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原本看似摇摇欲坠的杏花也开到了这个时候,不舍得离开树枝的依傍,只有人最无情。
四个人绕着回到了大学,食堂对面那家他们常来的餐馆依然开着业,老板也没换,露台还和从前一样破破烂烂,对着那面从未清澈过的人工湖,远处就是韬厉楼。
郑长垣倚着栏杆,捏一罐啤酒,告诉严奚如:“无国界组织的朋友说,廖思君调去折泷之前和他们联系过,资料也都呈了上去。他上学的时候就坦言真正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无国界医生,以为这次终于能抛下一切实现,但到最后还是没有去成。”
“妻子女儿都在这里,怎么走。”严奚如灌一口酒,眯眼看湖面上波光粼粼,和他们离开的时候也没什么差别。
郑长垣点一截烟,烟灰细细碎碎掸到地上:“廖思君当年是第一名保送进桐山的,一路晋升。当年你和医院为了陆弛章的事闹开的时候,他又欢天喜地顶了你公派的名额,回来之后就有了资格带研究生,带博士,一直压着你以头。谁能想到……世事无常,大概就是这样。”
严奚如摇头:“廖思君以前在科室的时候,我也没少顶他。其时同事里流言不断,明里暗里指他好高骛远,急功近利,连为什么当医生的初心都忘记。可最后,先为职业献身的也是他。”
他捏着铁罐,把手里最后一点啤酒全洒到地上:“也许,这就是什么所谓理想主义者的归宿。我们都以为能改变世界,但最后能被时间改变的只有我们自己。什么岁月漫长,时光不老……都是狗屁。”
暖风吹着,酒气熏着,谁都带了点醉意。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高呼——“郑长垣!”沈蔚舟招手喊他们过去,“你对象又喝多了。”
郑长垣忙掐了烟跑过去,见陆弛章已经不声不响地喝趴在了桌上,脚边一地的空罐子,脸红成个猴屁股。他一着急:“沈蔚舟,你也不知道看着点?!”
“我已经看着没让他摔个狗啃泥了。”沈蔚舟掸掸手,“医院有事,我先走了,你们继续看着他喝吧。”
陆弛章一直是他们四个里面最不能喝的,偏偏最爱闷头喝,不醉不休。他酒后不知道哪来的蛮力,一把推开郑长垣的胳膊:“让严奚如来和我喝!”
十个陆弛章加起来也灌不倒一个严奚如,只能无奈看他醉得更彻底。
“我都原谅他们了,你能原谅我吗?”陆弛章口齿不清,咕哝着说出了藏在心里的话,“原谅我当年临阵脱逃,原谅我这么多年畏畏缩缩,原谅我……”
嘟嘟囔囔的句子听不清了……也不知道还要对方原谅他些什么。
严奚如说:“知道了。”
“还有……帮我照顾好我爸爸,他一把年纪了身体也不好,我这时候留下他一个人,是我太自私。”
“好。”严奚如答得果断,终于浮现一丝笑意,“我不仅要照顾好你爸爸,还要照顾好你爸爸的好徒弟。”
“郑长垣,来把你老婆搞回去。”他把陆弛章从椅子上扶起,最后再碰一杯。
清风畅朗,杯壁啷当,往事惆怅,都随之作罢。
郑长垣把陆弛章抱上了车,抵住车门,转身看严奚如:“我们下个月就走了。”
他们要去的医疗站在阿尔泰主峰的山脚下,旁边一大片自然森林,有松柏有白桦,还有漫天的银莲花。即使条件艰苦,那里至少有阿勒泰大尾羊滋味肥美。可一去天边几年,回来不知道山下已经换了几番模样。
严奚如与他郑重告别:“那里有山有水,莲花烂漫,月亮也比一般的亮,替我好好看看。”
少年人不识天高地厚,以为时光不老,岁月漫长,时至今日才知晓。
——原来岁月从来不漫长,漫长的是白水青山,是江水汤汤许多愁。时光却从来不老,老去的是意气风发,是少年倥偬凭栏处。
到如今,廖思君,郑长垣,陆弛章……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离开。
在一片黑暗里,郑长垣俯身探进车内,替陆弛章系上安全带,却被沉酣中的人抓住了手,缠上脖子,绕紧了呼吸。
“……你不会也要和我说对不起吧,”说着却被陆弛章沉沉一拉,双双倒在垫子上。
郑长垣说:“那我先告诉你,没关系。”
陆弛章酒气未散,用沾水的一只眼睛与他对视,“谢谢你陪我,陪我那么多年……”后面的词句卡在了喉咙里,要郑长垣贴上嘴唇伸出舌头才能勾出来……一些湿润又缠绵的告白
郑长垣亲吻上他那只无知觉的眼睛:“也谢谢你。谢谢你的这么多年。”
星光都散了,要努力在黑暗里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光亮。
——他这只丢掉的眼睛,终成为指引自己远行的星星。
俞访云刚从隔离病房里出来,接到了严奚如的电话,对面安静得奇怪。“怎么了?”
