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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醒(近代现代)——安和谯

时间:2020-06-17 10:00:59  作者:安和谯
  唯一意外的是正门修的那么豪华,内里却并不铺张奢侈,屋舍厢房多则多矣,来往的尽只是家丁侍者,真正的主人却不见几个,谷蕴真几乎进到最里头,也只发现只有他前头的两个小姐少爷算得上人中龙凤。
  且院中不兴花草,树木居多,谷蕴真的四合院尽管穷酸,却觉得他的院子还比这里更富生机。
  池在将谷蕴真引到一处倚山厢房,此处四周翠竹掩映,周围有一道垂挂鹦鹉画眉的游廊,前方是一池冷幽的粼粼碧潭,其中假山耸立,两三个丫鬟正在池子旁洒扫。池在指着其中一间房道:“书房在那里,往后谷先生就在那儿教习,里头不止是书,什么都有呢。”
  谷蕴真慢慢点头。苏见微坐在游廊栏杆旁吃狗不理包子,翻个白眼道:“只要不让我上学堂去,我做什么都愿意。”
  池在道:“你还说呢,前几天你又做什么惹哥哥生气了?罚你倒立抄书十遍,你抄完啦?不上学堂就不上,别尽去惹他那个霸王,回头指不定怎么骂你呢。”
  苏见微像模像样地“嘁”了一句,无所谓道:“反正池毁约爱我,我才不怕他呢。”
  池在皱眉道:“说了多少回不要用这个名儿喊他,你怎么偏不听?他嘴上不说,心里哪里就痛快了?见微,你再这么叫他一句,我以后就不带你去逛街了。”说完才想起谷蕴真还在,池在便抱歉一笑,说道:“都是家事,先生见笑。”
  谷蕴真摇头表示无碍,池在与苏见微便先去餐桌用饭。他便自去书房,下了台阶,走到厢房前方,抬头看到匾额上的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写得十分随性,这间房舍叫“思故渊轩”。
  他提步上前,心中思索着方才那姑娘遥遥相指的是哪一间房屋,终究想不起来,便犹豫着选了一间,推开门,想着自己依次找过去,总能找得到。
  门甫一推开,门内就传来一句回应,像在等着人似的:“终于算是来了,莫不是被你那情郎哥哥绊住了手脚,我说你怎么去这么久呢。”
  屋内竹香袅袅,珠帘轻晃,谷蕴真僵在原地手足无措,一时半会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知道自己走错,但万想不到这里是池逾的房间。这人嘴里又在说着什么情不情的,天可怜见,就不能干净正经一时一会儿吗?
  池逾倒是有点冤,初春寒冷,他生来便有许多讲究,配这个戴那个的。昨日在外头把随身的祖传玉佩随手送了人,晚间回来被池母骂得狗血淋头,说拿新的配上,再不准随意许人。池逾一大早便打发他这里照顾他一同长大的丫鬟,名叫雪月的,去库房拿,谁知道雪月一去不复还,半天都没有回复。
  半晌午,门口都再没有动静,池逾索性穿着睡衣走出来,不耐道:“叫你给我找个游龙玉佩,又不是现在就拿原石给你磨,怎么也这么慢!你是越来越怠懒……”
  他蓦地住嘴,兴味煞浓地打量着谷蕴真,眸中转着不明意味但绝非善意的光,口中话音一转,问道:“怎么是你啊?”
