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或情感很丰富,很爱笑,也很能哭。
“我会改的,”荀或说,“以后不撒娇了,就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做错事了。”
这是矫枉过正,季玄不会答应:“不用改,我喜欢你黏人。”
荀或想明白这“不用改”的深层意思,湿漉漉的眼睛忽地亮起来:“原来没事吗?”
“没事的,季道不会外扬。”
季玄在游玩时被冷落的心情,因着荀或的甜糯而好了些许,但荀或一句话又将其打回原点。
准确来说并非是一句话,而是一个称谓。
荀或说:“那阿道可真好!”
季玄站起身来,给自己找了些其他的事情做。他先是解开了窗帘绳,把厚重的丝质幕布放下,挡去窗外夜色,又从桌上热水壶倒出一杯白开,背对着荀或仰头。
在做这些事时他想了很多,有两个自己在尽力心平气和地对话。一个说季玄你要理智,小荀只是在正常社交,他与褚臣俞斐也是一样的亲昵,对上俞斐更有些黏人,不时还动手动脚,这是小荀的性格。他还是最在意你的,否则在展厅他不会回来找你。
但另一个自己,只用一句话就把季玄击败:
可是,他一开始为什么要把你丢下。
“季道比我有趣,对吗?”
季玄将水杯放下,转回身看向一脸状况外的荀或。水晶吊灯熨帖地落照在他身上,是季玄心驰神往的温暖。
但他又想起荀或坐在季道身旁,看他捏出来的短篇动画,笑得快要喘不过气。
“我从来,”季玄低声,“都没让你笑得那么开心过。”
这一晚发生了太多事,荀或这才空出心力回味起他在车后座醒来时,无端感受到的委屈。
实则不算是无端,他的心情是与季玄挂钩的,他一皱眉他就不开心了。
“我们说过的,”荀或声线也低了,“不准生闷气,不准想七想八,要直接告诉我。”
“我在吃醋。”季玄便说。
第36章 7月14日 宜交流
“我不想干扰你的生活方式,要保持自我,要有私人空间。我理解,但我做不到。一段亲密关系是我最想要的东西,我没办法让出去。”
荀或不明白,他问季玄为什么要让出去,他只是他一个人的男朋友。季玄重新坐回床沿,握住了荀或的手,但没有看他,语气很有些难为情:“让出去的定义是,被别人看到。”
“……这位哥哥,那你的独占欲确实很强哦。”
“一直是这样,我连盛游洲三个字都不想听到你说。”
“诶犯规!你这就说了禁词了。”
“小荀,”季玄叹声,“我在认真和你谈。”
于是荀或装着认真了点:“我觉得很正常,你听了会不开心,那我就不说。”
季玄觉得荀或的世界好像只有一个标准:自己开心不开心。
他想起不知从哪看来的一句话,人的安全感并非来源于爱,而是偏爱。
因此他从未感受过安全,在众多兄弟姐妹中他是那个最不起眼。不是没有幻想过恋爱,成为某个人心中的唯一,但性取向、国家法律与社会风俗决定了这不可能。
所以他的独占欲才这样强烈,他缺安全感,而荀或是他所有安全感的来源。
他给他偏爱,程度之深,连衡量事物都只有“季玄”这一道标准。
“我没有想让你吃醋,”荀或首先说明,“我是看季道和你关系挺好的,以为你们比较亲,就想着和他处得好一点,他毕竟是你弟弟。”
“他是和谁都能亲。”季玄说他是个自来熟的脾气。
“那你还吃什么醋啊?”
“可是你在楼下和他笑得那么可爱,后来又跟着他走了。”
季玄说这话时眼瞳看向一侧,字音含混不清地从嘴里流出来,嘀嘀咕咕,像个在埋怨的小孩。荀或倏然被会心一击:你这副模样才可爱吧小桂圆!
忽然情难自已,吭哧吭哧爬上了季玄大腿,把他捧住了啾啾啾啾啾。
季玄被亲得猝不及防,首先竟是有些恼的:为何荀或意识不到这不是玩乐的时候,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一副轻佻模样没个正经。
可他对荀或向来没脾气,这点恼怒不足以化成推开他的气力,反而随着亲昵的渐进转化成为无奈,掺杂着点悲哀的无奈。季玄此刻清明地意识到,他对荀或是永远没办法的。
只要对上他,自己好不容易磨出的稍微锐利的棱角也被削去,鲁钝地任他摆布。
所以就算荀或和别人亲近令他嫉妒,他也是没有办法的,他还是得由着他去。之前所说的不准分手,也只是在虚张声势。如若荀或真的提出这种要求,季玄或许会与他生气吵架,但他不会拒绝。
如果自己不能令荀或开心,总不能再把他绑在身边要他日日难过。
两帘丝缦未能成功交接,露出一线昏暗的窗外世界向他们凝望。
荀或捧着季玄的脸,亲着亲着竟抚到他眉间一道利落的折痕,像锋锐的针尖刺进指腹,陡然叫他一惊。
荀或不敢再亲了,觉出季玄的无可奈何,心中漂浮起一丝躁郁,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所有性格都有双面刃,乐观幽默过了头便没个正经,在另一半明确指出想要认真谈话时还在嬉皮笑脸。
彼此沉默地坐了些时,荀或正琢磨如何开口,先听季玄近似自言自语地问:“是不是先爱上就输了?”