严奚如轻轻“嘘——”了一声,又静默了好久,听筒那头终于传来一声细细微微的鸣叫,隔了好远,只听清一声婉转的尾音,往高处飘去。
“听到了,鸟唱得很好听。”俞访云说。
“没你唱得好听。”严奚如轻笑,“本来想让你听听我们学校的夜莺,可惜离得太远。那就听听树叶的声音,听听刮风的声音,再听听……我的声音。”
俞访云举着手机坐到窗台边,今日天阴霾深,什么都蒙上层灰。
“你昨天问我的问题,我不知道。”
“……什么?”严奚如梦中胡话,他自己都记不清。昨日醉酒一样伏在俞访云耳边,逼问他能改变周遭些什么。
俞访云自顾自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能改变什么,但几十年前要是没有你妈妈,我妈妈可能逃脱不了那场台风,也遇不到我爸爸,也就没有我。也许因为你妈妈的牺牲,才会有我。”
“所以,你至少改变了我的人生。”
严奚如被说得滞了呼吸,这逻辑毫无道理,似乎又极有道理。
俞访云笃定:“所以,没有什么付出是得不到回报的。别着急,慢慢来,慢慢走,我都陪你等。”
一小团月光这时突破乌云,投射到了严奚如手上,淡得和水一样。时间洪流冷酷,可走远了再回望,也不过指间这温柔的一捧水。
他喊一声:“访云。”
“嗯。”
“自从遇见你之后,我一直想,要是我们早点认识多好,明明我们有那么多机会早点遇见。可又想到,即使你早一点出现,我早一点喜欢上你,那时候的我年轻气盛又冲动,未必能妥善处理好这段感情。”严奚如捏紧拇指,攥住了手里的流水,“所以,你出现得正好,没有早一点,也没有晚一点。”
俞访云的呼吸浅浅,与严奚如此时的声音贴切。
“……谢谢你跋山涉水,来替代我的月亮。”
第41章 滚草地
严奚如连续颓丧了几日。
他不是个容易消极的性格, 不然也撑不起如此厚的一张脸皮。但意外一桩接一桩,总让人心悸, 连拥抱俞访云的时候都提心吊胆,唯恐身在梦中。
严奚如搓了搓停不下来的清鼻涕,那天学校回来他就开始感冒,没完没了地咳嗽。自说自话地吃了几粒药片, 一点儿也不见好。今日站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就头晕昏沉, 下来一测体温竟然发了低烧,三十七度六。
护士问他要不要吃一片退烧药,严奚如摆摆手, 一吃药就想睡觉, 胡扯了一句是被暖气吹的。
最后一台他实在有些站不住脚,让江简替自己收尾。这么久来严奚如第一次准时下班, 还去食堂打了饭菜带去俞访云家等他下班。和寿寿两眼一对呆坐了半天,才想起来俞大夫今天晚上还有个门诊。
严奚如蹲到水盆边:“干岳父,你儿子饿了吗?”
寿寿两嘴一张,表示干儿子不知道,但当爹的饿得很。
俞访云推开家门,只见两条长腿架在自己沙发的靠背上——严奚如正倒趴着,头枕在座垫上,拿着虾干罐头喂寿寿。可他睡着了, 手里的虾子撒了满满一水盆,把乌龟壳都淹没。
俞访云先去救起来不知所措的寿寿,再把这双腿从沙发上弄下去, 好沉,笨重得不似个活人。一探他的鼻息,有是有,就是又急又热,额头也是烫的。
严奚如睁眼便看见俞访云的脸,和梦里连上了。但这梦中羞红了脸的人张口便骂他:“严奚如!你一个外科大夫,连感冒吃什么药都不知道?!这是抗过敏的!”
他手敲一敲茶几上那板药片,教训病人似的,可严奚如几乎感动得想哭。生病之后他好几天没敢碰这豆蔻了,不见他在身下对自己急赤白脸,心都空了。
“我没吃,”严奚如去拉他的手,“我去你床头药箱里翻了翻,没找到什么能吃的药。”
俞访云抓起钥匙:“等一下,我出去买。”
严奚如翻身坐起来:“不着急,你吃饭了吗,我带回来了。”
“看到了,你的鱼汤。”俞访云见他两眼通红,不知病的还是累的,又忍不住坐下来碰他热烘烘的额头,什么情绪都化作心疼。
严奚如鼻子塞住了,闻不到厨房的香味,俞访云早就把冷饭冷菜挪到厨房上去加热了,等药买回来,正好开桌吃上热饭。两碗白饭,四个食堂淡而无味的菜,但热气腾腾的,也有些团圆味道。
严奚如没什么胃口,落了筷子安静看俞访云吃饭,看他嘴角漏了一颗米,看他又把那颗米舔进去,腮帮子一鼓……光这么静静看着他吃饭,都觉得世上其它所有事可以靠后排一排。
对面也心不在焉的。虽然他不说,但俞访云敏锐察觉,不止是身体难受,还有因为廖思君的失落。
今晚月亮又圆又大,看不见星星,夜空似湖面浮着轮圆盘。俞访云让他晚上睡在这儿,严奚如自觉抱了被子就要挪去沙发。感冒还没好,他不敢碰他,这位医生的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俞访云却扯了他的被子:“你别走。”
严奚如松松垮垮的脚步被这声一绊,本来就迈不动步子,更跨不出一步了。但他的原则还在硬撑:“……不走能干嘛?”
