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姒洹擦去唇上的血迹,仍紧紧握着姜荔的手,笑了一下。他用身体一半的力量,包裹着那颗内丹,通过两人交握的手,将内丹连同自己的力量,注入姜荔的身体。“姒洹……”只见那股白光越来越盛,姜荔眼前渐渐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也渐渐被那股力量挟裹着,卷入了灵力的洪流之中……
过去,消散了。
旧日的残影,如虚转的日轮,在天地间缓缓向前驰去了。一道一往无前的光线,却横亘在新旧之间,留在过去是死,翻过前去是生。有历经劫难,也有玉汝于成。
姒光和姒旦来到银谷外的黑崖中。
游历归来后已有数月之久,他们本应早来拜祭,只是杂事种种,或者心中顾虑,一直没能提起勇气,前来亲见。
姒旦说:“我只是想,看一下她长什么样。”他跪了下来,用手一点一点拂去了地上的浮土。薄薄的黑土之后,只见一个冰棺透明的一角,逐渐显露出来。那冰棺,自然是他们母亲的遗蜕。这本应是荒唐大逆的行为,姒光却站在一旁,没有阻止弟弟的叛逆行径,反而任由着他,满足可悲的好奇心。
由于姒滢年少而殇,她的遗体一直未安置到姒族祖先共同的长眠之所,而是暂存于石窟之中。也许是出于畏惧,姒旦一直留着棺盖上的浮土未清去,直到把整个透明的冰棺都挖了出来,他才拍拍手上的土,站了起来。
姒旦想说……他的母亲……真是个没用的人。年纪轻轻,就留下一堆烂摊子,让别人去收拾。若不是祖母以一己之力强撑,姒族早会落入十几年的混乱之中。好在现在……有人比她厉害,比她能生,比她坚强,生下了新的继承人……姒族那种仿佛永远漂泊无依的恐惧也终于终止了。而他为什么,还是想看一看她的样子呢?
冰棺中的人形基本未变,一如十几年前的样子。其实姒光对于母亲的样子也非常模糊了,但他对于她还是有一定的印象。现在,看到那熟悉的衣料,沉寂已久的记忆都仿佛被触动了。他才知道,原来她那么小,那么年轻……他还记得那丁零的铃声,金红色的丝绢……姒旦心结难解,让他见母亲最后一眼,也算是完成心愿吧。
姒旦慢慢拂去了棺面上的浮土。只见精巧的小巴、白皙的皮肤、纤长的睫毛……逐渐显露了出来。姒旦只看了一眼,就感到一股难言的熟悉感,仿佛似曾相识。他再看第二眼时,却发现那面容已经开始模糊,他以为是冰面朦胧,便用袖子去擦,却发现越擦越模糊。后来他知道了,不是冰面不清,而是姒滢的面容,正在缓缓消散……
“不!!”姒旦叫了一声。他拼命地拂去散落的浮土,用衣袖擦着那模糊的冰面,想再看清一些,却根本无法跟上淡化的速度。他连忙着急地去推那沉重的棺盖,却看见,姒滢的整个身体,都在慢慢化成无数细小的金点。那些金色的光点从她身体的各个部位分散出来,让一切轮廓都变得虚化,“不!!!”姒旦疯狂地叫着,姒光也上来帮忙推开棺盖,却看见姒滢的面容已经一片模糊,无数乱飞的金点从冰棺中飞出。姒旦的手掌从飞舞的金光中穿过,却发现姒滢的身体已经变做一片虚无,那些流泻的金光如水流,从冰棺中泄漏出去。在那散落的金色乱流中,一只金色的蝴蝶振翅飞起,朝着洞外飞去了,姒光和姒旦追了出来,却只见那蝴蝶在空中一闪而过,便也化作一片光斑,消失不见了。朗朗天空,只见蓝天白云。
“我只看了一眼……”
姒旦跪了下来,他手扶在推开的冰棺上,哭泣出声。那闭着眼的长睫只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就如惊醒的夏梦般,消失不见。他原以为还有很多的时间,有很多的踟蹰,却在刚触及的时刻,就消失了。也许他真的是命中孤苦,才会连一次窥探之机,都不被上天准许。“我就只看了一眼啊……”姒旦落下泪来,而姒光也跪了下来,抱住伤心的弟弟。
