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想到了君洋——D区与山海关隔海相望,枯桃战斗群位列一线,倘若真的开战,1151必定是一把最锋利的刺刀!君洋至少能一个打五……不,打十个!
也许他朝控制台上一拍,扳机一勾,对面就全被击落了!
可惜可叹,君洋此刻不在枯桃舰!
靠在防空洞冰冷的墙上,严明信想起那天那人毅然决然的眼神,用不屑一顾、懒得重复的语气对他说,我不会比敌机先落地。
我也不会的,严明信心说,卫家国,赴疆场,一往无前,男儿当如是!
可他又想不通,身在空军部队,周围会说、说过类似雄心壮志的话的人太多了,为什么偏偏这话君洋说来时就吊着一股特别的劲儿呢?
他一口吃掉了作为今天午饭的一小块压缩饼干和一粒巧克力豆——队长认真负责,他们仍然严格执行着一日三餐的餐制。
院长办公室里,大丈夫能屈能伸,君洋咬了牙,正经历他有生以来最温良恭谦的一天。
“对,院长。”他坐在沙发里,身体微微前倾,表现得十分积极,微笑着应答,道,“还好吧,第一。”
院方查阅了君洋在指挥学院的成绩,发现他的优秀竟然如此具体——文化理论课和体能门门第一,在校两年中包揽了几乎所有奖项,进入山海关训练营后也是第一个放单飞的学员,实战经验丰富,从来都是标兵和榜样。
胆魄谋略自不必说,从教研会上足见一斑,令人无暇可挑。
要知道,师父的水平,尤其是第一任专业师父的水平,能够很大程度上决定学员一生的高度。捧着金光灿灿的履历,院长想太想把他留下了,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嘴:“你明白什么叫‘有教无类’吗?”
“不明白。”君洋也不藏掖,坦坦荡荡地问,“什么意思?”
“不要紧,那你对‘因材施教’有什么看法?”院长补充道,“或者说,你能不能平和地对待教学中出现的不那么完美的学生,以及各种各样的突发情况?”
骄傲是一层保护壳,君洋在其下向来随心所欲,乍一脱壳而出,他佯装恭顺的业务其实并不熟练。
被问及盲点,他笑容有些僵硬,抿了抿唇。
院长愁眉凝望他——自我素质高并不一定就能教书育人,这才是学院真正要考虑的问题。
没有经历过挫折的人,甚至有可能听不懂学员的困惑,因为像君洋这种成绩,他的世界中很可能从来没有出现过低级的错误,在教学实践中无法跟学员将心比心。
而那些起点不是太高的教官,经历了现实的毒打,一路摸爬滚打爬上山来,对世界反而更有一颗包容的心,他们能够体谅、允许不完美的发生,推己及人,引导学员。
海空力量日趋完善,将来会有一大批新的机型入列,这里是飞行学院,不是比武演习现场,他们的首要目标是先培养出一批合格的飞行员,不能因一点瑕疵就打击抹杀学员的成绩,到最后只保留一两个尖子。
“说实话,我可能不太平和。”君洋慢慢坐直了身子,直言不讳,“教育心理学的书籍我正在学习,要达到学院要求的水平,还有一定距离,不过我可以试着先理解‘突发情况’——如果,别的方面能有一点儿‘补偿’的话。”
教育固然神圣,但神圣和提出合理的需求并不冲突,即便为军区工作,他首先也仍然是个人类。
此时不提待遇,更待何时?
“我想要辆车。”君洋面不改色,“不用单独配给我,只要我需要的时候能调用就可以了。”
直接向院长提条件,这种行为在别人看来必定胆大包天、不可饶恕,但要开口求人,已十分折损他的自尊了。
他手臂和小腿的肌肉在制服内无意识地一张一弛,向这一行为表达抗议——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被他惯得无比骄纵,它们压根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低声下气!
这么点小事,竟然要他亲自开口说?而不是别人捧到他眼前来,求他看一眼?
君洋自己也灵肉分离,非常矛盾。
他宁愿提枪上阵也不愿笑脸迎人,遑论在细枝末节上讨价还价?请求的姿态令他自我厌恶,恨不能立刻离开这个房间,但神奇之处又在于:只要一想到周末出学院不用和某人一道站在黄土漫天的路边等顺风车,不让那个人身上为他而蒙一丝尘埃、经历一丁点儿额外的风吹日晒,这一切又成为了值得他付出努力并且分外有价值的事。
院长提醒他:“每个星期六个工作日,没课的时候也要打卡备课,你只有一天休息时间,你要去哪?”
