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淡定从容的大夫都被气笑了:“你挂的是人类的号,我真的看不了其他动物。”
连对门的同事都感叹:“俞医生,你今天千奇百怪的病人也太多了吧?”
俞访云只淡淡笑:“是啊,是我压不住场子。”
人间百态,一夕尽现。诊室里络绎不绝的病人依旧不断,直到后半夜,门口待诊的队伍才见到了头。
最后的病人是个吃坏肚子的小朋友,脸和肚子一样圆,抱着肚皮哼哼唧唧,妈妈拍拍他的后脑勺:“快,快去告诉医生你哪里不舒服。”
小男孩跑过来:“医生,你哪里不舒服?”
俞访云被扑面而来的童言稚语可爱到眨眼。男孩一下子回过头:“妈妈,哥哥眼睛不舒服。”
然后他转身,把手里揪着的餐巾纸往医生眉毛上一按,“不要怕哥哥,我给你贴上纱布,这样就不疼了。”
眼前盖着层纸巾,俞访云笑到睁不开眼,却听见开门声音。暖风铺面,眼前白纸遂被掀开,撞进一双深邃瞳孔。
严奚如被这人眉眼弯弯的表情笑得心都要化了:“俞大夫,上班很开心吗?”
诊室里就剩最后这个小朋友,俞访云没赶严奚如出去。他只上到凌晨三点,之后由对面的诊室继续营业。
“俞医生,你先看着,等下我有个治疗方案要和你讨论,我等你。”严奚如装着正经,长腿一跨,坐到了俞访云身旁的椅子上。
小男孩就是吃坏了肚子,不严重,水也不用挂,吃两包蒙脱石散就好。听说不用打针,小朋友开心地拍手。
俞访云正在电脑上敲医嘱,严奚如装作凑近屏幕看,把手搭在了大夫身后的椅背上,胳膊肘还磨着他的肩胛骨。俞访云察觉他的居心叵测,手指噼里啪啦地只想赶快写完,忽的腰上一冷——严奚如竟然穿过衣服两侧兜缝,把整只手伸进了白大褂下,沿着衬衫的缝隙慢慢摩挲几下光滑的肌肤,然后从下摆里探了进去……大夫的冷汗都淌下来。
小男孩好奇地歪头:“医生哥哥,你又哪里不舒服?”
“没事。”俞访云表面还衣冠整整,平静的,里面已经被一双手搅成了,水波翻涌。他摇摇头,把处方单递给他,“好了哦,乖乖吃药就会好。”
门又轻轻咔嗒上,后背上那只手也肆无忌惮,沿着椎骨棘突上下滑动,拇指的茧压着尾椎上那点磨搓。
严奚如问他:“医生,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给你仔细看看?”
俞访云被人抱到了大腿上,拧着腰坐着,外套扣子都被严奚如摸到了最后一颗。“不是早就下班了吗,怎么回来了?”
“我们的奸/情终于被你师父知道了。”严奚如看着他笑,“我开心得睡不着。”
俞访云狠狠掐了一下他的手背:“有什么可开心的。”
“他亲儿子配郑长垣那样的他都能忍,我这样冰清玉洁严于律己的男人给他当徒婿,他陆符丁梦里都要笑醒。”
俞访云撑着他站起来,把电脑关了,处方单放进抽屉,准备下班。严奚如低下头发现脚边那个纸袋,“这是什么?”
“我二婶的礼物,一直没机会交给你。”又补充,“她亲手做的,你做好心理准备再打开。”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不早点给我?还能是你干爹的同款毛线衫吗。是我也穿。”
严奚如打开了纸袋,笑容僵在脸上——是条红色毛线裤,因为剩下的给俞霖他爸织帽子了线不够用,还是条毛线短裤。
严奚如提着裤子在身前比了比,长也不够宽也不及。二婶不愧是俞霖的妈,嘴上说知道了,勾着毛线的时候构想的还是个比姑娘漂亮比水温柔的男孩,谁知严奚如的胯甚至更宽。
“现在你也可以和我二叔换情侣装了。”俞访云说着,眼看他锁了门回来,站到桌前就开始解腰带。大吃一惊,“……没让你现在就换!”