荀或摸不清对话发展的脉络,只好干等他的下文。
下文迟迟不来,直到荀或不知缘何又吸了一声鼻子,似乎下一秒要哭,季玄才开口:“小荀,我不想让你难过。”
荀或这回是真想哭了,但眼泪终究没掉下来。对荀或而言哭倒还好,发泄一场过后无事,像这样半吊着才是真难受,却怕哭出来又惹到季玄。
想来想去那委屈又涌上来,荀或憋得厉害,都把包进床垫里的床单拽出了一大截,最后终于忍不住:“可是最让我难过的就是你啊。”
“我既然要和你弟弟打好关系,那我肯定要认真听他说话,要听他说话,就得跟着他走。我根本没想抛下你,一发现你不见就回头找了。至于对他笑,是因为那动画片真的很好笑啊,这是正常社交吧?”
荀或就这样粗疏地活了二十多年,要想和季玄一样心细如发,就得把骨头拆了再拼过。他不可能在做每件事之前都去询问季玄意见,可偏偏每件事的结果都像会让季玄不愉快。
总有些边角要供岁月打磨契合。
“对不起……”
“不要对不起,”荀或哑着嗓子说,“你弟弟是比你有趣,但那又怎么样?我喜欢的一直都只有你,你就干巴巴地站在那里我看了都开心,只要你不皱眉,我就开心——季玄。”
有某一点蓦地被打通了,荀或扭过身来问:“其实你刚刚心里是不是在想,和分手有关的事。”
季玄以沉默承认。
荀或用掌心捂了一下眼睛,像是要把某种情绪压回去,而后他继续道:“所以独占欲和吃醋都是幌子,你打从心底不相信我们会走到最后,才会怕我跟着别人走了。”
一生一世是虚浮矫激的号角。
“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好的东西。”许久季玄才缓声道。
荀或好像被缚手缚脚地扔进了海里,无法从这命运里挣脱出来,季玄的过往注定了他不会相信任何人,荀或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没有用,注定要下沉。
告白没有用,送戒指没有用,给他抱也没有用。这份不信任长痛不息。
荀或站了起来,说去一下洗手间。他走过去的步伐有些轻飘,脚不着地似的,关门也几乎没有声响。
季玄起先还在床边坐着,时间向前推移了一大段后他无法再安坐,曲起指节敲了敲门,近乎是哀求地问:“小荀,你还好吗?”
内里没有半丝声气传出,隔着一扇门两人僵持,正当季玄抬手想要再次叩问时,门被拉开了。
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想好了,”荀或仰头盯着季玄,眼角都发红,“不谈了,我们先把这事翻篇。”
季玄不明所以。
“揭过去,不要再提,”荀或努力给他扯了个笑脸,“我明天先回中国。”
第37章 8月1日 忌怀疑
荀或来得突然,走得也很突然。季道开车去机场的途中止不住疑惑,问他怎么走得这么急,高尔夫还没打呢。荀或只说是之前跟的一份病案出了点问题,急着回医院。
机场送别时荀或很用力地抱了一下季玄,说八月再见,过闸机时一步三回头,和季玄的目光像丝一样织缠一起。
季道推想这两人应该是为谨慎起见,即便心处热恋也要岔开,呆在一处太容易让人看出端倪。
不禁同情这见不得光的地下恋爱。
季玄的父亲前后昏迷了两个星期,在七月快结束时才醒来,半边手脚已不利索,只能慢慢调理以期恢复部分机能,但再像以往般健全地工作是绝无可能。
一众儿女围在床前,季父不动声色,左边眼珠子转了一圈,心想原来季玄也在,还是站在角落。
遗嘱已让律师去准备,各个争抢床前尽孝。大哥每天都来汇报公司情况,三姐是一日三餐地问候,季道受着母亲的压力,也探望得频繁。
倒是季玄因为实习开始,季父醒后第三天就要飞去上海。临走时他来道别,病房里难得只剩下这一对父子。
季玄的出生是个错误。
是不小心在他母亲肚里留下的种,是故季父每次看见这个儿子,总会有些尴尬与不自在。
于是像所有沟通不来的父子,他问季玄有没有物质上的需求。
季玄说没有,顿了顿又道:“明年毕业,我应该会在这间公司入职,薪金很足够。”
言下之意是不必再给他提供钱财上的帮助,季父再往深处一想,季玄这是连遗产都不想争的意思了。
季家资产雄厚,不必儿女反哺,不从家里拿钱就是最高级别的独立。他这样无欲无求,倒令父亲感到一阵心痛。安静的空气沉淀下去,季玄心里数算着时间,到点便可说要去机场,就此别过。但父亲又开口:“我听阿道说,你打算移民中国了。”
季玄顿了顿,说“是”。
“还拿着香港的居留权吗?”
