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宁说着,心中无端又涌上些委屈来。
尽管已然许久不见,可在师尊面前,他却觉得自己的冷硬心肠根本就是个空壳子,刹那间便溃散不堪,自己对师尊所有肮脏龌龊的心思便全都毫无遮拦地流露在外。
“师尊可知,阿宁等您来接我,足足等了十一年?每一个日夜,徒儿都盼望着您能出现在我眼前——可您一回来,先是去丽水城救师祖,又去蜃楼,还去了经纬学宫……连谢长留与风不悯您都见过了,为何唯独忘了阿宁?”
墨宁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说得沈知寒无言以对,他顿了顿,又吸了吸鼻子,待心绪平静些了,这才接着道:“师尊……您实在多情,也实在无情。”
沈知寒胸膛一跳。
心知自己确实对不起小徒弟,他叹了口气,斟酌着道:“这么久才来看你,是师尊不对。阿宁若想与我断绝师徒关系,为师也无任何怨言……”
沈知寒自顾自说着,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墨宁越来越黑的脸色。
他忍了又忍,却还是忍不住将沈知寒打断,冷然道:“师尊就那么觉得我累赘,急着将我丢掉么?”
沈知寒:“???”
他有些无措:“我没有……阿宁,你听我解释……”
“不需要解释。”
墨宁面上怒意倏然间如潮水般褪去,再度挂上极为浅淡的笑意。他靠近沈知寒两步,突然微微倾身,低声道:“师尊此来,是为了金水两大五行之精,还有定魂珠的,对不对?”
沈知寒瞳孔微缩,不可置信道:“你怎么……”
“我为何会知晓?”
墨宁笑意更盛,却达不到墨玉般的眸底:“从丽水城您典当物件开始,徒儿就一直留意着师尊的动向呢。自然也知晓您去取了大地之精,又去了经纬学宫……谢长留既没死,看来您身上现在是有大地之精与木之精吧?”
沈知寒沉默地点点头。
墨宁见状,竟抬手拈了一缕沈知寒垂至胸前的发丝,轻飘飘道:“金水之精,就在阁中藏室;定魂珠么……就在徒儿身上。师尊想要,自可全数带走。”
他顿了顿,随即将手中发丝凑到鼻尖轻嗅了嗅,狡黠道:“只不过么……徒儿有一个条件。”
沈知寒看着墨宁,小徒弟眉眼凌厉俊美,眸中却黑沉沉的,没有丝毫笑意。
他捏着自己的发丝,却是从前的小阿宁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的行为。
他默了默,随即轻声询问:“……什么条件?”
墨宁唇角一勾,神色中陡然溢出一丝得逞的小得意来。他松开沈知寒的发丝,却手臂一伸,直接抱上了师尊的细腰。
这明明是他幼时最喜欢的动作,那时沈知寒一伸手,便会轻而温柔地拍拍少年的发顶,清幽声线从胸腔共鸣后便带着只有他能听出的温柔缱绻。
可以他如今的身高,却使这原本温馨的动作充满了违和感。这种感觉像是把小锤子,一刻不停地敲打着墨宁脆弱的神经,提醒他一切都回不去了。
“很简单……”
墨宁将鼻尖埋入怀中人发间,格外贪婪地深吸了一口对方身上的清新气息,懒懒道:“只要师尊留下,陪我两个月……如何?”
沈知寒在他抱上来时便全身一僵,此时终于缓过劲来,这才点点头,道:“好……为师答应你。”
他明白,自己与墨宁之间误会与隔阂太多,只是此时墨宁什么都不愿听,那沈知寒便也只能先留下,此后再想办法慢慢化解小徒弟的心结了。
终于听到自己满意的回答,墨宁一直暗自提着的心也终于可以放下。
他恋恋不舍地又在沈知寒颈侧蹭了蹭,又惹得对方浑身僵硬后,终于心满意足地起身,如同梦中经历过的无数遍那般珍而重之地牵起了师尊的手。
与梦中不同的是,沈知寒今日未着无为宗校服,手上也并未戴着那一副冰丝手套,墨宁可以轻而易举地感受到对方手心的柔软与温度。
他就这样拉着沈知寒走向内室,好似踩在云中,走向一场让人永远都不愿再醒来的梦境。
“既然师尊愿意留下,那便住在芳菲尽吧。”
墨宁边走边道:“这里安静,也不会被人窥视打扰……平日里若要出门走动,还请您最好不要离开黄金阁。”
沈知寒不解道:“为何?”
