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风堂并不算只手遮天,但这么多年积累下来,又都是些江湖上的能人异士,也能凑出来支可打的支队来。可纪余不明白的是,不将其到北狄战场,却竟要都往京都去。纪余虽是不是很理解,却全然都相信着纪息,故而倾尽了纪风堂上下,都集合在了京都听其指挥。
风雨如晦,风云乍变。燕随之觉着,已经是不安稳了。但好歹欣慰的一点,冯毅腾算是偿命了。冯毅腾不知所踪,倒掀起轩然大波。
在上朝的时候,燕显奉以手撑额,看上去颇为苦恼了。燕显奉手底下没什么人可用,唐勒一直虎视眈眈想领兵。燕显奉突觉深感无力,仿佛他虽在这个位子上,却像是个傀儡木偶一般。能让唐勒唐太尉出征吗?
“太尉年事已高,不便多再劳累。”燕显奉迂回:“此事容朕细思量一番。”
“老骥伏枥,烈士暮年①,却仍想要为这大吴,尽自己的一片绵薄之力。”唐勒还想商榷,“而况姜……太后,托老臣为圣上分忧,老臣自然要鞠躬尽瘁,直到那死而后已的了。②”
这番话说得巧妙,搬出来了唐太后,像是要唤其小名。唐姜,唐氏女,胞弟唐勒。唐太后留给燕显奉的,只有着死士黑鹰卫了。可唐勒手里有什么?赵定平此番殁了之后,他已然无从牵制唐勒。
若是唐勒此番胜了的话,便无形中又添了威望,本来就已经一家独大,那可不如虎添翼般了?唐勒的野心全都写在了脸上,他可不是什么一心为甥的国舅。届时唐勒若班师回朝,他定然会被钳制得更狠。
若是唐勒此番败了的话,且不说那人言多可畏。大吴这是朝中无人了吗?所有人都会暗中戳他脊梁骨骂,乾宣帝是有多昏庸无道的了。最要紧的是那北狄,原来赵定平镇守,倒不会多造次冒犯。若是让其尝到甜头,觉着大吴软弱可欺,定然会狮子大张口。
燕显奉正头疼欲裂之际,眼前就掠过一角黑袍了。燕显奉像是看到希望般,言语间竟掩不住欣悦了。
“四哥来了!”燕显奉堆着笑,“这一路上辛苦了。”
燕季背着把踏张弩,像是风尘仆仆般。朝中臣有些惊愕,他本是该在封地。怎会跑这里来了?竟是还带着利器!果真是如杂闻般,一方鬼神名不虚传。着黑底绣金滚边长袍,周身全然一片肃杀之气,给人以沉重的压迫之感。故而朝中臣只敢去腹诽,竟无一能去直视他的了。
“向圣上问安,路上耽搁了些,这便就来迟了。”燕季打了个拱,“实在太过着急,片刻不敢耽搁,这才违纪上朝了。”
“无碍,无碍。”燕显奉摆了摆手,“早听闻四哥弩术精妙,这一番便是替朕镇朝了。”
唐勒掩去眼底神色,此番在他意料之外,他得开始行动了。
燕显奉笑道:“方才都还嚷闹着缺人,这不,四哥你可就赶来了。”
“臣愿请命!”燕季跪下,“却有一求!”
“四哥但说无妨!”燕显奉看唐勒吃瘪,一时心情格外欢畅了,“凡是朕之所有,皆能全都拿去。”
“赵将军之事重查已久,想必圣上心中有定数。”燕季昂首,“请给将士们一个交代!”
