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还冲古越王招招手,笑眯眯地邀请道:“走了一天也该累了,不如一起躺下歇歇?我试过了,这草不扎人的。”
古越王有点无奈地看了这没正形的人一眼,思索片刻,淡淡道:“其实若能那样,也真的很好。
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只要你想,现在依然能做到。居庙堂之高必有重负,若上将军向往江湖乡野之趣,不如尽早抽身的好。”
郦觞又自顾自灌了一口酒,没接他这话茬,却是话题一转,转到了对方身上:
“我说了这么多掏心掏肺的话,是否也能从王上那换几句真心话?若王上不是生在王室,会想过怎样的日子呢?”
“说这些都没有意义,”古越王淡淡道,“孤与旁人不同,自从生下来,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这条荆棘丛生的王者之路,他从不想走,却从没有别的选择。
“那换个问题吧,”郦觞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王上心里,可曾住过什么人么?不管是宫里那些选出来的妃子,亦或什么灞柳边惊鸿一瞥的丽女,可有过想携手共度一生的人么?”
见古越王不回答,郦觞又指了指天边亮眼的星子,兴致勃勃道:“牛郎织女每年才能在鹊桥相会一次,这算得上艰难吧?可是不仅做到了,还成了人们争相传颂的传奇,可见这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有心,便没有做不成的事。”
“传说都是骗人的,”古越王沉默半晌,终是开口道:“即便是真的,又有多少人能撑得过那片刻相聚后,经年累月的寂寞与苦楚呢?”
不待郦觞有所回应,他又淡淡道:“其实跟着孤这样的主君,着实是委屈你了。”
说到这,古越王眸中瞬间划过一道让人心惊的凌厉:“但若上天肯再予孤十年,必然不会是如今这个光景。”
那道凌厉仿若叩击悲怆命运之门的一道雪亮闪电,它骤然划破长天,却又转瞬归于静寂,无声诉说着那人胸中不得不屈从在无常天道之中的万千沟壑。
“哪里用得着求上天恩赏?”郦觞扔掉手中的酒壶,拍拍手站起身来,“我命由我不由天,如晦,你相信吗?只要是你想要的,就都可以得到。”
这话狂妄至极又放肆至极,分明是一点都不把天道放在眼中,古越王本想斥他一句大不敬,却突又觉得意味深长。
“轰隆隆——”
天边传来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像极了上苍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发出的阵阵怒吼,雪亮电光映照之下,古越王突然发现,郦觞的面色似乎比以往还要苍白几分。
“要下雨了,”他望了望天边几欲压顶的黑云,终是道:“回去吧。”
次日是燕王的生辰,一大早,燕王宫内便迎来了浩浩荡荡的古越礼队。
为首的恨姝骑着她惯骑的白马,一袭明艳红裙委地,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十分给古越王廷长脸。
燕王亲自将她和古越王准备的礼物迎进王宫,客客气气地摆了盛大筵席,然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十分友好地与古越来使进入了传统的两国互吹环节。
当然,沧流也参加了,不光参加,他还要安排纱缦华这个冒牌货与恨姝这个正室弟子见面。
燕王宫外,着五色羽裙一身彩带飘飘的纱缦华在临进宫前,被君长夜拦下了。
少年抱剑斜靠在宫墙上,对她说了自二人别后的第一句话:
“你便是那夜春日云泽上的人?”
用的是问号,语气却是陈述句。
昨夜君长夜虽成功混进了沧流的将军府,但却未曾来得及与纱缦华打照面,故而只能寻得这个空来,赶在她进宫前交谈一番。
其实他并不想咄咄逼人,奈何昨夜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纱缦华用蛇的那些手段,既然如此,有些话,便非问不可。
听了他的话,纱缦华却竟不慌不忙,只是微微一笑,道:“既然都知道了,何不去揭穿我?”
君长夜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淡淡道:“这与我无关。”
言下之意是,他已经猜到纱缦华的身份,只要纱缦华不乱搞惹事,他就不会抖搂出去,但若非如此,就不能保证了。
“哦?”纱缦华把玩着自己束成股的秀发,向君长夜走近几步,瞳孔中映射出奇异的光芒,“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什么不说出去?为什么不告诉所有人,我就是害曲家那小姑娘的恶人?”
君长夜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将与纱缦华的距离保持在一个稳定的范围内,道:“梵音宗与我师尊素来不和,我何必要帮他们?”
纱缦华歪歪头:“真羡慕你与望舒君关系这么好。既然如此,你肯定更希望拿到一个好名次,好回去让他高兴。”
君长夜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你猜呢?”纱缦华继续摆弄着她的头发,“既然我是坏人,就肯定不会做什么好事,你是这么觉得的吧?”
