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彬也忍不住放下筷子打了个干呕,碗里的肉一点也不香了。
周末,顿珠请他上家里吃饭。
顿珠工作已经六年了,严格说,比赵彬的年资还高。他是卫生校毕业的,只去拉萨进修过一年,理论和临床都还差得远。对于赵彬,他是相当佩服的。顿珠家就在医院旁边不远,一家五口人,和老人住在一起,他有一个一岁多的女儿,妻子三个月前怀上第二胎。
顿珠不上班的时候,和其他藏民一样,要喝点酒。他请赵彬来做客,完全是请老师长辈的礼节。搞得赵彬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端着酒就喝干。他酒量不大,喝了几杯就开始兴奋期,喝同样亢奋地顿珠絮絮叨叨地说着。两个人有时候语言都没连通,也能说好一阵,完全是醉鬼的样子。顿珠老婆看着,赶紧端茶水进来换了酒,坐在旁边看着两个人。
顿珠的妻子卓玛是小学老师,也能说汉语,她问赵彬:“赵老师结婚了没有?”
“没有。”赵彬喝得脸发红,昏昏沉沉地摇头:“我这辈子不结婚。”
“怎么可能不结婚。”卓玛摇头,“你有喜欢的人,就会想跟她结婚。”
赵彬想了想和罗铭遥结婚,觉得似乎也很不错。喝了酒的脑子控制不住地发散着想象力,他想到他们两个人,无名指戴着同款的戒指,他拉着罗铭遥的手走进教堂,罗铭遥可以穿上白色的西装——全身白色,手里捧着红色的玫瑰。想到这些,他忍不住嘴角边带上了温柔的笑容。
“哎~赵老师笑了——赵老师这一看就是有喜欢的姑娘了。”卓玛笑着推顿珠,“你看赵老师笑得,跟你以前追我时候一样,一看就是对人好的。”
“怎么是以前追你的时候对人好?我现在对人也好啊?我一直对人都好,对你更好。”顿珠喝上了头,耳朵里听的,嘴里说的都有些搅不清楚。
“以前才是对我好,现在哪有这回事!所以说追不到的姑娘才是最好的姑娘。”卓玛跟他说起了藏语。小两口又说笑了一阵,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赵彬脑子迷迷糊糊的,就听见他们笑得很开心。
真好。赵彬想。真羡慕他们。他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顿珠拍着他的肩膀说:“赵老师,我跟你讲,你要喜欢姑娘,你就要大胆追她,对她说你喜欢她。要想以后你们在一起过的好,你要去唐古拉山去跟神山求保佑她一辈子,让她一生平安。”
赵彬醉醺醺地说:“好啊,你带我去,我就学你们藏族人,磕长头,求保佑他一生平安如意。”
顿珠酒兴正高,搂了他的肩膀,带着他往外走:“走走走,我开车带你去,我们去惹角湖拜唐古拉山!求神山保佑!”