“我怕万一我遇到了‘不那么完美’的学员,需要出去散散心。”君洋说,“您也可以当我出去实地考察了。”
“……”院长沉吟,“车啊……”
这样的公车私用……好像,还算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从经济水平和城市建设来说,奉天与山海关军区附近的几个大城市差不了多少。小伙子刚到一个地方可能觉得新鲜,但他一个大老爷们,在奉天没家、没室、没女朋友,出去几趟,新鲜劲儿过了也就过了,再出去还能干嘛?
就算让他敞开了用车,他自己能提起劲儿出去几次?
“可以,”院长一口答应,“就用院办的车吧,但是要写用车申请,送到院办的主任那儿,我叫他给你批就是了。”
用车申请无外乎是写写目的地,取、还车的时间和公里数,主要用于计算油量成本,没谁真的盯着你是不是去了某个地方,填报申请是最正常的流程。
君洋起身敬礼:“明白!”
当周五,接到通知,他领了新的作训服,也换上了新配的腰带扣。枯桃舰的标志他当然喜欢,但这个铸有学院校徽的也不错,质感是相当的。
更令他亢奋的是,不是有那么一个人看起来比他本人还希望他留在这里吗?
上周临分别时,他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了自己的号码,他确信他写的完全正确,而且字迹清晰。退一万步说,就算严明信弄丢了纸条,至少他也知道学院的机号,从军区打来的电话要求接进校舍,这天经地义,总机一定会帮他转接。
将新的作训服穿戴得一丝不苟,君洋想,也许过一会儿严明信就来了呢?
就算今天不来,明天就来了吧——
星期一的早晨,他睁开眼,想:这个骗子。
第38章
每次想到山穷水尽时,能让忿忿不平自动溃散的唯有他的自我安慰:是严明信救了他。
有些事回望时才知恩重,如果不是严明信从天而降给他鼓励,他险些就意气用事,自断前程了。
另外几位军官应试不成也能回原军区,可以权当学习交流了一遭,但他要是自暴自弃到底,恐怕此刻已不知何去何从。
站在人生的转折上,他应该说声谢谢。
并非他小题大做,要知道,不是每个人的只言片语都可倾山海。
严明信邀请他去家里做客时,点了几个家常菜——军区家属院附近的门面不是什么人都能盘的,听说那家不起眼的馆子是他们大院里的一位军嫂所开,小时候严明信无人照看,放了学就去那儿吃饭。
君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记住那几道貌不惊人的小菜的模样的,他也没吃几口,可能是前尘往事的加持让它们身价倍增,显得弥足珍贵。他像是吃下了灵丹妙药,就此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的最深处,揭开并共享了一整份封存的记忆。
那里的一砖一瓦,那人的言谈轻笑、对未来的承诺和勾画,都圆满得不真实。
童话世界也不过如此。
就是因为如梦似幻才令人有无穷的动力想将它实现,而实现之后就不那么美好了。比如严明信可能早把这事抛之脑后,比如他接到了一些不知所云的教学任务:拟写教案、给最近一次考试的主观题阅卷。
前者领导一时疏忽没规定时间,君洋便把它定义到无穷大;后者他翻了翻,搭眼一扫就合上了——答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窗外的树叶青翠得愈发招摇,阳光和那个下午一样美好。
那天,严明信在他的小宿舍窗前侧过头,面朝大海的方向张望。
其实从那扇窗户朝海看去,集装箱、建筑、塔吊无不遮挡着视线,最终只能看到一小段海天线而已,可只要那张漂亮的嘴一开口,说什么他就信了什么。
他几乎眨眼间忘了从前透过舷窗看到的滔天巨浪,爱上了这个“伪海景房”,信了严明信是真的喜欢他待的这个地方。
一想到这儿,他差点拍案而起!他对严明信尽真尽诚,做的比说的多,为什么那人连流于形式的电话都不给他打一个?
他霍然攥拳,想骂一点难听的话给自己出气——别提素质,扯下素质的外衣,破口骂人谁不会?