  谷蕴真扶着木门的把手,转身掩门道:“我走错了。”
  他从那间屋子里匆匆出来。迎面撞上一个巧笑倩兮的丫鬟,她不过十**岁的光景,娇俏动人,穿的是极为中式古典的锦缎系盘扣衣裳,扎着低低的双马尾,手里拿着一枚玲珑剔透的玉佩。谷蕴真险些与她撞上,偏身堪堪避开,说道:“对不住。”
  雪月略有惊异地看他一眼,道:“没事。”然后快步走向池逾的房间,池逾早已站在门口,雪月把玉佩给他,仰头说:“小七,方才被太太拦住,问了一回你最近的情况,所以慢了些。”
  池逾掂着玉佩笑道:“我还以为你半路被姓林的勾走了魂魄,哪还记得这里还有人在苦苦等待呢。”
  不等雪月回话,池逾披着厚重的袍子阔步走过去。谷蕴真还站在廊下纠结开哪扇门,身后忽然扑上一片温凉的似竹林的清冽气息,肩头又被轻轻一推,他便站到一扇雕花木门前头。
  “找书房?”他回头,池逾略略俯身过来,上挑的眼睛微微眯着,笑得像只觊觎什么的狐狸,并低声道:“书房在这呢。”
  这间书房之上竟也挂了一副匾额,红底金漆,字体与思故渊轩如出一辙,写的却是大相径庭的“遭难舍”,谷蕴真方才看到这副字,便觉得不可能是书屋。谁知一进门就看到藤木书架,大黑漆木桌上放着文房四宝,三面墙上挂着字画,有现代的也有近代的,有风雅的也有世俗的,倒真算雅俗共赏的一处地方。
  “你为什么要把书房题作遭难舍?”谷蕴真忍不住问道。他觉得这书房很合自己心意,若是换他,在这里住一辈子也是愿意的,还遭难……遭什么遭啊。
  池逾说:“自然是因为我在这里遭过难,这你也不懂?”他走向书架旁的小门,伸手推开,隐隐可见里头排列整齐的书架。谷蕴真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眸中逐渐染上惊喜的光,池逾从小不喜欢读书,见书头先晕,写字脚先轻,于是只靠在门口,并不进去,开玩笑说:“以后这都归谷师父了。”
  谷蕴真在小书屋里蹉跎许久才出来,又把墙上的字画看了一遍,最后在一幅枯木怪石图前久久停留,那画的落款是血红色的字,叫做“无物三友”。
  “无物三友是近来陵阳新起之秀的杰作,虽然我不懂,但池在很喜欢他这些涂涂抹抹的东西,就买了几幅挂着。”池逾不知不觉解说起来,说完才觉得不对劲,但他说都说了,便也不后悔,低头去欣赏谷蕴真的侧脸。
  不得不说,这朵芙蓉的侧脸太好看。那眼睫纤长,眼珠又明亮,池逾甚至有种可以通过那只眼睛照到自己的错觉。他摸着下巴想,若说是冤家,也可算是俏冤家。
  雪月忽然在走廊喊他:“池大少爷,你还吃不吃早饭了?再不吃我回头全拿了喂猫去!”
  恰好池在与苏见微都吃完饭过来,进门便看到他们两个站在一处,池在便捂嘴笑着道:“哥哥,你再不去的话,雪月姐姐脸都要气红了呢,也不知道她吃的什么醋。”
  谷蕴真原本不解,连苏见微都促狭地笑起来,他才有一点明了,涨红面皮道:“……啊?”池逾拢着大衣往外走去,笑骂道:“吃个屁的醋啊,你这嘴也是跟苏见微学坏了,净拣些我不爱听的话来说。我去了,你们在这好好学,学不好的话,之后看我怎么罚你们。”
  谷蕴真默默地想,看来池家人都是一脉相承地爱捉弄人,左不过池逾、苏见微直白,池在含蓄而已。
  他与池府的管家说了,定好上课的时间。管家给他一把书房的钥匙,与他道书房内间也有小床,有时实在天色已晚,暂作留宿一晚也无不可,又说好薪酬待遇,先定了半年的期限,半年后再决定是否继续聘他。
  只是酬劳优厚到谷蕴真都有些恐慌,几经推脱他还是决定只收一半,对管家惭愧道:“在下实在学疏才浅,属实当不起这些钱财,受之有愧。”
  管家奇道:“给你钱你也不要?”
  谷蕴真连连摆手:“感谢抬爱。”
  管家笑说:“这话你别跟我说,跟大少爷说去罢,是大少爷叮嘱我,万万不可苛责来做家教的谷师父。‘钱财如同粪土,能多抛洒就抛洒,帮个好人买几件好衣服,也算积德行善了’,这是他的原话。”
  谷蕴真愣住半天,捏着衣角,极度怀疑地把自己上下的衣裳看了一遍,咬牙切齿道:“岂有此理,我的衣服有什么不好了!?”