墨宁脚步倏然顿了顿,随即低声笑道:“因为这里的人,都肮脏得很。”
二人一番交谈,早已催着夕阳西下,夜幕也逐渐降临。
芳菲尽中灵气盎然,连带着桃花之上都蕴着浅淡的光雾。夜晚穿行其中竟如走在被月光映亮的云团周围,如梦似幻。
沈知寒跟着墨宁穿过灼灼桃林,便见一座格外精致的小屋坐落于桃花深处,仿佛与外世隔绝,真如桃源仙境一般。
“到了。”
墨宁握住沈知寒的手又紧了紧:“师尊可还喜欢?”
沈知寒点点头:“很雅致,有劳阿宁了。”
墨宁眸中阴沉之色终于消退,翻上几分欢喜与雀跃来。
沈知寒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肯落下一点,只好任由他拉着,二人终于一同入了房间。
而在不远处桃花树下,一抹黑影陡然浮现,连沈知寒二人都未曾察觉。
黑影抖动一刹,便逐渐凝实,化作了一个有些缥缈的人形。
他低笑一声,却湮灭在晚风之中。
“真是我的好儿子啊……”
第74章
晚灯昏朦,将入夜后的黄金台次第点亮,却点不亮逐渐被乌云覆盖的夜空。
层云厚重,悬在空中,却仿若有千钧之重,仿佛一个呼吸间便会倾轧而下,将万物压个粉碎。
黄金台某处,气氛却比黑云压城更沉闷几分。
一方不足三丈见方的小屋中,竟足足挤了十数个人,亚肩迭背,从衣着看上去,竟全都是墨家本家之人。
似是怕被人听到,所有的交谈之声都压得极低,即便竖起耳朵也只能听见潦草几句。
“准备了这么久,也不知今夜能否成功,”一名金衣男子用手肘顶了顶身旁一人的手臂,犹豫道,“若不能成,以那小娃娃的手段,怕是我们……”
“你怕什么!”
被他顶了一肘子的人面带不屑道:“我们有老家主的领导,还怕不能把那乳臭未干的小子一把端了?”
“哎呀你不知道啊……”
前者缩了缩脖子,声音压得更低了:“前不久无为宗那位帮他夺位,你可不知那墨书明被他折磨得有多惨!据说连最后死都被散了神魂,永世不得超生!”
“那是他活该!”同伴啐了一声,“这么多年,那王八蛋祸害了多少少男少女?我们墨家虽不比其他仙门,至少龌龊下流之事不会做,他有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烛火跳跃,将众人身影在雕花屏风之上拉得格外长。
可就在这一墙人影中,一缕轻烟却骤然升起。
众人有所察觉,纷纷止了言语望过来,便见屏风之前凝出了一个极为虚幻的人影。
即便面目模糊得过分,也依旧能依稀辨认他脸上的精明笑意与闪着算计的双眼——竟是墨书成!
“诸位。”
墨书成身形格外虚幻,即便凝出人形也如烟云一般,仿佛一口气便能将之吹散一般:“今夜,成败在此一举。”
“是!谨遵家主大人吩咐!!!”
“轰隆——”
惊雷乍响,带着紧随而至的电光,将芳菲尽的小院映照得如同白昼。
一盏烛火在窗边跳动着,沈知寒靠在窗棂边,长睫微垂,若有所思。
来到黄金台已有月余,他心中却并不痛快。
这一个月时间,墨宁白日出门,夜里却必定会前来芳菲尽歇息,也必定会与沈知寒同室而眠。
这些都没有问题。
真正令沈知寒不适的,却是对方举止过于亲昵,远远超出了师徒之间该有的界限。
听着屋外雨水打在桃花枝丫上的声音,沈知寒暗自深吸了一口气。
早在带墨宁参加折桂大会之时,沈知寒便已然对这孩子的想法有所察觉。
只是少年人的感情来的快去得快,再加上后来二人太久未曾会面,他还以为墨宁会逐渐平静,却不曾想对方的念头竟加重数倍,已有些一发不可收拾了。
正思索着,门外却在此时传来了脚步声。
沈知寒偏头,便见一名身姿挺拔灵秀的青年推开房门,缓缓行入。
尽管室外大雨滂沱,墨宁却没有沾湿一根发丝。
玄衣金绶将他身形衬托得格外挺拔,再加上紫金大袖外氅,竟意外地和谐,既无修道之人的离尘之气,也无半丝奢靡,唯有公子清贵,仿若一枚耀目明珠。
“师尊。”
墨宁见沈知寒立在窗边,随手将褪下的紫金大氅一搭,便低笑着走了过来:“今日您兴致倒是好——只是雷声隆隆,难免惊心,未免听到些什么不想听的,师尊还是关上窗子的好。”
前者略一皱眉,立时听出些不对劲来;“阿宁,今晚会发生什么?”