燕显奉被这话吓一跳,本是想下意识地反对,话到嘴边就又转了个弯。既然是他先请求燕季帮忙办事,便没有什么甜头都不给的道理。何况着只揪出来冯毅腾,现下人也怎么都找不回。就是随便燕显奉说了。
就算是全盘托出又如何?他只是着一时猪油蒙心,就误信了小人谗言的了。这人都已经估计死透了,再帮忙背点脏名没什么。毕竟就算说到底,这人也是他害的了。
燕显奉在朝堂上正过名,赵家便是好过多了的。原先着翻脸的,现下都很惭愧。毕竟是忠烈遗孤之家,燕显奉下放了许多体恤之礼。这赵家虽然没有再起之势,但却好歹着不会再受人欺凌。施述想着施栎该放下心结,可施栎却怎么也不肯答应。
人人都知,施家的小姑娘,年纪轻轻当了遗孀。文君新寡,便分外惹人怜惜了。京都里有几个大家,也是品行顶好的少年郎,竟是都到施府上去求亲了。说来倒也是奇怪,再早上几年时候,施栎的风评并不好,大多数人都取笑说,施家小妹是水性杨花。
可这赵定平惨遭诬陷时候,几乎所有人避之不及,她一个未经风浪的弱女子,竟是挺直身板跪临沧门。如此般等的傲节骨气,岂能不让人拍手称叹!当赵府惨败落魄的时候,她竟是依旧不离不弃!施栎全然不在意外人看法,只是为踏破门槛的人闹心。所幸着她卷了铺盖,连夜里住进了赵府去。
燕随之回府的时候,是纪息同往常一样,在宫外等着他一路的。最近事情太多了,直闹得他头都疼了。纪息看出来了他的疲惫,让燕随之靠在自己怀里,就伸手给他按捏穴位了。纪息心下苦涩,却并不多说。他们俩就一直这样,总是只不尴不尬的。
纪息不想要这样,他得想出个法子来。纪息想让燕随之喜欢的,并不是很遥远的梁似烛。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他和以前已经很不一样。他只是想让燕随之承认,他当下喜欢的是真实的他而已。纪息往下顺着燕随之的发,心里实在是即酸又涨的了。
纪息直等快到了三王府门口,才肯喊醒燕随之催促下马车。先是马夫将轮椅搬下,纪息于是抱起燕随之,旋即就放他在轮椅上了。刚进了三王府,就听见哄闹声了。纪息怕这吵着了燕随之,拿手反盖住他的耳廓,将其送回了品裕室后。
燕随之有些昏昏然,对纪息所做并未意识。他在轮椅上蜷作一团,看上去颇有些可怜了。纪息只心下叹着气,也不知到底是怎么着,自打他再回到三王府,他便是经常少年老成了。在纪息看来的话,燕随之应该莳花弄草,或者偶尔着再修篱烹茶。
纪息突地想到了什么,自个儿往回看怎么回事。循着声音走过去,发觉是原顾的吟风轩,和其争执的是尚甫颖。尚甫颖此人,虽是獐头鼠目,但沾尚叔的光。尚叔辛勤一生,给他挣了个活计。燕随之感念尚叔,故而在其老死之后,直接提拔尚甫颖,当上了三王府的管家。
纪息上前去询问,原顾几乎是想杀人。这尚甫颖,竟是与外人勾结,将燕随之的出入,全都记录在册,给人偷送过去了。原顾的反应激烈,纪息却是异常冷静了。尚甫颖到底是尚叔的儿子,燕随之最近已承担太多。纪息给了尚甫颖一记手刀,将其劈晕之后扔出府外了。
他死盯着宣纸上刚写的“唐勒”,当燕随之转醒嘟哝的时候,眼底冷意霎时就消弭无踪。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③
作者有话要说:
①“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出自汉朝曹操的《龟虽寿》
②“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出自诸葛亮的《后出师表》。
③该句出自唐代许浑的《咸阳城东楼》
第60章 我寄人间
燕季被册封了镇北王,清点了些卫京的兵马,将他们全都抽调到前线了。燕显奉倒是颇为理解,毕竟着的确是很缺人的了。再加上他手里有黑鹰卫,这个时节点皇城里的人,都几乎是大门不出的。
只是燕随之听了之后,便是就蹙紧了眉头。纪息告知过纪风堂起事,燕随之便催促着再快些。这事情一件紧压着一件,让燕随之快要喘不过气。可噩耗从不会顾及人能不能承受,它只会突如其来地就往心口戳刀。
王胭死了。待消息传回京都,了机已经做好法事。王胭死地并不突兀,她总是像悬着条命般,身边也没几个亲近的。临沧门的时候遭了寒气,回齐云山也没再养回来。哪一夜里睡过去,就再也没醒过来。
燕随之听说了以后,就去了东厨的雅膳舍,在竹林的浅水池子前,就那样地过了一整夜。纪息赶过去时候,就侧身在棵青竹旁,看见燕随之俯身,将手探进了池子里头。他腰肢弯地太过头,一下就是快跌进水里。纪息心下一慌,急忙敢上前去,拉着燕随之臂膀,就将他顺势捞起来。燕随之湿漉漉的,发梢还滴着水,打了好几个喷嚏。
“燕三爷!你这是做什么!”纪息焦急,“是要去自寻短见的吗?”
