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勾起了太夫人嫁女儿的伤心事,老人家捻起帕子抹泪,接着一挥手:“还不快把大少爷叫来,让岳父岳母瞧瞧可值得托付?”
虞小满的心直蹿到嗓子眼。他恨不能拿百年寿命交换陆戟尚未散值,或心情不佳拒绝前来。
然今日恐是犯了太岁,事事不如意,不多时,便听到熟悉的车轮声远远行来,紧接着一把清冷嗓音贯入耳中:“小婿见过岳父大人、岳母大人。”
虞小满艰难地抬起头,瞧见的便是端坐于堂屋正中的陆戟,以及目睹他的真颜惊得眼珠子快瞪出来的虞梦柳。
晚些时候,送完长辈们各自回屋歇息,虞小满还不得闲,留在花园里安慰失意少女。
说来也没什么要紧的,无非虞梦柳见了陆戟本人,春心萌动,悔不当初,连让虞小满明日跟她父母走,自己留下的馊主意都提出来了。
“你们骗我!”虞梦柳气得直跺脚,“他明明生得这般好,脸上也没有疤,你们竟然骗我说他丑得能把人吓晕!”
虞桃装傻:“他生得好吗?我瞧书里都爱以目似朗星描绘俊朗男子,他眼里不是也没见着星嘛。”
虞梦柳又不是稚龄孩童,这牵强理由自当蒙混不过去。
虞桃只好另辟蹊径,从陆府规矩繁冗、婆母恶毒苛刻说起,将先前虞小满被下人欺负到头上来的事夸大一番,辅以虞小满本人的点头认可,把娇生惯养的虞梦柳吓得一愣一愣。
加上陆戟虽面若冠玉,却是个腿不能行的残废,几经权衡,虞梦柳觉得自己受不了这等委屈,最后听了劝,颇有些不甘愿地放弃了。
总算把大小姐哄妥帖,回到自己院子,大功臣虞桃得到虞小满亲自削皮切片的苹果一碟,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我也是为自个儿打算,若是真换回来了,虞小姐那蛮横性子我可受不了。”说着摆摆手,“那别管我了,快去和你的俏郎君共度良宵吧。”
因着这句话,进到屋里,虞小满一瞧见坐在桌前的陆戟,脸无端地发热。
陆戟自是不知他在想什么,也无暇过问,听虞小满说已经把人安顿好了,只点了点头。
虞小满藏不住事,搬了张凳子坐陆戟旁边,趁他翻页,和盘托出道:“那姑娘,就是名唤柳绿的那位,其实是虞梦柳。”
陆戟说:“我知道。”
虞小满先是一惊,旋即稍一琢磨便明白了。毕竟线索明晃晃地摆在那儿,虞梦柳趾高气扬,恨不能把“我是小姐”四个字写脸上,哪有一点丫鬟的样子。
瞧陆戟镇定的模样,似乎也没对真虞梦柳有想法,虞小满舒一口气,接着道:“还有,昨日老爷派来查看的嬷嬷瞧出我俩分睡了,我说我腰疼,你把床让给我睡,我瞧着她的眼神……应是不大相信。”
“无妨。”陆戟仍不上心,“明日起身后你将床铺弄乱些,糊弄过去便好。”
虞小满歪着脑袋疑惑道:“为何要将床铺弄乱?”
睫羽轻掀,陆戟看了虞小满一眼,似在探究他是在装傻还是真不懂。
正思量着该如何解释弄乱床铺的意义,忽闻外头一名妇人的洪亮嗓门:“大少爷和少奶奶怎的还不歇息?今儿个亲家可在府上呢,若知道二位一个睡桌一个睡床,少不得哭天抹泪伤心欲绝呀!”
吓得虞小满险些岔了气,拍着胸脯道:“她这是不打算走了?”
果不其然,过了亥时,伴着哈欠的声音再次传来:“少爷少奶奶快吹灯歇息吧,书中有黄金屋也经不住这样脸对脸地熬啊!”
竟是连他俩坐在哪儿都晓得!
想来是人影映在窗上叫那嬷嬷瞧见了,这下可好,分两边睡自会被抓包,直接吹熄蜡烛又显得欲盖弥彰……虞小满一边埋怨这老嬷嬷何至于如此尽忠职守,一边抓秃脑袋也想不出应对的法子。
终是陆戟拿的主意。
他合上书,视线扫过屋内的雕花木床:“这床应当睡得下两名男子。”
在一墙之隔的耳房内净面时,虞小满愉悦地哼着小曲儿。
陆戟愿意与他同床共枕,是不是已经不那么讨厌他了?
转念一想,陆戟分明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恰巧他也是男子,睡一张床既不逾矩也不稀奇,虞小满又欢喜不起来了。
回到屋内,陆戟已经自行上床躺平,瞧着四轮车的摆放朝向,应是双臂撑着身体挪上去的,虞小满心酸之余失落更甚。
方才不是说好自己扶他上去么?