季玄心中疑虑,但他如实作答:“还拿着。”
“我让律师看一下,中国资金流动管制很严,进香港或许会方便些。”
季玄立刻清楚了:“我不需要,爸,我可以自己……”
“你怎么说也是我的儿子,”他在话的半腰上拦断季玄,“就当是遗愿吧,你看我也活不了多久,我在这里有很多女人,但在那里也就只有你妈。”
这话令季玄反感,他没有再开口。
从空调房里走出日光更加毒辣,他从医院停车场驶出时,忽然想起荀或曾对天大声许愿,希望自己新一年可以暴富。
荀或与季玄说好八月再见,却也只在转机时匆匆见了一面。或许是分隔太久,实则也不过两个星期,但足以令先前的矛盾淡化下去,褪入幕后像是消失不见。
但也仅“像”是消失不见,两人心里都存了疙瘩,不解决干净就是块霉渍黏在白净的水泥墙上,总是碍眼。
荀或并没有跟着季玄到上海去,虽则面上还像以往黏糊,亲亲热热地在机场附近吃了午饭。
没地方落脚是其一,季玄的住宿由公司安排,单人空间,住不进家属。
更重要的原因是,荀或打算的事情还没做好。
荀或没有给自己放暑假,他一直留在医院,勤奋努力得连俞斐都不好意思松懈,陪着他朝九晚五提前迈入社畜生活。
荀或是百分之百相信季玄会被录取,以后也将会留在上海工作。所以荀或这大学生活随随便便地过了几年,复又捡拾起十八岁高考时的野心,毕业以后想进上海一间很有名的肺科医院。
在忙碌时人的思维活跃,对人事的触觉更为敏锐。他与季玄暂时分离,反而能将季玄看得更明白。
季玄不相信荀或,因为荀或还有退路。
季玄安全感缺失,平日里于最细枝末节处都习惯自我保护,难以接受朋友随着时过境迁会生疏的客观事实,所以避免社交,给出一份真心都要小心翼翼确认千百回:你能不能一辈子喜欢我。
他是这样一种人,在另一半不安全时,他才会觉得安全。在盛游洲令荀或感到恐慌时,季玄才会从他身边站到他身前,安抚他说没关系。季玄这种人太擅长封闭内心了,非得外界大肆兴风作浪,才会出来加以管制。
所以荀或也只能把事情闹得不可开交给他看,让他知道自己再也没退路了,哪都不会去的。
八月末的时候褚臣的父亲一改说辞,让他带着俞斐回家一趟。褚臣本不想去,但俞斐的父母也开金口,褚臣只得被俞斐拽着不情不愿地上了高铁。
荀或早上说去送他们,刚从上海回来的季玄是有觉出反常。404经常市里和老家两边跑,一对走了另一对给送到家楼下,就已经很兄弟情深,哪还会直接送到高铁站。
但季玄只当是此程对褚俞两人意义重大,荀或是跟着去做心理建设了,所以没有多问,只在家做了午饭等荀或回来,但荀或没有回来。
他只来电话说回一趟自己家,季玄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荀或回答说现在还没,但很快就会,然后季玄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第38章 8月30日 宜出柜
荀或被赶出家以后,先是从附近药店里买了口罩和创口贴,又要了个大号的塑料袋装花环。遮好伤肿后他截的去了玉石店,把先前托付老王按同样款式再磨的戒指取出来,和季玄凑成了一对。
下午两点的辰光,正是南方太阳最毒的时刻,道旁直挺的凤凰木都被晒得扭曲变形。
还不到回程的高铁班次,荀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些时,顺道从小卖部里买了根冰棒。扫码时他才看见季玄拨了一通叠一通的电话,源源不绝生生不息的架势。他一直在微信恳求荀或不要为他做这种事,快些听他电话,小荀,你怎么了,能不能回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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