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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醒(近代现代)——安和谯

时间:2020-06-17 10:00:59  作者:安和谯
  围观的人顿时传起闲话来,谷蕴真看到池逾的脸一寸寸冷下去,但竟没有继续发怒,只转身往后走了几步,竟是要走的意思。他那一走,贴在墙上发抖的长袍老头认定他心虚不敢回话,再骂的时候底气就十足,语言也极为嚣张放肆,几乎不堪入耳。
  不知道为何,谷蕴真总觉得此时池逾是有些悲伤的。
  他心一横,大步上前去,往那个文人面前扔下一张钱币。
  长袍本来骂得正欢,话音一断,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突然冲出来的人:“……”
  谷蕴真居高临下地看着长袍颇有些面目可憎的老脸,摆出他那副最让人讨厌的清高样子,微抬下巴说道:“这银票归你了,闭嘴吧。”
  “你又是哪个?池逾养在外头的小白脸?”长袍挤起眉头,冷笑道:“你要为他出口气?省省心吧!他是什么狼子野心的人,老夫奉劝你一句,你最好离他远点,否则哪天他把你弄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你上哪哭去?!”
  谷蕴真冷冷瞧他,说:“我与池逾没有关系。我是城西的,打小从这儿长大,我爹以前总说陵阳本地多出顽固不化的老石头,我今儿算是见识了一回。敢问先生,您除了知道那骂人的几句,还知道什么?嘴巴这么不干不净的,您怎么有资格立足当下,育人教书?”
  长袍道:“老夫对什么人说什么样的话,对恶人自然说恶言,你又懂个什么?”
  “好,对什么人说什么话,您凭何判定别人是什么人?你字字句句指摘他人,难道你亲眼所见池逾杀人饮血,为祸四方?既然没有,为何血口喷人?您要的是钱是罢,今儿我偏就看不下去了,我身上有的全都给您,只求您下回放过这些个家里有几两钱财的公子哥儿。人家虽然腹内草莽,到底也不想一出家门就沾上您这么块污秽不堪的浊物!”谷蕴真说着,自袖间把钱两全都扯出来,扬在空中,纷纷扬扬的银票落下来,他眸色冰冷又不耐,与长袍对视一阵,冷哼一声,提步走了。
  四下哗然。
  有人道:“这姓孙的好像总是骂池少爷啊……当初那些来历不明的谣言不就是他传出来的?是吧?我应当没记错。”
  “是的,是他卖字画的时候念叨的,原来他是这个居心啊。”
  “话说池大少也就在平时逐香楼颂梨园喝喝酒看看戏,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孙一轩干嘛这样啊,说不定就跟那个人说的那样,想着要钱呢。”
  “有道理……”
  池逾拿着扇子眨了眨眼睛,见谷蕴真的身影都走到街头深处拐过弯,他才反应过来,慢慢地追过去,对许原他们道:“我先走了,你们各自找乐子去吧。”
  他一边走,一边把折扇打开,那个伶人眉眼盈盈,笑颜如花,五官恰似谷蕴真的模样,这是他一笔一画,描了近一个礼拜才画好的。
  对做事三分钟热度的池大少来说,可谓是殚精竭虑,费尽心血。
  ――但是好像画得并不亏。
  谷蕴真为什么要出来帮他说话?他不是还挺讨厌自己的吗,还这样做,他不是缺心眼就是爱心多。但是池逾没被人帮还过嘴,一边走,胸腔一边后知后觉地变暖,等走过这条熙熙攘攘的长街,他的心脏处已是滚烫炽热。
  池逾摸不清这前所未有的感受,而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左拐右拐,又走来走去,现在连身在何方都不清楚。东张西望间,忽然看到谷蕴真站在路灯下,正垂着头,他不知为何心脏乱跳起来,走过去叫他:“俏冤家。”
  谷蕴真偏头扫他一眼,疑惑道:“别人骂你,你居然还脸红?”
  “因为我心热。”池逾勾起嘴角,他笑起来很明朗,只是总给人假花般的虚浮质感,如今这笑容却十分真诚,他道:“被骂了这么些年了,也没几个人帮我骂回去的,好歹有一个,我开心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谷蕴真没出声,池逾便说:“我送你回家吧,谷老师。你看你这么文弱,万一被抢劫怎么办?”
  谷蕴真没有拒绝,他们便沿着街道往斜阳胡同走,一路安静,池逾细心地查看周围路标记路,直到看到胡同的名字才定下心来。谷蕴真在槐树下,抬起头问池逾:“你为什么要翻人家的字画摊子?”
  池逾靠着树干,闻到几缕槐花香气,于晴朗夜里的和风明月中,声音不自觉柔下来,说:“他造假啊,我还不知道么,无物三友哪里是他了?他拿个不知道哪里偷来的印章在那里一盖一张的画,真正的无物先生若是知道他这么乱盖章,怕是会直接哭出来。”
  谷蕴真摇头道:“这件事你不对,他也不对。”
  “那又如何?你都为我骂回去了,在这论谁对不对有什么重要的。”池逾回道,他看着月色槐影里谷蕴真的脸,觉得那不像芙蓉也不是醉酒,而是林闻起嘴里的绝色两个字。
  世间绝色只初现在情人眼中,这一点,池逾还是懂得太迟。
  月朗风清,槐香阵阵。两人相对沉默许久,池逾忽然俯身说道:“上回你在逐香楼的联句,选的那句事如繁华逐尘尽,是我随口对上的。”
  他隔得近,连谷蕴真的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也便如愿看到他眸中的微微惊讶。谷蕴真掀起眼睫,与他对视:“真的?”