他们开车一个多小时,到达惹角湖边。雪原净土,天地辽阔,寂静无人,唯有寒风呼啸而过,吹动湖边的彩色经幡,褪色的布条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成千上万的信徒在低声虔诚诵经。湖水天光交映,是纯净无暇的湛蓝,湖水延伸,远处是绵延的冰川,千年亘古不变的高山和积雪,他们沉默矗立,如无悲无喜的神明,静视人间,聆听众生悲苦。在这一方天地中,人如此渺小。
顿珠打开后备箱,给赵彬拿来护膝和垫子,铺在湖边。
赵彬在湖边学着藏民的样子,合掌、伏身、划地。他磕得很虔诚,也很累,他磕了一百零八个长头,在心里一遍遍念着顿珠教他的藏语箴言。坚持到最后,他几乎完全脱离,只能疲惫地倒在湖边。他躺在湖边,暮色温柔地将他拢入怀中,静默的湖与山在这绚丽的霞光之中,都显得柔和起来。他感觉这一刻,神明似乎接纳了自己,这里的山水湖泊都是他誓言的见证。
顿珠把他扶起来,拍着他的肩膀,汉语藏语夹杂地鼓励他。他虚弱地坐回车里,打开手机,收到顿珠发来的一条消息。
是一张照片,他跪在湖边,双手举过头顶,面向碧蓝的湖水,前方是唐古拉山遥远的山影,头顶是万里无云的天空。
他把照片保存到手机,然后发了一个朋友圈:唐古拉山保佑世间平安如意。
第2章 主诉:反复咳嗽、咯痰10+年,复发加重3天
赵彬在顿珠家吃了晚饭,回家倒头就睡,凌晨两点才起来上了个厕所。他摸出手机来看了看,别的群消息一概不管,直接翻了翻找到罗铭遥的对话。今天太累了,没来得及和罗铭遥聊天说话。罗铭遥应该是看过了他的朋友圈,给他发来消息说风景很美,问他冷不冷。
他嘴角边不自觉地露出点笑容。发去几张纯风景的图片。然后点开罗铭遥的头像,翻看他这几天的状态。
他们俩从元旦以后发都自觉地提升了发朋友圈的频率,时不时把最近做的事拍照发出来,让对方了解自己的状况。赵彬以前不怎么翻朋友圈的,现在也时不时刷新一下,看看有没有罗铭遥的新动向。
罗铭遥今天的朋友圈更新了一张照片,是三个人的合影,应该是给谁过生日,中间的人带着滑稽的皇冠帽子,前面摆着一个蛋糕。罗铭遥站在一边笑得发傻,主人公另外一边的男人,看着罗铭遥笑。赵彬看着这张照片,心里突地一跳,这个看着罗铭遥笑的男人是谁?他总觉得这个人眼神不对!
他犹豫着要不要点赞或者留言问罗铭遥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退出朋友圈,收到罗铭遥的回复。还是毫无水平的一句:风景真美!
赵彬笑了笑,又脸色很严肃地发消息过去:“怎么还不睡!”
罗铭遥委委屈屈地回复:“听到消息声醒了。”
赵彬忍不住锤自己的脑袋。想了想直接打了电话过去:“消息以后设置静音,听见没!看到留言回复就行了,不要守着手机!”
罗铭遥的声音还带着惺忪地睡意:“好的,老师。”
赵彬听得心都化了,又想让他早点睡,又想多听一会儿。沉默了几秒,罗铭遥在电话那头问他:“赵老师,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赵彬想了想,把前面的事略去了,只说:“晚上睡得太早,中途醒了。”
罗铭遥乖巧地“哦”了一声。
“下午给谁过生日?”赵彬没忍住问他。
“一个高中同学。”罗铭遥说。
“请的你们两个都是高中同学?”赵彬有点刨根究底的意思。
“还有一个是他公司的前辈。”罗铭遥老老实实地回答,丝毫没意识到这是被查岗了。
“怎么请的这么乱七八糟的?”赵彬皱起眉头,说,“你就是太软了,要是关系一般,人又不熟的,没必要非去凑他的热闹。平时做实验写文章也挺辛苦的,有时间就休息一下,不是必须的应酬都推了!”
罗铭遥听出他关心的意思,笑着说:“也不是不熟的。这个高中同学就是二甲双胍公司的,另外那个前辈也是公司平时过来监察临床药物实验的。”
赵彬想了想,又问:“就是上次帮你选礼物那个?”
