两颗扣子,露出光裸的肩膀。白瓷一般的漂亮皮肤上有一处很明显的鞭伤留下的疤痕。久世亲手清理过,知道那些疤痕不止这一条,还有很多在背后,甚至臀/部也有。他把猫搂进怀里,替它重新系上扣子。
猫仰起头,方便久世动作。它望着天花板,继续往下说:“故事比较复杂,总之就是事先说好不能留下疤痕,但对方突然改口要用药用鞭子,还不是那种安全鞭。我不同意,他想强迫,我动手反抗……”
猫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久世一怔,才发现自己听得紧张,竟然攥住了猫的肩膀。力度之大,恐怕已经留下了痕迹。他想要道歉,猫却笑了起来,轻轻地摇了摇头。猫侧头在久世手背上亲了一下,于是久世也跟着微笑了。
猫继续道:“那个混蛋大概是药磕多了,脑子不清醒,以为我死了,就把我扔在山里。”
“那也是只猫吗?”久世下意识问道。他不能接受这种暴行来自一个人类。
猫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唔,在你眼里,也算是只猫吧……”
久世没有在意猫的奇怪说法。他感到难过。最开始捡到猫的时候,猫就是遍体鳞伤,但那时候他完全无动于衷,最多琢磨了一刻能不能救活、要不要为它浪费汽油。说到底,那时候他跟猫不熟。久世会因为同情心和弓形虫作祟去救猫,但猫不领情的话也没办法,送走就不关他的事了。
但现在,久世为猫所受到的每一次伤害难过。
“你别这个表情啦……”猫微微侧过头,像是无可奈何,又像是有点害羞。它不肯直视久世的眼睛,“你又没有做错任何事。是你救了我。你从一开始就对我很好,在我反抗之后也还是拦着我不让我送死——那时候我们无法交流,不是你的错。相反,你是善意的。我太多疑了。”
这段话意外的熟悉。久世想了想,发现似乎在猫刚学会说话那时候,他就跟猫探讨过这个问题。而当时——猫现下说的这段话,正是久世当时的观点。
这只猫也是这样。久世想,猫也是直到与久世熟悉、彼此了解认同之后,才真正能与久世共情、有同理心。
“我原谅你了。”久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他指的并不仅仅是猫今天出言不逊讽刺久世这件事。
所谓“成功的交流”只是表演而已。两边都有基本共识和预期,只是确认一下对方的信息与态度,如此才能一次性成功,才能默契。但他和猫那时素昧相识,怎么能要求这么多呢?猫与人类根本就不对等,双方磕磕绊绊、在不断的摩擦与冲突中互相了解、互相信任,逐渐到达一个平衡点。这才是交流的意义所在。
猫当然不会知道久世的这些想法,但久世也不需要它知道。他把双手叉在猫腋下把整只猫抱起举高,仰头与它对视。他认真道:“猫的事情我帮不上忙,但如果有我能帮忙的事情,请跟我说。”
丹尼想不出医生能帮上什么忙。实际上,他自己也做不了什么。他浪费太多时间了。
从被医生捡到开始,丹尼先是恐慌了好几天,在车祸后才开始逐渐搞懂自己的处境。之后,他又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调整心态与学习日语。那可真是段快乐时光,丹尼完全误解了自己的所在地,心情轻松又懒散,丝毫没有考虑过找前主顾算账的计划。
——不是说他后悔还是怎么的,实际上,丹尼认为那一个多月是他目前为止还不太长的人生里最慵懒的一段假日时光。但由此引出的问题是现在,他的伤痊愈了,连疤痕都在逐渐淡去。丹尼遭受过暴力的证据已经消失了大半。而唯一能证明此事的证人是个精神不正常的医生。
丹尼的律师朋友是这么说的:要么有证据,要么有钱。丹尼有钱的话,还可以争取一下。没钱的话就没戏了。诉讼可以继续,但几乎赢不了。最好的结果是双方和解,对方赔一笔钱。
丹尼当然没钱。有钱的话又怎么会干这行呢?但仅仅是赔钱的话,丹尼也不能服气。赔钱是自然的,但他更想让对方关进笼子里。相较而言,他甚至可以不要赔偿款。他永远记得自己尖叫着让对方停下不准用鞭子,而对方若无其事地又落下一鞭,并指责他应该认真扮演猫咪,不可以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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