  他恼羞成怒地想:池逾果然还是个坏家伙!
 
 
第5章 妖怪妖怪住在鞋儿巷
  谷蕴真在池府与琴行间奔波,往日空空荡荡的日程倒被塞满。教习苏见微是一件十分累人的事情,见微年纪小,心思却聪慧灵敏,有时候说出来的话极为荒谬,想之又似乎有理有据。谷蕴真一时应对不上,便被这小孩嘲笑,弄得他愧得脸红耳赤。更无暇顾及别的,每晚回家就满身疲累,还得提笔在手札上记录今日被取笑的某一论点。
  这么过了一个礼拜,终于临至春分节气,槐树吐芽,兰草生香,苏见微要回江南家看望爹娘。他原本是家中送来陵阳求学的,在池府待了半年,什么都没学会,池逾的歪理邪说倒学得有模有样。这次回去,谷蕴真教他不要说那些风月话,更不要嘲讽他人,说得心力交瘁。
  苏见微撇嘴道:“哎呀我知道了!不要再说啦,师父,你是小姑娘吗?一遍遍地重复,烦不烦啊。”
  “你哪里就知道了。”谷蕴真查看他这几天的练字册。苏见微天资异禀,只是脾气略微差些,习字念诗都作的很好,先前学古筝,他在班上的水准也属于上等。他想起来一件事,合上练习册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在古筝班欺负观海啊?你说他像女孩子是逞口舌之快,还给他送裙子,就是行切实之凶了。”
  苏见微歪头想了想,说道:“他就是像女孩子啊,我把看到的事情说出来有什么不对?哪个男孩子用那种声音说话了,咿咿呀呀的,还说什么隔壁的哥哥教的,谁知道他家隔壁住的是哥哥还是姐姐呢。”
  “……”谷蕴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哽咽半晌,矮**跟苏见微平视,开口:“我就住在观海家隔壁。”
  苏见微迷惑不解地望着他,接着又恶劣一笑:“那谷老师其实也有点像女孩子。”
  谷蕴真蓦地睁大眼睛,反了天了!小屁孩还会说这种话了!他不知道是气得还是羞的,脸上腾起阵阵红晕,呆滞片刻,急道:“谁教你的这些话?油腔滑调!是不是池逾?”
  他起身去拿什么东西,回来时已经平复心情,说道:“素日里要奉行温良恭俭让的原则。玩笑时活泼些也好,只是不要活泼过头了,像池逾那种的就不好,我给你举个例子。”
  苏见微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在桌前坐定,拍拍苏见微的脑袋,递给他一个牛皮纸袋子。苏见微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打开纸袋子,一阵怡人的花香扑面而来,枯萎花朵细细碎碎,拢在一个个透明的小包里。
  谷蕴真插空道:“这是给你父母带去的花茶,其实你也能喝一点,是我自制的,对保养身子效果很好。”他继续方才的话题:“如你小舅舅那类人,便是出口无状,只要自己心里畅快,管不得别人想什么。如古代三国时期有一位才思敏捷的谋士,叫做杨修的,无论魏王打什么哑迷,这位杨修先生都能准确无误地猜出他的意思,分毫不差。旁人称赞他灵巧机智,他越发志得意满,自以为是天底下顶尖聪慧的人,最后的结局却是横尸街头。”
  苏见微打了个抖,谷蕴真便说:“所以古往今来,逞一时口舌之快的人注定无法长久。你年纪还小,万万要时刻记挂着,不要随意说话。”
  “哦……”苏见微到底还小,**岁的孩子,抱着纸袋子垂头出神,像吓到了似的。谷蕴真正想着是不是自己说得太过,苏见微抬起头笑道:“但是观海就是像女孩。”
  谷蕴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做个鬼脸说:“就算我横尸街头,观海还是像女孩!像就是像,啊――噫――”他还学起那种别扭的声音来,全然一副无赖的样子。
  他正呆在原地无计可施,书房的门被人拍了拍,有人在门口不耐烦道:“苏见微,你好是没好?跟你谷老师告别就告别,还在这生根发芽了是吧?又在那扯什么有的没的?”