罗铭遥回答了一声“对”。
赵彬一面觉得公司的人来讨好罗铭遥也说得过去,更何况还涉及到药物临床实验,也是罗铭遥以后可以写的东西,一面又总想起那个“前辈”让他很不爽的眼神,心里一股酸劲堵得他闷闷的不舒服。最终为罗铭遥前途的心暂时战胜毫无根据的吃醋,他佯装大度地说:“和以前的同学联络联络感情也好,多个朋友总是好事。”
罗铭遥的声音又带着睡意了:“嗯。”他轻轻地说。
赵彬想起他以前在急诊科上下夜班时候,深夜坐诊,罗铭遥困起来在自己旁边忍呵欠忍得两眼水光,那个样子总让他想点点他的额头,看他满脸通红地慌张抬起头来,。他低低笑了一声:“睡吧,晚安。”
五月,天气逐渐好转了。下雪的天气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高原晴空万里,阳光灿烂,晒得人皮肤发烫。正午时间,都能脱下羽绒服吃顿饭。
刚吃着饭,急诊那边就来人了。
“医生,看看我们家里老年人。”一家藏民推着病人进来,“今天喘得要没气了的样子!”
赵彬起来看病人,病人坐在轮椅上,费力地呼吸着,口唇已经有些发紫了,走近一点就能听见喉咙里面粘稠的痰声。病人一看就是危重病人,这种情况一着急他就吼起来:“怎么这个样子才过来!赶快!把人带进抢救室去!”
顿珠也看到情况不太好了,招呼了两个护士,四个人接手了轮椅就把病人推往抢救室。
双湖县医院急诊科的护士,比起C大附院的护士,处理抢救的反应和效率差了很多。赵彬这接近两个月没少磨合。因为不是平时熟悉的同事,在外做事又关乎医院的面子,他脾气都尽可能收着的,几乎没太大声跟护士们说话。但是这么重的缺氧病人,是这两个月第一次遇到,他一急起来,暴躁劲就压不住了。
“氧气!先接氧气!不要来了只想着抬病人上床,先把氧气拿来吸着!病人嘴唇都是发绀的了!低流量通气!这个状态有没有二氧化碳潴留都不清楚,怎么可能上来就开这么高的氧流量!心电监护仪准备好了没有?没上床你也要拿过来准备了!”
过来协助抢救的只有两个护士,都是藏族人,听他的汉语反应也慢一点,何况急起来时候,语速加快,更是反应不过来。这一通吼完,两人士手忙脚乱。她们是工作过几年的护士了,平时处理抢救算得上不错的,都是熟手,在医院里颇受科室器重的,被这么大呼小叫地吼着,还当着病人和家属面,都不太高兴。
顿珠倒是这两个月学到了不少,本身也是有经验的医生,早反应过来自己该干嘛,赵彬组织抢救,他就去向家属问了病史,这会儿已经问清楚大致情况回来跟赵彬汇报了:“病人是65岁老年男性,反复咳嗽、气促十多年了,每年这些症状发作可能有四五个月,三天前,家里人说他可能受了凉,气紧就加重了。今天起来,就喘不上气。他是常年抽自己做的叶子烟,每天要抽十多支。“
“受凉以后除了气紧加重,咳嗽呢?有没有咯痰?痰是什么颜色?量多不多?”赵彬问。
“痰多,平时咯都是白色泡沫一样的谈,昨天前天都是大口的脓痰。”顿珠回答。
“发热呢?”赵彬继续问。
“体温一直是正常的。”顿珠这些基本的东西都问到位的,回答起来也很有底气。
赵彬点点头:“老年人,有时候感染很重,机体反应却很差,肺上可能一塌糊涂,体温还是正常的。这种情况是最要警惕,一点没注意到,就是突发意外。其他的心功能怎么样?有没有心累?有没有夜间端坐呼吸?有没有下肢水肿?还有其他基础疾病没有?”
