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bel有些绝望地想,这大概就是他们之间的距离了。这条裂谷永远横亘在这,永远也填不满。
他们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彼此。
而他们都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Mabel很轻很轻地扯动嘴角。
「对不起。」
她不等Dipper回答,自己慢慢慢慢说下去。
「我想我应该跟你道歉。」
「你不用……」
「不,你让我说下去。你让我继续,Dipper。」
年轻的教授闻言敛了口。
Mabel身上还沾有恶魔的血污,她的眼睛哭过,眼皮到现在都在肿。她坐在他面前,抱着双腿;她直视他,在胸口画了个十字架。
她说:「我有罪。」
少女向恶魔告解。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你的国……什么来的?算了太长记不住。以下省略。」
Dipper:「……」
少女合掌,她的声音如同涓涓细流,在星云的缝隙间流淌。
「我曾怀疑我的兄弟,想要置他于死地。」
如该隐之于亚伯,犹大之于约瑟。
「我认为你要害我,要害我们,害这个镇子上的人。」
当时她是怎么做的?哦,对了。她去搜集了一圈,然后把搜集来的东西尽数摆在叔公们面前。
她絮絮叨叨说着那些自己平日的观察和猜测,残忍地否定了一桩又一桩日常——那些Dipper的冷漠,Dipper的无常。她背着包,里面装满了「证据」,还有碎掉的时光。
她在叔公面前痛哭流涕,手里却握着刀柄。
我觉得Dipper早就被Bill附体了。
Mabel Pines这么说。
是她下的结论,是她将所有人的思绪牵往这条谬误之途。
是她亲手,将Dipper Pines逼上绝路。
「是我将错误的结论告诉所有人,然后我握紧了他们的手,让能量环运转。」
她捧起年轻人的脸,她对Dipper伸出手,榛色对金色,白色对黑色。
她跨越山谷,视深渊如无物。
「对不起。」
她抵着Alcor额头,眼底是奔腾不尽的银河,万千星辰在深处闪烁。
她说:
「对不起。」
他慢慢睁大眼睛。有光在他眼底升起——是破晓,是启明。
Dipper哆嗦嘴唇,他脸是死一样的白。
「……Mabel?」
Mabel破涕为笑,她用力顶着Dipper额头,像小时候一样。
「给我个拥抱好吗Bro?Hug hug?」
「不,不是,」Dipper罕见的结巴起来,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你……为什么你要道歉?你没做错什么不是吗?」
「……什么?」
「我说,我是说,」他嗫嚅着,声音干涩,「你不需要道歉。我从没,我从没觉得你做错过什么。那是我……」
「你有完没完?」
Stan一把拽起Dipper——他动作很粗暴,说是粗鲁也不为过。他扯着年轻人的袖子,眉头抓成一团。
「你在纠结什么?」
「……Stan叔公?」
Stanley Pines十分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问题:「你在纠结什么?」
Dipper舔舔干裂的嘴唇,硬皮划过舌苔带来细微刺痛。
「我没……」
Stan发出很大一声嗤笑。
「得了吧Dipper,你以为你长大了换个样子就能糊弄你Stan叔公了?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桥都多。」
Ford在那头大声补充:「是吃过的饭!」
「你闭嘴!」Stan咆哮回去,然后转身继续:「看看你的样子吧,Dipper。」
年轻恶魔一怔。
Stan从口袋里抽出条皱皱巴巴的手绢,虽然上面全是折痕,但布面意外的很干净。他用力抹了把Dipper的脸。
很用力。
他听见老人凶巴巴地说:「摆出张快要哭泣的脸,真是让人看了就觉得讨厌。都是多大的人了。」
Stan骂骂咧咧。
「我可不记得我有教过你这些女人一样软弱的毛病。」
他顿了顿,连带擦脸的动作都停了一瞬。
「不过,我还是得跟你道歉。」
他说:「对不起。那个能量环打到你身上,疼吗?」
刚刚二十出头的教授坐在地上,呆呆地注视他的叔公还有他的姐姐,眼神不断在二人间移动。
他根本不理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哆嗦着,颤抖着,胡乱地甩开Stan的手。他跌跌撞撞往后退,拉开一道安全距离。
Dipper眼是弯的,眉却是下耷的。嘴角是上翘的,尾音却是颤动的。
「我是恶魔。」
Mabel说:「我知道。」
「……我杀过人。不止一个。」
Stan说:「我知道。」老年人顿了顿,用轻快的语气说:「我还进过监狱呢,瞧,你们不是照样没嫌弃我。」
「那不一样!」Professor Pines音调陡然拉高,却又猛地疲软,好似烟花燃后的灰烬。他的声音苍白无力,「那不一样。」
十指神经性抽搐着,他的声音是干涸之后露出沙石的河床,是未施松脂就划过弦的琴弓。
「我,」他说,「我是为了杀人,才回来的。」
他明明是为了救人才回来的,可手上沾满无辜者的血。Blendin、Trigger、还有那整个车队……
他们谁都不应该死,谁也本不需要死。
可是他们成了他救人路上的阻碍——或许只是微小的阻碍,或许只挡路了一点点。
他们却还是死了。
Dipper知道的,他心知肚明这是Bill的阴谋,那家伙在把自己推离人类这条路。让他从身到心都异化成怪物。
他本可以推拒的,可他没有。
因为他要是拒绝了,Ford叔公……Ford叔公还怎么从外面回来?Bill要是发现了他的真实想法,还会继续担任他的同谋吗?