  苏见微便对谷蕴真吐舌头,抱着花茶小跑过去。经过门口,池逾拦住他,挑眉道:“此山是我开,你怀里抱的什么?”听他答是谷老师做的花茶,池逾不由分说从人家纸袋里顺走两包,放在鼻前一闻,赞道:“香。”
  苏见微噔噔噔跑远了,谷蕴真还坐在凳子上生闷气。池逾走过去把花茶往他面前一晃,低头查看这里近来的授课效果,一半嘲讽一半赞叹道:“哟,谷老师教得不错,我们家小混混都会写打油诗了。”
  谷蕴真伸手抚桌上皱巴巴的薄纸,负气道:“可不就是小混混!”
  他的语气颇为愤然,还带半点委屈,池逾新鲜又好奇地在桌子对面坐下,幸灾乐祸地问道:“怎么,见微又惹你生气了?今天是什么事,在你背上贴王八还是在你手上画狗屎?”
  这也不是个好的。谷蕴真那么好脾气的人都生气,他起身捡书,准备回家,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谁要你来看热闹?你走。”
  池逾道:“哎,我不想走。你跟我说说,你气什么,让我高兴高兴。”
  谷蕴真充耳不闻,提着书往外走。池逾跟牛皮膏药似的从书房一直黏到金北街口,此时正是晌午,小雨点点,谷蕴真被凉丝丝的雨一洗,无名怒火散去不少,冷静下来,索性也赏脸回了话。
  他偏头控诉道:“你外甥说我长得像女孩。”
  跟池逾说能指望得到什么好回应?这人捏着下巴把谷蕴真的脸看了很久,笑着搓火道:“他又没说错,气什么气啊。”
  都是堂堂正正的大男人,谁乐意被说像女孩?谷蕴真冷冷地瞪他一眼,他的情绪极其容易上眼,不多时眼角便飞红,像受尽委屈似的,意外地显得又媚又艳。而池逾明明看的是这张不施粉黛的脸,却出乎意料地肖想到谷蕴真妆容齐全,戏装华服,在台上浅吟低唱的模样。
  一定很惊艳。
  谷蕴真忽然张口骂他:“混蛋!”池逾愣住,谷蕴真骂完就跑,抱着书袋飞快地消失在巷口人潮,他在原地回味那句含羞带怒的混蛋,心中好气又好笑。
  长到这么大,骂人还是第一次。谷蕴真的心情好比表白后的少女,心脏砰砰直跳,后悔、愧疚、踯躅等等一系列情绪全都糅合在一起,五味杂陈。
  他正待路过一条街道,忽地想起什么,复又折返回去,在巷口的水果店买了一袋子青梨,沿着废弃脏乱的街道慢慢往深处走去。
  在这条鞋儿胡同的尽头,住着他的过往青春。
  谷家班未解散时,台柱子有两个人,皆系班主亲传弟子。一位是班主的亲生儿子谷蕴真,艺名芙蓉,为外界起无数浑号,甚至奉他为再世芙蓉花神;另一位则是班主途径江南演出,在当地收养的一个孩子,班主给他取名岁寒,因在白家镇结缘,大名便叫白岁寒。这孩子在戏曲上天赋极佳,不用刻苦磨练,便可唱的人柔肠百转,化上妆便如戏文中俏生生走出来的女子。于是名噪一时,与芙蓉比肩。他艺名为金百雨,便赞他为“露水牡丹,风流一见”。
  只是几十年后谷家班众人流散,班主逝世,谷蕴真靠琴行教学维持生计,其余众人有的如花辛夷,改入别的戏班,有的如便干脆转行,再不唱戏。这位曾经与谷蕴真齐名的名角儿,也已寥落凋零,宛如一株真正的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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