“我不是。”燕随之自知犯错,耷拉着头低声说,“我看见池底月碎了,我想去拾起来而已。”
“那估计是过路风吹散的了。”纪息觉得好笑,“你还能把它凑起来不成?”
燕随之缓了缓,像是去适应着:“王胭……曾对我说过,她若是不见了,便是跑月亮上去玩了。”
纪息在冷锅寒灶的东厨旁,听燕随之讲一夜他的过往。他和燕显奉,还有着王胭,是还在读书时,就一起交好的。随着年岁渐长,燕显奉和他,终究还是走上歧路。王胭便在其中斡旋,直到他不良于行了。
那少女一把毒死了池中鱼,恨不得将自己腿都换给他。说着若是真的能成了,那便去做话本里的鲛人。舞在方有月影的池子就行,夜里便攀着月光上月亮去玩。燕随之有时就心想,安国寺的月,能不能映王胭身上。
纪息本欲先给燕随之换衣裳,绸缎这样湿着怕他会难受的。可纪息又顾及燕随之心境,最终还是盘腿坐下只安静听着。王胭是燕随之至关重要的老友,帮燕随之撑过了很多的难日子。这无关风月的相互扶持,是难得未然尘垢的情谊。
王胭又被燕显奉追封了郡主礼仪陪葬,又褪去了指上的和田羊脂玉扳指儿同埋。旁边侍候的大太监,也看出来乾宣帝年纪不高,却已经有了掩不住的老态了。他把自己关进了勉知阁,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刻了满墙上木架的木雕小人。直刻到发觉自己鬓发微白,才竟是意识到真的不再少年。
也不能再像少年时,能一直跟在胭姐姐后。终是求不得,留不住,忘不掉。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①
燕随之也只消沉了没几天,便还要去整理有关唐勒的事。从王家宅子案几下面的暗柜拿的,是他结党营私,勾连外人,贪敛税赋的证据。大营帐篷里和冯毅腾来往的书信,也被南汤庄先一步拿走给了燕随之。
燕随之原本是想过,让宋敛誉代为转交。可宋敛誉不愿趟浑水。燕随之只是觉着,燕显奉提防着他,故而不想自呈了。为了那点可笑的猜忌,他在面对燕显奉,几乎从未有过僭越。燕随之也知道,对梁似烛下手的,实则是死去的唐姜。
这些年为了自保,他越发拉帮结派,燕显奉自然更容不下了。他不想再维持脆弱的关系,他决定将燕显奉惦念的,清楚透彻地尽数告知了。燕随之心想,等一切平定后,他就托病不上朝,只当个闲散王爷了。
燕随之滚着轮椅到耘书斋,这里很久没人住过了。他停在了紫檀书架旁,扣掉一块木皮板子,赫然是一格暗柜,拿出个有凸槽的鲁班盒,不过是双手翻转了几下,鲁班盒就应声打开了。里面是黄皮诏书,上写着先帝遗愿。
燕随之进了趟宫中,直接来到了勉知阁。看了墙上木架的木雕小人,才发觉出来遗漏多年的事。岁月毫不留情地推搡他们向前,终于还是把所有的情谊都褫夺殆尽了。燕显奉推翻了书案上的奏折,落在地上发出沉重声响。
“都说多少次了!”燕显奉低吼,“不让任何人进来!”