“那换做别的。”严奚如把毛线揉成一团垫在桌上,抱着俞访云将人提了上去。
这腰软得和缎子一样,一拧就断。暖光折出两双相缠的眼神,俞访云整个人都在他手里被揉做毛线团,气喘吁吁,上下不接,紧紧攥住桌角,听见若有似无的咔嚓声。
他有气无力地仰起脖子:“你敢拍照……我杀了你。”
厚浪掀过,移山倒海,严奚如抱上他的肩:“你杀了我算了,我命都给你。”粗气一喘,颤抖连接着两个人,“我子子辈辈的命都给你了。”
……
汗水粘着线团,搓出一颗颗毛球,俞访云垫着这团毛线手肘才没被撞得擦破皮,可魂魄都被撞散了,眼前身下都是草长莺飞,春水泛滥。
严奚如与他手指交缠,将人从桌上抱起,理了外套,一切收拾如初。
俞访云缠着他肩头嘟囔:“我上了一天班,累得很。”
严奚如与他温存:“那我等下背你回去。”
凌晨四五点的走廊人际罕至,严奚如托着他的腰从值班室后门绕出去,俞访云零碎的脚步才不至于显得太突兀。一出大门,他就摊开两只胳膊,走不动路要人背着。“又不是没背过。”
他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如今又剥落一层皮,腻得严奚如心软还痒,做什么都愿意。
晨光逐渐清晰,月亮仍坠挂天际。背着这豆蔻走在街上,风也温柔。
“其实昨晚我回家睡了一觉,梦中遇见我那未曾见过面的亲生妈妈,她让我好好照顾你。我一想这梦重要,醒后迫不及待地就来找你。”
俞访云靠他肩上,阂着眼:“你妈妈说了什么?”
“我妈说,让我早点把你娶回家。”严奚如半真半假地逗他,“我告诉她,本来我们家的聘礼足足有两家店,结果让别人骗走去追老婆了。她说没关系,她在那边和你爸爸妈妈商量过了,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俞访云抬眸安静许久,像是配合他,又像是真信了:“是吗……我爸爸妈妈也知道了。”
“真的。”严奚如轻声细语,“他们还说,对我很满意。”
“既然这样,为什么爸爸妈妈,从来都不到我的梦里来看我一次。”俞访云额头抵上宽阔肩膀,眼中熏热,泪花就翻涌,“我也很想问问他们,对我呢,对我满不满意?”
严奚如肩上一烫,这人只用几滴水珠子就把自己融化。
出生就离开妈妈,懂事了又失去父亲,这样的痛苦承受得太早,俞访云不说,但他应该懂。沈枝叶视自己同亲生骨肉,俞霖妈妈也待他胜似生母,但亲妈和胜似亲妈毕竟差了两个字,盖着一张同情怜悯的被子,这道理他都明白,心细如尘的俞访云又怎么可能不懂。
他轻声安慰:“一定很很满意,我妈是在三十年前的台风灾害时离开的。这样算来,说不定她和你爸爸妈妈已经在那里认识了很久……所以说的话一定作数。”
严奚如说完感觉背后那人将自己攀得更紧,温热转慢慢移至耳后。回头对上他清澈目光,俞访云竟然一瞬间泪流满面。
“你妈妈是在七一八台风灾害里去世的。”俞访云语声哽咽,“那时候我妈妈还在读高中,她是那场灾害里被救出来的,最后一个幸存者。”
“……”严奚如看着他,呼吸都停滞,生怕打散眼前光景。
原来兜兜转转,一切早就环环相扣。
“谢谢你妈妈。”俞访云埋头抵上他坚实后背,终于找到栖身之处。
“你知道吗……我这个妈妈刚嫁给我爸的时候,我不懂事,处处杠着她,后来才知道她对我有多好。”严奚如说着说着,自己便笑了。
“原来你和她一样,都是老天爷多分给我的礼物。”
命运这种东西,看得太重就会怨它无常,看得太轻,它又总在提醒——生命中那些离开的亲人,错过的挚爱,和水一样消纵的岁月。所有痛苦和遗憾都不是结局,都会用别的方式补偿给你,
所以人海仆仆,多走一步也别觉得辛苦。
严奚如背着他的负担继续往前走:“我那个不记得样子的妈妈,在梦里问了和陆老头一样的问题,还问我另一个妈妈对我好不好。在梦里我答不出来个所以然来,现在我知道答案了。”
俞访云双臂缠住他的肩膀:“是什么?”
风月轻轻,把心儿都吹颤。“你是我的毕生软肋。”
第40章 跋山涉水
春雨姗姗来迟。雨水开始落个没完, 路边的杏花都被打得枝叶寥落,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清明。
严奚如恋爱这本折子戏在有条不紊甜甜蜜蜜地往后唱着, 只是“情动”“情投”两折戏都唱完了,轮到这一折“情合”,久唱不歇场,似是要唱到天荒地老。
春天都要散场了, 只有热恋中的爱侣, 春期是漫无止境。
江简以为老大中了邪,上班还整天念着一些淫词艳曲,神情才如此荡漾。
严奚如不和他计较, 依旧哼着。凡人都说神仙好, 不知白云深处更逍遥。
陆符丁计划着出院。单人间太舒服,新来的护士还会和自己聊天, 已经依依不舍,严奚如强行把他架出了医院。“你儿子都快走了,做爹的还想躲在医院里享福,好好捣你的药去吧,老头。”
陆符丁“嗯哼”一声,不情不愿。
俞访云哄他:“没事的师父,以后店里多请些人手,也不会太忙。”
“我哪里怕自己辛苦, 我是怕我儿子傻不拉叽地被人骗了都不知道!”陆符丁说着就觑了一眼这傻徒弟,“我跟你说干嘛!你两傻的一个德行!”