灯光迷眼,俞访云扇了扇睫毛,声音颤的仿佛他才是那个发着烧的。“你亲亲我。”
“……”这豆蔻眼神一绕,是要勾谁的魂。
——角色不知怎么就天翻地覆,他严奚如有一天也有机会被人扯着被子,宁死不从。
严奚如捏自己大腿。亲不得啊,这会撒娇会撩人的豆蔻准是哪只妖精变的,馋他这唐僧白花花的肉/体才披了皮过来勾引,万不能掉了陷阱。
这世界上还有和他一样洁身自好又听老婆话的男人吗?没有了,唐僧没有老婆,唐僧都比不了他。
俞访云又可怜巴巴地重复,粘人的时候尾音都是水做的。“别走,亲亲我。”
唐僧一听腿也要软……严奚如低下头,在俞访云额头落了一个滚烫的吻:“你放过我吧。”
俞访云却钻进他裹着的被子,缠上了他的腰,布料跟着手上的动作一块耸动。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摸到裤腰带的搭扣,一把扯开,伏了上去。
……得了个感冒而已,严奚如气喘吁吁,怎么就觉得自己快死了。快憋死了,快活死了。
严奚如谨遵医嘱,在饭后和睡前都吃了两颗药,可第二日早上体温不降反升,三十七度八了。只能怪时昨夜消耗太多,把药效一并散了。
他今天不上班,俞访云正好把人软禁在家里。严奚如当一回金丝雀,不怨这笼子太小,只怨主人走得太早。在屋里扑棱扑棱翅膀,没处可飞,又去阳台上和寿寿大眼瞪小眼。
到了临近傍晚,以为俞访云终于要回来了,严奚如打电话问要不要去医院接他。“睡了一下午,我病全好了,体温也不烧了,翅膀硬了,可以扑腾着去接你了。”
俞访云无情拒绝:“我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家,等下要去学校找乔谦。他要把借了的书还给我。”
严奚如一听就急了:“你不要趁我虚弱就红蔻出墙啊,掉片叶子都不行。”
每次他醋意泛滥至戏多,俞访云都懒得回应,这次却笑得温柔:“那你帮我去拿吧。”
严奚如当然答好。
那一头,俞访云挂了这通电话才给乔谦发消息:师弟,晚点把书还给我吧,我来学校。
校园里的木槿花期刚至,花瓣浮在空中,似乎这里的空气都比别处轻巧。严奚如踩过厚厚雪堆似的花瓣,难免可惜。但一点微风就吹散了他薄薄的怅惘,总有人正年轻,总有花期正好。
严奚如在操场旁边见到了乔谦,本来提着纸袋就想走,对方却支支吾吾地偏要问一句:“老师,俞师兄和你关系很好吗?”
这不是自己往钉板上撞,严奚如耐心回答他:“一般好吧,平时都是我倒贴的多。”
就在乔谦以为是自己想多了误解他们的时候,他又添上一句:“但是也有你师兄馋我身子的时候。”
……这钉板好贱。
乔谦顷刻如同霜打了的小白杨,脸也青了,叶子也枯了,全世界都萎黄了。
严奚如不觉自己太直接,是这小孩太傻,俞访云对他的态度难道还不够明显吗?这小孩不仅脑瓜傻,还把俞访云看作和自己一样傻。哪有人会被别人喜欢个几年都毫无察觉,不是铁了心想拒绝,就多半是个傻瓜。
裤脚沾了好多花瓣,严奚如弯腰去拂。忽然想到,俞访云都能被汤季那样纠缠了几年都说不出拒绝,说不定在被人喜欢这件事上,他真的是个笨蛋。——还好是个笨蛋,轻易就叫他这个聪明人半路掳走。
严奚如绕了条远路,想多晒一会儿操场的太阳。这纸袋忒重,勒得手指都疼,他打开来瞄了一眼书的封面,却霎时愣在当场。
纸袋里是本《局部解剖学》,人卫第三版。
他有种突如其来的预感,从天灵至脚底将全身贯穿。手指搓开封面,书页在风中摇摆,但字迹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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