“圣上,臣这里有些东西。”燕随之温和道,“恐怕您得先看看。”
“三哥。”燕显奉突地委屈,“胭姐姐她……”
“徒留世上也是扛罪遭难,她只是去天边月亮上玩。”燕随之不知说些什么,“当下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圣上去谨慎地处理。”
燕显奉翻看着记录证据,脸色是越发地阴沉起来。
“臣心想,应是在上朝之时,将此事全盘托出。”燕随之细说,“这样杀他个措手不及,让他无甚还手之力。”
“三哥倒是好思量。”燕显奉神色晦暗,“朕竟被蒙骗这么久了。”
“臣此番前来见圣上,还要带另一样东西。”燕随之将鲁班盒递上,机关已经被他破除,只要伸手就能掀开,“臣想自请革职,不再问朝中事了。本就没几年活头,也是该预备养老了。”
燕显奉打开了鲁班盒,不由得就有些惊骇了。他未曾想到燕随之竟会自呈,这曾经是他最为提防的遗诏,他害怕自己的皇位来之不正了。可燕显奉将先皇遗诏看完之后,才发觉竟从头到尾都要传的是他。像是精心谋划的忐忑,最后竟只是一场笑话了。
“父皇从小便偏爱我,不过是我活不久的。并不只是流生瓶,我打一出生便体弱。父皇敬重太后的,即使是知晓她害我,也不愿去惩治她,便只想对我再好一些。”燕随之话多了起来,“当时我解鲁班盒耗了些时候,太后已然拿出来了诏书。若是我再将此托出,事情只会更难处理了。”
燕显奉听完之后,只觉得世事荒唐了。他一直悬在头上的,竟是如此般的真相。原来只是他自己格局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抬眼满目悲怆,让燕随之吓了一跳。燕显奉像个垂朽老人,竟是有了沉寂暮气。还未来得及听燕显奉说什么,门外竟是传来金石争鸣之声。
“圣上和三爷先别出去。”有个小将在透着窗传声,“唐太尉在外面逼宫了。”
“是我思虑不周。”纪息叹气,“竟打草惊蛇了。”
“留在京中的卫兵不多。”燕显奉有些恐慌,“恐怕是真敌不过的了。”
“纪副阁主在外面扛着呢。”小将低声,“就是人数悬差还是有点大。”
“我战战兢兢那么多年,大吴燕家还是败死我手。”燕显奉昂面流泪。“我这一生浑噩走过来,真的实在是太糟糕了。”
“太后该是留了暗卫的。”燕随之垂眸,“可将他们调遣过来吗?”
“对!黑鹰卫!”燕显奉叮嘱小将,“宫里有个四方院子,一直不让闲杂人靠近,那里面全是黑衣人了。就跟其说是奉我的命令,让他们全都听纪息差遣。”
外面声势越发浩大,燕显奉想推门出去,燕随之几番制止住。俩人在勉知阁困了三天三夜,燕显奉不曾再去出声言语了,宫外腥风血雨映衬着屋里沉默死寂。
终于还是停歇了,有人推开了这门。燕随之心中思绪翻涌,他在里头时候,便是一直在想着纪息。生怕他会有什么不测的了。他死盯这这扇门,想着若是纪息出来,便去跟他坦白了,自己愿意尝试着,不关乎任何人的,和他相处着看看了。
41/44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