虽然他压根没出声答应。
唯恐陆戟行动不便,虞小满说要睡里边,此刻陆戟便躺在外边,双目紧闭,呼吸绵长,似是睡着了。
虞小满吹熄床头的蜡烛,除去鞋履,缩手缩脚往上爬。
到底是头回与朝思暮想的恩人同床共枕,期待逐渐取代紧张,虞小满心口怦怦跳,一只手臂越过陆戟撑在床铺里侧,抬起一条腿正要跨过去时,脚尖冷不丁绊了下床柱,身体霎时一晃,四肢着地骑坐在陆戟身上。
这么大动静,任是死人也生生给吓活了。
陆戟睁开双眸,对上的便是虞小满落在他正上方的惊惶面孔。
“对不住……把你吵醒了。”
虞小满说得慢,喘息却很急,头发也散了几缕在陆戟脸侧,皂角清香扑面而来。
窗外的月光将将够照亮他一张一合的唇,陆戟却记得,这双唇白日里是红色的,他不喜用胭脂点唇,生来便是柔嫩的嫣红。
上头覆着一层润泽水光,尤其是在贝齿轻咬过唇瓣之后。
此刻虞小满并不知道陆戟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心跳很快,若再多对视一会儿,说不定会从胸膛里跳出来。
到底是陆戟率先撇开目光,淡声道:“无妨。”
待到虞小满爬到里面,和衣躺平,羞耻才缓缓爬上心头。
气氛有些凝滞,他故作轻松道:“谢谢你今日到前厅来,若是你不来,太夫人说不定也要以为我俩不合,派人来盯了。”
陆戟“嗯”了一声。
他答得轻巧,虞小满却没法平静地接受他的照拂。
这因由上可追溯到拔剑那回,陆戟说是怕吵,实则那么做的得益者唯有自己一人而已,即便路过听见,他也完全可以视若无睹。
可是他没有。
他还是出手相救了,哪怕明知可能招惹麻烦。
七年后的初见,他看似变化许多,内里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个会将搁浅在滩涂的小鱼送回海里的温柔少年。
一腔热血化作气力自胸口蔓延,虞小满将藏了许久的话脱口而出:“我叫虞小满,你可以叫我……小满。”
即便借着冲动上头,仍是没什么底气。言罢虞小满便闭上眼睛,仿佛眼不见就能充当没说过。
他并没有期待得到回应,终归他就是个替嫁的赝品,一条无足轻重的、哪怕见过一面也会很快忘记的鱼。
是以陆戟出声时,虞小满猛地一哆嗦,勉强合上的眼皮抖得不成样子。
“嗯。”陆戟先应下,随后缓而轻地唤了一声,“小满。”
第10章
次日清晨送村长一家离开,虞小满颠颠儿地推着陆戟到门口,村长夫人假模假样地拉着他的手嘱咐了几句出嫁从夫、切勿任性什么的,虞小满满口答应。
就是挣扎半天也没挤出一滴临别不舍的泪,毕竟不是亲娘。
一夜过去,虞梦柳仍是心有不平,趁长辈们说话时不时偷瞄陆戟一眼,活像本该属于自己的宝贝让给别人般舍不下。
好容易得空把虞小满拉到一边,上来就问:“他平日里就这样板着脸吗?看起来好凶。”
虞小满想了想,确实没见过陆戟笑,如实回答道:“是啊,平日里就这样。”
这下虞梦柳心里舒坦了,扬起下巴哼道:“生得再好,脾气臭可要不得,我的郎君必得性情温和,处处让着我。”
虞小满原想说陆戟私下里也很温和,怕大小姐又对陆戟动心思,到底是憋着没说。
“那他平日里管你叫什么?”虞梦柳对婚后生活充满好奇,亦怕自己的名字被占了去,“不会叫你梦柳吧?”
“啊,不是不是。”想到昨天夜里吹熄蜡烛后的事,虞小满禁不住害羞起来,“他叫我……小满。”
虞梦柳撇撇嘴,嫌弃他的名字俗,而后又问:“那你管他叫什么,也叫名字吗?”
这可难倒虞小满了,大少爷,陆将军,恩公……听着都生分,可他没用过其他称呼,只好含糊地嗯了两声。
没想虞梦柳听了还是皱眉:“你俩也太生分了吧?”
虞小满虚心求教:“那该如何称呼?”
怎么说也是帮她顶包的,虞梦柳心里总怀着些愧疚,于是凑到虞小满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虞小满先是没听清,茫然地眨巴了下眼睛,待得虞梦柳重复一遍,他忽然“啊”了一声,白净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晨夕风露,碧波荡漾,吃饱喝足的虞小满坐在池塘边喂鱼,边捻馒头屑往水里扔,边念叨方才学来的称呼。
念了两遍又羞怯起来,问两条抢食的鲤鱼:“你们说,我若是真这样叫他,他会生气吗?”