他赌不起,也不敢赌。
所以他杀了Blendin,杀了Trigger,杀了那些人。
为了救他爱的人。
利刃穿透时光人的时候,有血溅到他脸上。那个时候他面无表情,心里却有个男孩一并和时光人死去。
利刃穿透的不止是Blendin。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失去了什么。恶魔在意识深处发出冰冷的嘲弄。
「你们不用道歉的。」
Alcor说。
「因为Dipper Pines早就死了。」
死在那个十年后的、黑与白的重力泉。
远处「环重力泉」号和蝾螈打的不可开交——准确的说是蝾螈单方面殴打。Ford咆哮着叫他们把蝾螈拖死在这里。
此处唯有沉默蔓延。
时间静悄悄溜走,它绕着Pines一家旋转。Mabel慢慢开口:
「你要自以为是到什么地步?」
……什么?
远处闪过火光,金属相交的声音回响。Mabel将几缕发丝别到耳后。她的话语声伴随刀剑和火焰,滚落至Dipper耳旁。
「Dipper,我想问你一件事。」她深吸口气,「我在虚假的幻境里,是不是见过你?」
虚假的幻境?
流星泡泡?
Dipper点头。
「……」Mabel的表情变得非常复杂,「然后你丢下了我?」
你把自己的姐姐丢下了?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这是当时情况下的最优解, 你出来会遇见很多棘手的事,那些很危险……」
「危险不危险难道是你替我来决定的吗!」Mabel打断她弟弟的话,胸膛激烈起伏,「你难道要让我的亲人朋友受苦,自己躲在角落里享受虚假的幸福吗!」
年轻的教授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他张张嘴巴,满脸惊骇之色。
「我没……」
「你有!」Mabel牙齿咬的咯咯响,「你知道我看见你从石塔上坠落下去的时候有多难受吗!」
哪怕那时自己「知道」那具身体里不是真正的Dipper,她依然没能控制心脏紧缩。
她其实也误以为,是「Bipper」故意把她关进幻境里。那时不过是Dipper被附身的又一个证据。
可现在想来……还不如是被附身的证据!
将她和Wendy、Soos丢在流星泡泡里,居然全是出于Dipper的自我意愿!