冰棺中空空如也,就连那些散落的光点,也都不见了。随着滢的内丹被彻底化入姜荔的身体,她所留下的一切,也都彻底消失了。
第71章 6.21 儿女忽成行
姜荔在一阵悦耳的鸟鸣声中醒来。
好像初春已经跃上了枝头,他慢慢地醒来,却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多久。他睁开眼,窗外的枝条上,一只绒球样的鸟儿正在跳跃,抖落初春的残雪。漫长的冬季过去后,旅归的候鸟,携带着他们在南方栖息地孵化的雏鸟,重归故乡。
姜荔很轻松地起身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但他很清晰地听到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细小声音。刀枪碰撞的锐鸣之声,那是战士在交班;欣悦嘈杂的市井之声,那是小贩在寒暄。他慢慢地走出了房间,庭院里依旧是空无一人的。他朝着那些洞开的门户一扇扇穿过去,脚步下像是生了风。身上沉积已久的苛杂在一夕间脱下。而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忽然一阵清风迎面吹来,拂去了他肩头上一朵落花。
荔的眼睛看见很远的地方,越过那些重峦叠嶂的影子,看见在遥远的山野里,一只野兽正在搏杀猎物,兽齿上沾着新鲜的肉丝,嘴里哈出白气。他的眼睛又看见很近的地方,看见一只爬虫正在钻出冬眠的冻土,却被蹲踞已久的捕食者发现,一口咬住身体,注入毒液。他从未觉得自己这样真正地呼吸着,他的力量虽然还没有回来,但他身体里那种无时无刻不在的消耗之感、窒息之欲,终于消失了。
姜荔走着走着,穿过一个个空旷的庭院,越走越快,到最后已经跑了起来。那熟悉的来自姜族原野的风,仿佛穿过高山和森林,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他跑到最后,气喘吁吁,出了一身汗,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忍不住靠在门框边休息起来。
他却来到了一个和他之前经过的荒芜庭院截然不同的热闹小院,还未越过那高大石柱的阻拦,就听到了儿童清脆的打闹声音,还有姒泷的大嗓门:
“老大!别欺负你弟弟!”
“喂喂!老二,刚还没说你呢!别把刀往你哥身上捅!”
姜荔站在门框旁,忽然怔愣。他看到院子里有两个正在追逐的小孩,大一点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散出来的头发依然卷卷的。小一点的剪着乖乖的娃娃头,跟女孩子一样可爱。他们手里拿着木剑,乒乒乓乓,互相打闹着,嫩嫩的脸蛋都红扑扑的。而院子里还放着一个摇篮,里面正躺着个抱着自己蛇尾的娃娃,姒泷用自己的蛇尾勾着摇篮摇晃,又在小娃娃快要爬出来时,啪地一声把他甩回篮子里。而他自己怀里,却抱着另一个软乎乎的孩子,心疼又怜爱地给她喂着奶糊糊。
见到有外人来,那两个小孩子都停住跑动了。大一点的把弟弟挡到身后,弟弟含着自己的手指,好奇地看着姜荔。辛自然是认得姜荔的,他小时候就见过姜荔,已经差不多懂事了。但每一次见到姜荔,都是不怎么美好的回忆,因此也不敢盲目开口说话,只得讷讷地低下头来。而辰自记事来,还没见过姜荔,从哥哥的身后探出头来,好奇问道:
“你是谁?”