君长夜面无表情道:“你想尽快挑起两国争端,而且还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如果我是你,我会借机杀了燕王,然后嫁祸给古越的长公主。”
纱缦华略带惊讶地望他一眼,慢慢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没想到望舒君的弟子也会有如此狠毒的心思,你还真是一次又一次给我惊喜。只是,如果你师尊知道你这样做,他不会很失望吗?”
“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君长夜冷冷瞥她一眼,“接下来的事,需要我做什么么?”
“不需要,”纱缦华微微一笑,“你看着就行了。”
说完,她优雅地理了理衣裙上纷扬的飘带,接着冲前来唤她的宫人点点头,随之一并向王殿内走去。
第83章 古战场(八)
身为一个喜好舞刀弄剑的女汉子,恨姝是向来很不喜欢繁文缛节的,奈何如今已经坐到了燕王殿内,也就只能耐着性子听燕王与自己国的使臣扯皮,顺便拿勺子闲闲搅弄眼前青花碗里的碧青茶汤。
对面坐的是燕国那个叫沧流的上将军,看起来心不在焉,好像也不怎么喜欢这种场面,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肯来。
当下崇武之风盛行,要是哪国出了惊世的名将奇才,定然是要当爹一样好好供着的,不然郦觞也不会在古越享有那么高的地位,连王室都奈何他不得。
一想到郦觞,恨姝的牙根又痒痒起来,她捂着腮帮子顿了顿,又开始担忧起自家弟弟来。
希望在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就在她默默在心中诅咒郦觞快点从马上掉下来摔死的时候,对面那位一直沉默的上将军突然清清嗓子,冲她拱拱手,然后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久闻长公主殿下舞姿超群,乃是师从于西域顶好的舞师阿弥若。”
恨姝高贵冷艳地打量他一眼,微微颔首道:“确有此事。”
“在下之前曾亲眼见过一次阿弥若的舞姿,自此念念不忘,总想着何时有机会能再见一次,谁知天妒英才,实在可惜。在下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真正的西域之舞了,谁知机缘巧合之下,昨日又于宫内见了令师妹领舞的千花拜月,着实是令人难以忘怀。”
他这番话本为从侧面恭维一下恨姝,没成想马屁拍到了马蹄上,那明艳英气的公主眉头一皱,张口便道:“师父平生仅收了本公主一个弟子,哪里来的师妹?”
沧流面色如常道:“她手中有阿弥若的信物,我查验过了,是真的。”
“不可能,”恨姝断然道,“那骗子现在在哪?”
“纱丽见过师姐。”
恨姝定睛一看,发现说话的是个轻移莲步缓缓而来的美人。美人身段婀娜,面容殊丽至极,身上穿的那件七彩羽衣裙,正是师父生前最常穿的。
倒确实是个会讨师父喜欢的模样。
“谁是你师姐?”恨姝神色冷肃。
“纱丽是在师姐出师后三年拜入师父门下的,”纱缦华低下头,“师父本想等到我能出师了,再将我的存在告知师姐,谁知,谁知还未等到那时,师父就……”
她最后一句几乎泣不成声,有晶莹泪珠顺着光洁面颊如溪流般落下,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恨姝默不作声地瞅了她一阵,觉得自己要是个男的,估计早就被这尤物俘获了。
“这样吧,”恨姝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道,“除了那信物,你还有什么能证明自己身份的?若是有,我就信你。”
纱缦华抬起头来,想了想道:“师父在世时曾提过以前闲来无事时,常与师姐共舞,一人作剑器舞,一人作惊煌舞,以供彼此玩乐。如今,若纱丽能与师姐再现当日情形,不知师姐可否相信我?”
恨姝蓦地看向她,眼眸中带了些许雾气,喃喃道:“想不到师父连这个都说与你听……也好,也好。”
最后一个“好”字未落,她猛地站起身来,以一种旁人难以看清的速度跃至对面沧流跟前,接着一把抽出他腰间配剑,挽了一个悦目剑花,然后呼啸着朝纱缦华刺了过去
她动作轻盈到不可思议,也凌厉到不可思议,直有种威震山河势不可挡的气概,看得人忍不住替纱缦华担心,觉得这么柔柔弱弱一个小姑娘是否能接的住这道剑锋。
那剑光眼看着逼至跟前,纱缦华向后疾退几步,手上轻柔飘带向前一送一递,恰将那剑势缓冲至无形。
此道,名为以柔克刚。
恨姝眼中划过一抹微不可察的赞赏神色,手下动作却风雷不减,招招刁钻狠辣,直朝着对方接不住的地方送,纱缦华倒也有几分真本事,不但次次于险象环生中觅得生机,还能在配合的同时给恨姝使剑带去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两人都是美人,身段舞姿又各具风情,极其赏心悦目,燕王老色鬼看得兴高采烈,十分开怀
然而,乐极生悲这个说法,绝对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燕王的震惊表情还未完全展开,就彻底凝固在了脸上。
一把方才还握在恨姝手中的利剑,此刻深深地插在了他的胸口上,那把剑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他尚未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呼喊,便已彻底断了气。
同样震惊的还有满座朝臣,以及被众人视作始作俑者的恨姝。
她分明没有想将剑往那个方向掷,但那把剑在最后关头就好像不受她控制一般,直直穿透了对面少女的肩膀,然后速度不减地飞向了王座上的燕王。
“师姐,”纱缦华亦是满脸不可置信,却很快反应过来,一边捂着满是鲜血的肩头,一边催促她:“你快走!”