  “自然,”池逾答,“那这次,现下我也想到一句,不如现在跟你说了罢,到明天可能就忘了。”
  池逾微微撑开手中的画扇,露出浓妆伶人的一半来,谷蕴真的目光吸引过去,他便无声地笑起来,连自己都无意识地,从眼神里流散出隐秘的一片温和,轻声道:“缥缈云烟开画卷,眼前人是意中人。”
  谷蕴真便有些僵硬,须臾回过神来,并不做声,池逾追问他:“你觉得好不好?”
  他却答非所问:“……你的扇子画得很好,这是先前放在书房里一直搁着的那把扇子吧?没想到画完的整幅图竟这么好看。”
  “我也觉得好,你看他的眉眼像谁?”池逾声音含笑,把扇子塞到谷蕴真手里,他还是不知所措地拿住了,池逾盯着他茫茫然的眼睛,说:“谷先生,你的书法写的是顶好的。不如就帮了我这个忙,替我题一行字上去,扇面总这样空空落落,看着怪难受的。”
  谷蕴真想拒绝,池逾的脸却让他说不出话。
  他看着池逾转身挥手告别,执着扇子在原地站了片刻,又趁月光将它彻底打开,细细查看。那画上的伶人眼尾飞扬,浓妆艳抹,顾盼神飞,其实看不出来具体的样貌,大约所有的花旦在别人眼中都是这个模样。
  直到谷蕴真看到那画中人纤细的右手,其上赫然印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芙蓉花,他才猛然明白过来,池逾说像谁是什么意思。
  这人莫不是有病,把他画在扇子上做什么?何况此人根本没有见过他登台的模样!全凭臆想画这么个样子而已!
  皎皎明月下,谷蕴真将池逾的扇子往书桌上一掷,蓦地红透了耳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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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冻湖横冷桥
  池逾在他那间“遭难舍”泡茶,他幼时被一个庄严死板的老先生教过品茶的工序,家中也有整套的茶具。于是动作慢慢悠悠,神色不紧不慢,乍一看仿佛一个中规中矩的贵公子。
  他像模像样地准备了老半天,雪月推门来替他送荷花酥,一见这场面便喷笑道:“我的大少爷,你这是在干什么?”池逾用食指抵着唇示意她不要一惊一乍,她却不听,脸上蓦然失色道:“祖宗啊,你该不会把咱们库房里的茶饼拿出来敲碎了在这泡吧?太太每天都要喝,但凡少一点都不能的!”
  走近去才发现池逾泡的是几片晒干的花草叶子,她脸色霎时变得很不可描述,纳闷道:“小七,这又是什么?”
  “谷老师送我的花茶。”池逾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小杯,一口饮下,水暖含芳,唇齿留香。他倒是臭不要脸,明明是自己从苏见微那里抢的几袋子,仗着目击者不在现场,就胡诌八扯起来。
  雪月的表情更是不忍,她扯了扯嘴角,问道:“但是你的语气怎么有点不对?你现在说的这个谷老师是在这里授课的那位?像刚下凡来神仙似的,叫谷蕴真的。”
  池逾莫名其妙抬头道:“不是他能是谁?”
  雪月看着他的脸,笑道:“若是他,我就不担心了。你看看你这几天,左一句谷老师右一句谷老师的,若非谷蕴真是个男人,我还以为你被他勾走了魂魄呢。”
  池逾猛然站起,皱眉道:“……你不要胡说行吗,勾哪门子的魂魄?我又不是疯了。”
  “好啦好啦,吃点心吧,最近厨房跟西洋人学了新花样,都是专门拣着你的口味学的,千万可别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心意。”雪月垂下娇俏的眉眼,笑着安抚道,顺手把一整盘点心推前一些。
  池逾盯着青花瓷杯里漂浮的一片舒展开来的花瓣,不由道:“你先出去吧,我这会子烦得很,待会忍不住骂你了。”
  雪月失笑道:“哎哟喂,这就又触到你的哪个痛处了?我不过是信口一问,你就烦起来,连面都不想多见我一会儿。怕不是看惯了外头的野花风姿,家里日日夜夜看着的,就突然不中看了罢。”
  池逾颔首道:“你说的有理。”见雪月面色微沉,他作恶行凶的意图得了逞,笑起来,绕过书桌往外走去,又说:“那我现在便看看外头俊俏生长的野花去,要是还在这里烦闷惆怅,那就是天字第一号傻蛋了。”
  他风风火火地出了池府,可又不知道往哪一处去,心里还稍微记挂着雪月说的什么勾去魂魄之类的鬼话,觉得荒唐又无理。心道俞伯牙与钟子期之交不也是高山流水知音相遇?怎么偏偏到他这里就是什么勾啊引啊的,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池逾一再地提谷蕴真,原本是因为那一个火树银花夜里这人忽然冒出,充做计划的变数,让他生了一丝恼怒;再往后便是许原话里的旧时风采,让他多出一点好奇;到后来进池府教书学礼,路见不平,那些印象便都一并融成星星点点的欣赏之情。
  对,是欣赏。
  池逾无所事事地踢着青石板上的石子,到处晃悠。他扯坏几根冻湖旁的垂柳,三下五除二做成一顶柳枝草环,穿在手上挂着。正沿冻湖上的冷石桥散步,他忽然看到远处一条小巷子巷口处,站着个熟悉的背影。
  他并无遮掩行迹,阔步走过去,轻拍那人的肩膀:“林兄弟。”
  林闻起转身过来,笑着打招呼:“池大少,好巧。”
  “你在这里躲躲藏藏地做什么呢?”池逾一眼就看出他并不自在的笑意,歪头直接点破。这时恰好从巷口走出来一个平头男子,手里揣着一张字画,正垂头欣赏,脸上一派美滋滋的表情。池逾垂眸见了那字画的印章,微惊道:“无物三友?”