黄金台有隔绝神识随意查探的禁制,又以芳菲尽最强。墨宁如今性格变得莫测,沈知寒只好留在芳菲尽安抚,因此根本不知晓外面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墨宁闻言,却摇了摇头:“师尊别问——徒儿布局十年,所有的一切都会在今晚结束。”
他凑过来,深深嗅了一口沈知寒身上的气息,餍足道:“再过段时日,徒儿就陪您回无为宗,我们就过回从前清净的日子……”
若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双手没有在自己身上乱摸,或者还更有说服力些。
因此沈知寒按住了他的手,随后轻而坚定地将其从自己身上扒了下去。
“阿宁,”他后退半步,望向对方沉且锐利的黑眸,轻声道,“你一直都是为师最骄傲的徒弟。”
“徒弟……徒弟!”
墨宁听到他的话先是一愣,随即却陡然大笑起来:“就是师徒这两个字,成了我这一世都无法逾越的天堑!”
“师尊,我不信您毫无觉察,从未发觉过徒儿心悦于您!”
沈知寒叹了口气:“阿宁,能与你做师徒,是为师的福分。只是我心中并无此意,你若还当我是师尊,便不要强求了吧。”
墨宁终于不笑了。
他直起身子,眉眼间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凌厉冰冷,一双墨玉般的眼眸中却还是只能容得下面前的白衣道人,再容不下其他。
“您就是吃准了我不会伤害您,”他有些自嘲地笑笑,随即垂下了眼眸,“……师尊,您可真绝情。”
沈知寒唇瓣动了动,却不再开口。
室内静寂下来,只闻暴雨敲打在花枝上的闷响回荡。
墨宁深深望了他一眼,随即转身捞起方才随手一搭的紫金外氅,头也不回地转身出了门。
豆粒大的雨珠带着摧天毁地之势落下,尽管有阵法保护,芳菲尽中还是被砸落了一地残红。
石板砌成的小路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几乎能倒映出天际偶尔蜿蜒闪动的紫色电光。
蓦地,一双玄底金绣的长靴落下,正巧踩中一条转瞬即逝的闪电倒影。
怒雷炸响,又是一道碗口粗细的闪电闪过,却在黑暗中映亮了他头顶束发的金冠与那一身极尽华贵的紫金大氅。
浅淡灵光环绕男子周身,为他屏蔽外界所有雨水的同时,又将他锋利俊美的五官映得愈发深邃分明,一双黑沉沉的眼眸中似乎盛不住光,像是一汪墨色的深潭。
他面上还噙着薄怒,不缓不慢地踩着满地落红走出芳菲尽,又一路行到了黄金阁门口。
不知怎的,他脚步顿了顿,垂眸再抬,面上所有表情便顷刻间消失,唯剩一丝果断杀伐。
墨宁抬手,骨节分明的五指一挥,黄金阁大门立时应声而开。
仿若突然打开了连接另一个世界的通道,又像是大坝终于打开了积年已久的闸门,无数厮杀声、法器相击声、哀嚎声、怒吼声如泄洪般倏然奔涌进原本只有落雨声的寂静院落直冲云霄,几乎盖过了隆隆天雷。
墨宁抬脚迈过门槛,便仿若从世外桃源迈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遍地都是污浊、血腥,肮脏得令人作呕,连多待一刻的想法都不会有,可偏偏他站在这里,冷眼看着众人撕斗,似乎独立世外,没有受到一丝波及。
鲜血几乎成股顺着石板间的缝隙流动,又被磅礴大雨卷着渗入泥土之中,连血腥味都被冲刷一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墨宁抬眸望向跳跃着电弧的乌云,突然向着环绕周身的屏障之外伸出了一只手。
夜雨冰冷,落在手心时仿佛握了一块冰,凉得彻骨。可他却似毫无感觉,只眸光一转,落在了不远处缓缓浮现的雾影之上,眸光锋利,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
“即为清洗……自然除恶必尽。”
墨宁对着雾影笑了笑,轻飘飘道:“您说是么,父亲?”
“呵,”雾影也低笑一声,“好孩子,你果真没令为父失望。短短几年便掌握了整个黄金台,如今滋味如何?”
他顿了顿,随即似是在问墨宁,又好似在问自己:“如今的结果,可是你满意的结果?”
墨宁手心一动,冰寒雨水立即化为烟雾蒸发殆尽。
他垂下广袖,突然摇了摇头:“还不算……”
话音未落,一道剑光陡然从他背后向着雾影爆射而出!
墨书成心中警铃大作,立时飞身后退数丈,便见磅礴剑气以墨宁为中心爆散而出,立即将与墨家子弟鏖战的黑衣人掀翻半数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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