两条鲤鱼边抢食边给他出主意,让他姑且先试试。
虞小满忙不迭摇头:“我不敢,万一惹得他不高兴,刀剑可没长眼,我还想留着小命回东海呢。”
鲤鱼们咕嘟嘟地吐泡泡,似在笑他胆小。
“况且,他心里有人了。”虞小满垂低眼帘,声音也低了下去,“沈姑娘生得美,识字也比我多,虞桃这些日子念的诗都是她写的……我拿什么与她比。”
两条胖鱼在水里来回扑腾,帮他出主意。
“个头高?我是比她高几寸,可这也算不上优势啊。”
提到身材,虞小满不禁抱住前胸平坦的自己,想到那日沐浴的尴尬一幕,哭丧着脸道:“我甚至不是个女儿家!”
除却难讨陆戟欢心,不是女子的诸多麻烦也在近日逐渐显现。
比方说入春后穿着日益单薄,虞小满发现太夫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变得不对劲。
这天后宅夫人们聚在堂屋闲话家常,太夫人特地吩咐下人用野葛根泡茶给虞小满喝,说是对身体好。
当时就觉得席上几人看他的眼神微妙中似带嘲笑,出得堂屋听虞桃一说,才知道这野生葛根不足为外人道的功效。
虞小满又惊又羞,等不到回自己院子,路上就抠嗓眼欲把刚喝下肚的茶吐出来。
慌乱之下隐蔽地方没找到,碰上了在庭院闲逛的陆钺。
“能在这里碰到大嫂,当真是天定的缘分。”浪荡子开口就没一句中听的,先行挡了虞小满的去路,“别着急走啊,春色满园风光正好,陪小弟一面欣赏一面边吟诗作对如何?”
虞小满干脆道:“我不识字。”
陆钺先是一愣,随即爽朗大笑:“难怪大哥瞧不上。”说着凑近几分,以扇掩唇,“我就不同了,我没那些个光风霁月的心思,只稀罕大嫂的皮相,光瞧着大嫂皓齿明眸、肤若凝脂,我就……诶哟!”
无论吃几次亏,陆钺仍是栽虞小满手上。这回又是水草捆脚,不同的是他还没挪步子,就被拽了个狗啃泥。
“好你个不识抬举的村里泼妇!”陆钺呸掉几口泥,坐在地上骂道,“我哪里比不上陆戟那个瘫子了,你竟敢一而再再而三拒绝我!”
虞小满已经走出去几步,听到陆戟的名字,终是没忍住,返回来抬腿冲陆钺踹去,一脚正中肩膀,让他还没爬起来又骨碌碌摔了回去。
“他的名也是你叫的?”嫌裙摆碍事,虞小满干脆撩起一边揣在腰间,昂着脸居高临下地看陆钺,“你问哪里比不上他?那我就告诉你——他处处比你强,身体棒武功强学问好,连脸蛋都生得比你俊朗万倍有余!”
许是发了一通火,气息顺畅的原因,这天虞小满胃口大开,午餐用了两碗白米饭,放下筷子就跑到院里中气十足地打了一套五禽戏。
打完还觉不够,正巧虞桃把昨日两人一起做的风筝拿了出来,说浆糊晾干可以用了,虞小满便撸起衣袖接过来,绑上绳子开放。
陆府宅院占地几十亩,即便亭台楼阁无数,放个风筝还是耍得开。
加之虞小满旁的不会,玩的东西上手比谁都快,在虞家村他就是那帮垂髫小儿的老大,这会子威风不减,一阵疾跑将风筝放得老远老高,虞桃在边上高兴得拍手直跳。
刚要把风筝线送到虞桃手里,风向忽变,飞上半空的风筝偏了方向,线绳缠在一颗高耸的松树枝上,鱼形风筝在空中打了几转,落叶般直直朝下坠落。
顺着线摸到那颗碍事的树,眼看风筝落在一墙之隔的外头,虞小满生怕它被路过的孩童捡走,连忙追了出去。
陆府后门外是一条名为锦花的巷子,虞小满乘轿入府走的便是此处。
当时春寒料峭尽显萧瑟,此刻花满枝头姹紫嫣红,沿途寻着寻着,目光就被路边的树木花草吸引了去。
在被泥土掩盖的几片红粉落花前定住脚步,抬起头,虞小满非但看见了墙头千叶桃,还看见了前方不远处身着靛青长衫坐在四轮车上的男子,与他执于手中的风筝。
今日休沐,陆戟的时间几乎都消磨在书房里。
方才觉得乏了,出来转转,行至巷道便听得院墙内的欢快笑闹声,仰头见一只鱼风筝飞在头顶,不由得盯着看了许久,直到它缠了树枝,虚虚晃晃地掉在地上。
虞小满快步上前,临到陆戟面前又胆怯似的放慢脚步,嗫嚅着问:“这个,是你捡到的?”
陆戟点头:“你做的?”
“嗯,我做的。”虞小满难得听他问自己点什么,忙接话道,“昨日里弄来几根竹子,连夜劈开做骨架,虞桃……就是我的丫鬟也有帮忙。”
陆戟又点了点头,垂眼看了会儿手中的风筝,不再言语。
他的神情分明与平时无异,可不知为何,虞小满从中看到了几分落寞,进而想到他伤了腿,至少三年不曾放过风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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