  林闻起靠着墙,抱胳膊道:“是他自己取的号。”
  “她?”无物先生原来不是先生,是姑娘么?池逾又纠结地拧起眉头,撑着冻湖周围的石头栏杆,这一侧不种垂柳,只有一条逼仄冷清的青石板小路。池逾眺目远望,冻湖湖面上有涟漪正在层层叠叠地散开,他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便打趣儿道:“你也真是耐心足,从江南追到陵阳,横跨数千里的爱恋啊。换作我是那姑娘,早就感动得稀里哗啦,立即要以身相许了。”
  林闻起意外地看了看他的侧脸,思索片刻,慢慢地说道:“我们情况有点特殊,不可跟寻常情侣比较的。”
  “咦?不就是你追她拒,来来回回,不知疲倦么?这有什么特殊的了。”池逾下巴撑着栏杆上用作装饰的狮子的头,望着远处,眸色微微淡去,回忆道:“其实当年我爸追我妈也像这样。我妈后来跟我说她不是没有动心,她就那个性子,就是爱吊着人,她足足吊了我爸八年,两个人都从少年吊成青年,才舍得嫁给他。”
  一阵冷风从巷子里吹来,林闻起穿得单薄,但他身型高大,人并不单薄,于是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他微微勾唇,略有遗憾道:“可惜,我追的那个他是真的不愿意,绝无可能是欲擒故纵。若是他真欲擒,便是纵了个三五十年的,我倒也不亏。”
  池逾偏头看他,新奇道:“哟,这可跟你说‘freedom’的口气完全不同,刚刚那话真是你林闻起说的么?啧,我怎么就没有录下来,方便以后在生意场上拿来挫挫你的威风呢。”
  “我可比不上你,范老板。您那面具一戴,就震倒一片。”林闻起温温和和地回嘴,脸上还微笑着。他跟池逾最大的区别是池逾是光明正大地耍心眼,他则是货真价实的一只笑面虎,善于扮猪吃老虎。这大约缘于他们江南林家“韬光养晦,不露锋芒”的又一条家训。
  池逾道:“不敢当,我可是连面儿都不敢露一次的缩头乌龟。”
  林闻起低声嗤笑一句。两人倚风静静伫立片刻,巷子里传出一阵呜呜咽咽的二胡声,池逾嘴损,眯眼笑道:“林老板,您这湘夫人的爱好可真是与众不同啊。”
  “他会的乐器多了去了,不知为何却偏爱拉这个最凄凉的……”林闻起往身后一瞧,忽地想起来什么,转回头道:“池逾,不是湘夫人。”
  池逾扭头看他,就见林闻起缓慢又平静地借着方才的吟吟笑意,说道:“是湘君。”池逾的表情顿时十分难以形容,林闻起看到他的眉毛滑稽地分开又聚拢,那眉头几经周折,最终还是死死地在中心掐住了。
  池逾勉强笑道:“逗我呢?闻起,这个玩笑不能这么开……”
  林闻起微微摇头,看着高天上飞过的燕雀,说道:“不是玩笑,我十年前在江南见到的那位花旦,确确实实不是女子。”他眉宇间露出一抹追忆的柔情,好像再度回到惊鸿照影的那一刻,连带着语气也十分柔软:“卸了妆面与戏服,他也当得起绝色这两个字。”
  “他与你都是男人。”池逾不可置信道:“你难道就不觉得古怪?你确定你对他是那种感觉而非单纯的欣赏?两个男子怎么能互相喜欢……”
  “……”林闻起略有不解地蹙起眉,他眼中有罕见的惊讶,与池逾面面相觑半晌,他叹气道:“池逾,我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会觉得古怪,唯有你不会,谁知道你倒头一个怀疑我。我又不是人事不知的少年,都快近而立之年的人了,若是还分不清爱情与友情,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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