出了大门送到没人的地方,严奚如直接抛下老头子不管, 低头去蹭俞访云的耳朵,终于寻到机会说些浪荡好听的话。边上的陆符丁宁愿自己真就老眼羞明,水底看山影,视若不见的才好。
这天的雨水中夹了惊雷,劈得水花噼啪四溅,青石板上的青苔都在吵闹。
普外的病房里来了几个研究生,严奚如正给他们示范手术操作,收到了郑长垣连续几个电话,只好接起来,对面也没说话,嘈杂一片,混着女人孩子的哭声,忽然传来一道巨大撞击声。
严奚如骇然,大喊郑长垣得名字。
对面回答了他,又说几句话,严奚如终于听清了。可他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愣在当场。学生们只看见教授手臂颓然落下,手中的卵圆钳哐当一下砸到了地上。
俞访云加班回家,远远看见有人坐在自己家门口,以为是俞霖又找不到钥匙,走几步才看清是严奚如。他的头发都被雨水打成顺毛,蜷缩膝盖垂了一双手,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责怪道:“这么大的雨,怎么不知道打把伞?”
严奚如不答,抓他的手,比自己的不知道暖了多少倍。跟着进了门,俞访云用热水打湿他的头发,毛巾细细擦掉上面的泥点子,手指伸进底下搓开粘在一起的头发。严奚如一直没说话,所有思绪都被电吹风嗡嗡的声音掩盖。
杂音戛然而止,俞访云站到前面,用松软的毛巾盖住了他的脑袋,听见毛巾下这人的声音,一点都没有被暖气烘热。
严奚如说:“廖思君死了。”
廖思君死了,今天早上雨最大的时候出的车祸。
他前一日和一个年轻医生一同去泷山下面的县医院支援手术,手术做了个通宵,他一个人坐车赶回来。清晨那时候雨水正瓢泼,山路又崎岖湿滑。廖思君的车转弯的时候滑出了公路,一路从山坡滚到山脚,半个小时之后车和人才被找到。司机还有一口气在,他却再无心跳。
廖思君的妻子平日一个人带着孩子,女儿也不过七八岁大,白天在抢救室门口听见消息的时候,以头抢地,直接哭晕了过去。廖思君走得仓促,连一点遗物或者遗言都没给她们留下,就这么撒手而去。
俞访云听他说完,手也僵硬。廖思君多么体面的一个人,从医院走的时候孑然一身,最后离开也无人相送,
严奚如垂首无言,鼻梁旁挂了道痕迹,不知是淌过的泪水还是雨水。
夜深了点,他揽着俞访云和衣而卧,手脚冷了一天,听窗外雨声连绵。
雨落这么大,倦鸟都无路归巢。严奚如心事沉沉,睁开眼见俞访云只开了床边一盏小灯,侧着身与他在微光里对视。
”廖思君走的时候和我说,他这一趟看遍山穷水尽,但不觉得灰心,也没想过放弃。他始终觉得福祸相依,往下走谁知道是不是柳暗花明。”严奚如阖上双眼,连这点光线都觉得刺眼,“一开始,我们都相信自己能有个善终……所以任何挫折都算不上什么。”
俞访云用手指轻轻盖住他的眼睛,听见他沉闷的声音。
“……但人要活着,总得活着才能继续。”
严奚如上一次见廖思君,还是除夕。那回的深夜谈话还历历在目,胸臆皆抒,可这一次在葬礼上,只有无语凝噎。郑长垣和陆弛章一块儿来了,沈蔚舟本来在出差,也临时赶回来,和故人作别。
那时在他们四个人眼里,廖思君是高不可攀的学长,后来相处得熟了,才知道都是没什么心眼的大男生。他们同窗同寝同路了五年,也同酣同醉过好几场,如今斯人早早撒手人寰,剩下的也在一夜之间被杏花吹散了白头。
廖思君的妻子在墓前哭得几欲昏厥,小女儿小声地跟着妈妈啜泣,余光却在好奇地打量这黑白人群。她不是很能理解周围人的悲伤,抬头却发现有位好看的哥哥也在瞧着自己,便朝他靠近。
俞访云轻轻拉上了她柔软的小手,护在自己身后。来给她爸爸送行的有院长,书记,主任,半个医院的人都来给他献花,廖思君生前没得到的尊重在死后尽数收回,更加盛大与隆重。
思君往矣,可活着的人,又由谁来惦念?
严奚如他们一行走出墓园,道路两侧种了几排错落地白杏,风一吹就落到路人的肩上。远处,俞访云站在树下等着他。
“我要回医院了,等下还要值班,就不能陪你……”
严奚如手掌轻碰他额头:“别担心,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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