恨姝瞥她一眼,方才混乱成浆糊的脑子却迅速冷静下来,她扭头看向那已围满了御医的染血王座,一字一句道:“不是我做的。”
然而一切都已板上钉钉,任凭她如何申辩,都来不及了。
此刻围在燕王身边的风桐还唯恐天下不乱似的,指着恨姝大声道:“还不快去把那个妖女拿下,她肯定是刺客假扮的!”
他不说拿下公主,非说公主是刺客假扮的,也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
有侍卫领了命要来抓恨姝,却又被忙成一团的御医堵住,场面一时混乱至极。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倏然从身后伸来,拉了恨姝就往外跑,公主定睛一看,发现竟是先前到古越宫里去替如晦诊病的那个小郎中。
“燕王不是我杀的,”恨姝拼命挣脱君长夜的手,“我不能走,走了就真说不清……”
可没等她说完,眼前便突觉一黑,恨姝不甘心地眨了几下眼睛,终究还是昏了过去。
君长夜背起昏迷的长公主,刚想转身离去,却又对上不远处沧流意味深长的眼神。
后者冲君长夜面无表情地略一点头,接着转身抽出身边侍卫的配剑,将之干脆利落地送进了正准备跑路的古越使臣胸口里。
解决了使臣后,沧流一把抽出那把血迹斑斑的利剑,挥剑指向古越方向,一字一顿高声道:“杀君之仇,不共戴天,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悲伤又惶然的前燕王廷被鲜血激起了出奇的愤怒,一时间群情激奋,而这股激愤的群情化成了高得出奇的效率,不到半月,前燕就已集结了大批军队,联合周边对郦觞积怨已久的四国,总计十万人,由前燕上将军沧流任主帅,浩浩荡荡地向古越王都挺进。
自此,上古著名的六国之乱正式拉开序幕,而秘境里的这一时间,比古史所载提前了将近一月。
五国来势汹汹,打着要给前燕那枉死的废物王上讨公道的名义,誓要拿下古越王都,用郦觞魔头的血去祭奠他杀过的那么些“无辜”兵士;而古越这边,非但毫不示弱服软,反而真拉出一副嗜血嗜杀的架势来,战力凶悍骇人,来多少杀多少,郦觞更是亲自上阵,头一天便折了对方几员大将。
就这样,一方仗着人多,一方仗着人猛,一时间僵持不下,纷纷找好地盘安营扎寨,看样子,是打算打持久战。
至于燕王究竟是不是恨姝杀的,反倒不再有人去深究了。
毕竟,那只是一根□□,点燃了六国间深埋已久的积怨和矛盾,把原本强行粉饰的太平与和气炸了个七零八落。
然而,随战争一并而来的,是滚滚狼烟四起,饿殍哀鸿遍野,硝烟与鲜血共同组成人间地狱的主基调,随处可见战场上下来伤胳膊断腿的伤兵,惨叫声连连,叫人不忍细听。
可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却是古越王一日日好转起来的身体。
先是双腿逐渐有了知觉,再到能勉强用上点力,随着战争逐渐进入白热化,死的人越来越多,最后他甚至可以站起身来,扶着墙慢慢走上几步。
可每天夜里那种梦魇般饮血的感觉,却自此如影随形,甚至一天天愈发鲜明起来。
就好像,在用别人的鲜血来换他的寿命。
这种可怕的猜想令人不寒而栗,却弗一生出来,就在古越王心中扎了根,他白天要装作若无其事,处理堆积成山的军务政事,晚上还得强打精神翻阅众多神鬼古籍,想弄清楚这世上是否存在换命之说。
他看了很多书,也仔细推敲过个中细节和可能性,结果越推敲越心惊。最后,他索性把这些书都烧了,一日胜似一日地沉默下去。
前线不时传来大捷的战报,好像战场上只要有郦觞在,就不存在输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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