可想了一会儿,他还是松了手,没有骂出口。
树木投下一块荫影,他的身影倒映在玻璃上。
他看到自己穿戴齐整的作训服无用武之地,格外寂寥。
君洋又想了一遍:大骗子,连骗都不来骗他。
他也该有抽刀割席之决绝了,他再也不要想起他了。
午饭时间,君洋在食堂意外见到了梁三省。
他记得这个人,在严明信病房时,大夫让这小子每天和病人说话,尝试唤醒。
看得出梁三省和严明信之间的交集也没多少,在他为数不多的敷衍了事中,他掏出了一段吃安眠药被验血查出来的陈年往事,并且坚称严明信肯定记得这段,还笑说,恐怕他被调走之后,他们班要把他当成反面教材。
表面上梁三省不再介怀,把这件事当做笑谈一笑置之,可君洋一看便知他有诸多不甘,即便严明信人事不省地躺在病床上,这人看上去都好似恨不能坠机的是他自己。
也不一定,君洋又想。
就算撇开身份职业,看到严明信,谁能不相形见绌耿耿于怀,谁能不梦回时分想取而代之呢。
不甘归不甘,这人是有些玲珑的,一见到他,自己就端着盘子凑上来打招呼。
君洋应付朝他贴上来的人向来游刃有余,二人你来我往寒暄交流,对坐一桌,共进了午餐。
说不想,就不想。
一顿比平时耗时更长的午饭里,梁三省十分好奇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君洋答话时说得不少,但绝口不提严明信一个字。
这顿饭吃得他小心之余颇感悲壮,收拾餐具时才把提着的心肝胆放了下来。
他顺口一问:“你来这儿有公务?”
梁三省一抹嘴:“我来落实讲座的事。我们军区的一个舰长,哦,就是明信的爸爸,我记得你知道吧?”
“……”君洋点头,“嗯。”
他当然知道。
严明信的部队领导当初去山海关医疗中心探望时哭天抢地,涕泪横流,语不成声地说不知道怎么跟严明信的父亲交代,把严家的那点家事抖落得人尽皆知。
君洋不但知道严明信母亲因公殉职英年早逝,父亲常年出海,仔细想想,他还想起严明信小学放学后差点被人贩子拉走的事。据说小严明信被人抓住,原地大哭,巡逻的卫兵一吹哨,把人贩子当场逮住……君洋脚步一顿,惊觉他所谓的抽刀割席只是徒有其名。
人性使然,越是所愿难偿,越是只能在无法释怀的地方原地踌躇。
他一直在想,处处在想。
他寸步难行,走不出去了。
教学楼前的公告栏里四平八稳地贴了一张讲座通知,看看日期,它在这儿已贴了许多天,只是君洋一直窝在另一栋楼的办公室里与世隔绝。
……一旦萌生负面情绪,他总是控制不了想要自我封闭的冲动。
他知道这样不好,可没有人能懂他的孤苦伶仃。
这不是人生在世必经的各行其道的孤独,那样的孤独太过肤浅,只要低头走脚下的路,终有一天能走出去。他此刻身处的是前所未有的求而不得,假如他们不在体制之内,他猜想他可能会日日夜夜守在那幢老楼门前,直到等到那个人出现。
没有尽头,没有期限,比生命还长。
同事起身倒水,经过君洋桌前,余光好奇一扫,见到桌上摊开的教案本空空如也。
他只见其一,不知其二,表面上君洋一天没有动笔,其实君洋没有一刻是闲着的——千头万绪反复漫上他的心头,不绝如缕又周而复始,他应付不暇,忙得不可开交,如此,根本再没有时间干别的。
太阳下山时,办公室的人也走光了。一天一天,又是一天。
君洋随手翻动日历,空白的页面千篇一律,没有蹦出星星也没有落下花瓣,没有一页有特殊的记号。
就在他打算起身时,形同虚设的手机突然响起了铃声,未知号码打来了视频电话。
之慎面容和善地出现在屏幕中,说道:“好久不见。”
“……”君洋真想给方才那个整理仪容的自己一拳。
之慎说:“也许你注意到了最近的新闻……”
“没有。”君洋懒得做戏,冷着脸打断。
即便听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往心里去,他的世界已被某个人的言而无信填得满满当当,根本无隙可乘。
何况,从他打电话向国安部举报时起,他和之慎不早就撕破了脸么?之慎命令侦察机在空域向他喊话也把他们的关系推入了深渊,彼此的态度再明白不过,怎么周旋也无法改变,这人还在这里装出一副不计前嫌的样子,真是可笑至极。
之慎不以为意,只当他是嘴硬:“我最近收了些钢材和碳材料,贵金属也储备了一点儿,当然,还有别的。”
他颇有优越感地捏腔拿调:“很多人都在猜测未来国际局势,难道你一点都不关心?”
金属结构材料和新型半导体材料等是军工产业的重要原料,小量的收购和囤积不足为奇,但大到他值得特地提起的收购规模就带有火.药味儿了。
君洋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之慎是在暗示他,战争可能近在咫尺。
可惜君洋这段日子过得近乎空白,对周遭事物漠不关心,他一时想不分明是哪里要开战——一想到严明信他就陷入麻痹,一天十几个小时不多,一次三天五天不能终了,不茶不饭不事生产,哪还有闲情逸致追寻新闻间蛛丝马迹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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