“既往史没有什么,高血压、糖尿病都没有。”其他伴随症状顿珠都问漏掉了,赶紧又说着藏语去问病人家属。
赵彬一边等他补充问病史,一边已经把听诊器放到背上查体听诊肺部了。病人整个胸廓呈水桶样的,前后径和横径几乎一样,呼吸动度差,锁骨显得突出,听诊时候呼吸音很低,满肺湿罗音和干鸣,肺里就像装了个哨子一样,每一次呼吸都是尖锐的哀嚎,进出地空气仿佛在奋力挣扎着要破开整个呼吸道。他收了听诊器,习惯性地去看监护仪,却发现监护仪根本还没装上,心电一片混乱,血压夹子也没上,血氧饱和度那儿没有显示。他暴躁地吼着:“监护!监护赶紧装上!“
护士说着不流利的汉语:“没在床上,怎么装监护?“
赵彬差点气得爆炸:“坐着不能装监护吗?衣服拉开,电极片贴上就装上了!根本不需要病人躺下去!不要浪费时间了,一个人装监护,一个人准备建立静脉通道准备采血!“
两个护士求助地看向顿珠。顿珠用藏语解释了几句,也上手帮忙。心电监护装上,心率120多次,房颤心率,血氧饱和度91%,血压还在测。赵彬一叠声地下着命令:“抽血急查,常规、生活、凝血、心肌酶、血气分析。体温出来了吗?体温多少?“
护士们手上都顿了一下她们刚才被赵彬的命令搞得手忙脚乱,这会儿还在给病人建立静脉通道。老年人的血管本来就不好进,缺氧和心衰状态下更难,两个人凑在一起又是拍又是让病人捏紧拳头,还没把针放进去,体温更是还没来得及测。两个人说不好汉语,一下子说不出话,面面相觑。
于是赵彬觉得她们两个总是干看着不干事,又发了火:“没有测就马上把体温计拿过来测!测体温就是把体温计夹在腋下,给他夹上你再操作啊!搞半天生命体征都还没测完,怎么回事!打针还要两个人一起吗?赶快!还有雾化器也准备好,病人气道痉挛很重,要赶紧雾化治疗,吸入舒张剂。”
年轻一点的护士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瞬间眼睛都红了,两个人也不做声了,只埋头做事。顿珠一心看着赵彬做事,也没发现两个人不高兴。所有人都集中注意力抢救病人,病人的问题太多,缺氧、气道痉挛、心律失常、肺部感染,一项一项都要解决,赵彬继续下着口头医嘱,指挥抢救,根本没有考虑到自己的话太重,也就没想过停下来安抚自己的同事,或者解释一句。
赵彬也并不知道,不及时解释的结局,就是他在事后顿珠听护士长抱怨赵彬脾气太差,一点都不尊敬同事,竟然在病人面前教训护士。顿珠向护士长说了一下过程,认为赵彬处理没有问题,当时情况太紧急,赵老师脾气也难免有些急。护士长只撇了撇嘴,认为他是在帮赵彬打掩护。医生训护士的事情她见得多了,要不是赵彬是C大附院来的专家,她还要找这个人理论理论呢。他们这里的护士是没你C大附院的护士厉害,你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当着病人的面跟护士们撒气。你那么有本事你自己上啊,真是的。她手下的护士又不是随便让人欺负的。
赵彬并不知道护士们对自己有了不满,他一如既往地上班带教和培训。
五月也是双湖县旅游的高峰期,来普若岗日冰川看世界第三级的人多了起来,这个劲头到九月才会结束。游客一多,对双湖县医院的压力就大了起来。虽然来这里的游客大多都是高原旅游比较适应的人了,但免不了还是会有冻伤、摔伤、感冒、肺炎、严重高原反应等的发生,严重的甚至会有高原肺水肿,发生急性呼吸困难甚至猝死。病情简单的都会在双湖县医院处理,复杂的经县医院诊断,或者治疗效果欠佳的,在保证生命体征平稳的前提下,会转往拉萨去进一步治疗。
来西藏的很多游客,在挑战极限的时候,忽略了自然的残酷和生命的脆弱。尤其是来这里的大多是年轻人,基础体质建康强壮。他们去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风险挑战,但很多疾病的严重性,他们完全没有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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