辛担忧地拉了拉弟弟的袖子,怕他冒失,但他想起上次喊姜荔“母亲”的经历,也不敢妄自开口,不知道叫他什么好。他偷偷瞄了眼这个看起来强硬冷酷的男人,上次他否认是他们的母亲,但是过后不久,父亲又抱了两个蛋来,说是他们的兄弟姐妹……
但辰却不会轻易被吓到,他仍用自己的方式观察着荔。因为怕姜荔接受不了,做出伤害孩子的事情,他们的孩子出生后,都被抱离了姜荔身边,在外面养大。因为母亲身份和经历的不可言说,也没有人特意向孩子提过他们母亲是谁,在哪。
姜荔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感觉,他的印象还停留在第一个蛋被抱走的时候……但现在,忽然间多了好多个……他脑袋一阵发昏,产生一种非常荒谬的感觉,难道这些活蹦乱跳的崽子都是他生的?而这些孩子的脸上,竟然多多少少,都有着姜族人的影子……那是来自流水之地的新娘带来的血脉……姜荔觉得脸上一阵发热,只快步走过,不敢去看。
姒泷的怀里却抱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那个孩子刚破壳没多久,手脚粉嫩嫩的,还带着精致的脚钏。她头上有着柔软的毛发,眼睛圆溜溜地盯着姜荔,忽然间咯咯笑了一声,没牙的嘴巴流出一道口水。
姜荔看见了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好像绿色晶石一般,澄澈透明,不惹凡俗。那是北地绝不会出现的瞳色,却是姜族草原的特有。不知不觉中,姜荔受到吸引,伸出手碰了一下那紧握的小拳头,棉花一般的小手也马上抓住了姜荔的手指。力道很轻,却甩不开。姜荔闻到一股很浓郁的奶香味,从孩子的身上传来。而她又很有力地瞪了瞪自己的小腿,朝母亲咧开一个笑,右边脸颊上出现一个酒窝。
姜荔:“……”
他知道这是谁的种了。
“她叫什么?”姜荔问。他不知不觉地,竟把孩子抱了起来。而他不会抱婴儿,婴儿在他过于僵硬的臂弯里有点不舒服,自己扭了扭身子,而姜荔也生涩地,稍微摇了摇她。
“襄。”泷的心中一片柔软。他摸了一下女儿的小脸蛋,又给她包好小被子,怕被初春的冷风吹着。而那头,着急的老三都在篮子里站起来了,扶着篮筐“啊啊”叫着,却被父亲尾巴一甩,又打回了篮子里。
姒泷看着姜荔,心中忽然也产生了一种非常温馨的感觉。这种热闹琐碎的家庭生活,好像也给了他非常不一样的幸福体验,和眼前的人一起,共同构成美好家庭的基底。他稍稍解下了身上的外套,披了一半在姜荔身上,罩在他和女儿之间,营造出一个小小的温暖世界。
姒洹也出现在了门框旁,他身上披着件外套,脸色还有些苍白。他却微笑着看荔,心好像也和他一样放松下来。
无人理会的老三瘪瘪嘴都快哭了,还好他有个面冷心善的叔叔。姒沅随手把癸放到了自己肩上坐着,才终于避免了婴儿哭闹的惨剧。
辛和辰也想有人抱,他们无人理会,只得由乐于助人的表哥,姒光与姒旦,把他们抱了起来,掩饰自己的孤单。
泷温柔地吻了一下荔的额头。
“这是我们的女儿。”
满城挂起花灯。
一盏又一盏的灯火都在银谷的各个角落挂了起来,橘色的灯光温暖了黑色的岩石,错落在巨大的岩石城堡中。人群熙熙攘攘,都是为了庆祝神女的诞生。姜荔抱着女儿,走在欢欣热闹的人群中。那些虔诚欣悦的城民,或许认出了姜荔他们一行人,又或许看到了他怀里的孩子,目光相接之后,都微笑着行了个礼,脸上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恭贺您……”
“祝您长寿……”
“愿神庇佑!神女安康……”
姜荔抬头去看那些花灯,颜色深浅不一,形状也各异,高高低低的。暖融融的光线如流水一般,流淌在银谷里,将一切染得缤纷。他在看花灯的时候,也有别人在看他。
洹轻轻吻了一下荔的脸颊,这湿润的感觉只在皮肤上一触而过,便离开了。洹从未在外人面前,做过如此亲密的举动,而他们此刻也在一个角落里,刚好落入阴影中。姒洹的眼里却映入了盏盏花灯,点缀着金红色的火焰。姜荔正看着他的眼睛,腰又忽然被人拉了一下,那头是姒沅,他清冷绝美的脸也落在灯火里,看得人呼吸一窒。眼看着两个人越靠越近,姜荔胸前的奶娃娃却忽然瞪了瞪腿,哭了两声,把这惹人发情的氛围冲淡了。而姜荔忽然觉得腿上有什么东西扯着他,却见是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小娃娃。小娃娃蛇尾晃了晃,又变回了双腿,抱在姜荔腿上,朝上啊啊叫着。而姜荔怀里的襄也伸头看着他,不断朝下挣着,两个不会说话的小宝宝,就这样用旁人听不懂的声音交流。
姒泷一笑,终于记得把自己儿子给抱起来了。而姜荔的注意力仍在襄的身上,他摸了摸襄头上那柔软的白毛,说:“要是黑的就好了……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这养得黑点?”