「你根本不知道!你这个蠢货!」
Alcor脸上浮现怒火。
「我是想保护你!人类在末日脆弱的不堪一击!」
Mabel回以更大的分贝:
「我根本用不到你保护!」
Dipper缩了一下,肩膀情不自禁后仰了点——Mabel意识到她可能说的过分了。她刚想道歉,就看见Dipper重新抬起肩膀,黄金瞳前所未有的明亮,那里面怒火烧的正旺。
「哈,」恶魔发出声尖锐的嘲讽,他环抱双臂,「用不到?得了吧Mabel Pines。」
他的眉头颤动,巨龙在他眼底抬头,怒火喷涌而出。
「你以为自己是谁?英雄?诺亚?收起你那『我是世界中心』的一套吧!你以为『湮灭之日』就是末日的尽头?你以为现在的重力泉就是人间炼狱?」
Dipper声音尖锐的仿佛猫爪划过玻璃板。
「你才是什么也不知道的那个!你见过高楼大厦骤然倒塌吗?你见过生命骤然消逝吗?你见过枯骨吗?你见过吃人吗?你见过为了一瓶水大打出手直到一方脑浆四溅吗!你见过生命在你身侧无可奈何的流逝吗?纵使你握紧双手,求上帝救救你的朋友,可他的生命还是从你紧闭的指缝间流淌的一干二净!你见过吗!」
他迎着Stan和Mabel震惊的视线,剩下的话不受控制地从嘴边溜走。
「我见过!」
「我闭上眼睛全是死状!形色各异的死状!Ford叔公吃安眠药自杀!Soos和Melody笑着射杀了彼此!Wendy用猎枪轰碎了自己半边脑袋!而你……」
情感的海浪撞在悬崖峭壁上,浪花撞得粉碎。轰轰烈烈的喷涌之势戛然而止。
悲伤浮上那双栖息着恶龙的金色眸子。
尾音如风,消散在星辰之间。
「……你死于极端缺水和饥饿。我抱着就像,就像只猫儿一样轻。」
没有了水分和脂肪,怎么会不轻?
那个还有着正常人类眼瞳的年轻人,抱着尸体,用最后的眼泪为他深爱的人举行葬礼。
那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过去、现在、甚至将来也会永远桎梏他。
他是行尸走肉,是人间幽灵。他每一口呼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是硫磺和火焰。
他们不会懂他的,不会懂最后的生者是怎样痛不欲生,不会懂最后的生者已在地狱。
……除了Bill。
除了Bill Cipher,没人懂他。
他慢慢阖上双眼。
他听见Mabel说:「……你让我觉得自己就好像个废物。」
Dipper重新睁开双眼。
Mabel笑着摇头。
「我或许没有你那么强的力量,Dipper,我或许很脆弱。可你瞧啊,」她对Dipper张开双臂,「我就站在这里。」
Professor Pines的表情就好像被橄榄球砸到头。
「我或许不如你聪明,不如你勇敢。Dipper,我没有你那些痛彻心扉的经验与教训。我应该是愚笨的吧,看不清自己和怪物的实力差距。可我依然自己一个人打破了幻境,我依然活过了这个末日……大概吧。」
「所以你瞧啊,即使没有照你的剧本出演,我还是活的好好的。你在害怕什么呢?你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Mabel在星光下,大张双臂;她毫无顾忌地展露微笑。
「我现在,就活生生站在这里。」
Stan大跨步走向Dipper,有着厚茧的手掌落到年轻人额头。
「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任性就到此为止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名字没出现,不过,」他狠狠揉了把Dipper头发,Alcor头发被搞得乱七八糟,「我也站在这。」
他蹲下,和恶魔的视线平齐。
「我原谅你了。」
Stan指的是地下室那次。
Dipper……Dipper哭笑不得。
「……本来也用不上你原谅,你在瞎说什么啊Stan叔公。」
「啊是吗?说的也是呢,毕竟你上次其实什么也没破坏。」Stan笑的没心没肺,「回家吗?冰箱里还有披萨。特意给你留了你喜欢的口味。」
Mabel走过去,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背负双手,站在Dipper面前。
「回家吧,Dipper。」
此时此刻,他们都还站在这里。
他们都还在,谁也没有离去。
冰河解冻,火焰重燃。恒星坍塌之后遗迹又形成新的星云。
年轻的教授看着他们,看着他还活着的叔公,看着他还活着的姐姐。他感觉指尖温热,冰冷的血液好像又有了温度。
他能感受到心脏还在跳跃,虽然比人类的速度要慢,可依然在跳跃。
Dipper慢慢慢慢,慢慢慢慢,将脸,埋进颤抖的掌心。
Stan和Mabel凑近他,他闻到少女特有的芬芳落在他鼻翼——那是Mabel常用的洗发水的香气。
她在他面前温温柔柔地说:「生日快到了,今年生日蛋糕听你的口味怎么样?」
有闷闷的声音从跪坐一团那人身上传来。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要蓝莓夹层。」
「哇哦,你想也别想。夹层必须是草莓,没得商量。」
Stan和Mabel一起给了他一个拥抱。
「欢迎回家,Dipper。」
他颤抖着,连翅膀尖都在颤抖。他的尾音发颤,还有部分含糊在喉咙里。
Dipper说:
「……我回来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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