姒泷:“……恐怕没有。”这是胎里带的,遗传自父亲,没法改了。
姜荔表情颇为可惜。
姒辛看着母亲怀里的妹妹,脸上表情很羡慕,又有些气馁。要是他也长了一双绿眼就好了,母亲肯定喜欢他。姒洹看到孩子这样,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头。他拍了拍辛的背,鼓励他跟到姜荔身后。辛看了看父亲,走到姜荔身后半步,牵住了他的衣角。姜荔低头看了一眼,见是一个只到他腿部的孩子,几乎注意不到,他也就不作理会,任由他去了。而辛仿佛从此种默许中获得了肯定,嘴角笑了一下,亦步亦趋地跟在了母亲身后。
小孩子受到那些颜色鲜艳的花灯吸引,眼睛转都不转一下。姜荔取了一个下来,让襄摸摸那红色的灯笼。而后他又感觉到腿被碰了一下,看见是沅的儿子,辰。他不跟姜荔说话,但眼里想法一点都不少,他拿着盏灯,要递给姜荔,脸上写着邀功两个字。
姜荔看了一眼姒沅,对方假装在看风景。
而姜荔看到,许多人的手里都拿了盏灯。暖黄的灯光照亮了黑暗石巷,姒光和姒旦的手里也拿了盏灯,正走过来,和姜荔目光一触,见到他手里已经有灯了,便脸热地移开眼,假装无事发生。癸坐在父亲肩上,闹脾气要去拿最高处的一盏灯,姒泷拍了他的肥屁股一下,癸反而又哭又闹起来,婴儿响亮的哭声回荡在巷子里。姒泷没办法,只得认命地去给他捞。
他本深陷囹圄之中,囹圄中却开出朵花来。姜荔碰了碰襄的小脸,心中说了句和其他姒族人一样的祝语:“愿你此生安乐,而不要像我一般。”
第72章 归去篇7.1 太姒之死
太姒预计到了她的死期。
手中的龙骨忽然从中折断,那清脆的声音将太姒从不可捉摸的玄妙预感中捉了回来。而她抬眼望着周围陈旧乃至灰暗的一切,忽然感叹,人生在世三百年,也终于到了要离开的时刻。
她在这世上呆得已经太久了,久到已经逐渐依恋留下回忆的一切,而无法从容淡定地抽身回归。以至于到终于问准归期,却开始不舍她生活了许久的这个地方、与她有着种种血脉关联的人们。
太姒走到庭院中,几个孩子正在奔跑着。一个撞到她的身前,是个生机勃勃又有力的孩子。清秀白嫩的模样,正是老二的儿子,样子随了他,性子也跟他一般执拗。但倒还懂得规矩,辰小小叫了声“祖母”,太姒便拍了拍他的小身子,让他继续玩去了。而照顾孩子的侍从也走过来,恭敬地向她行了个礼,道:“太姒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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