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发泄过后的空隙,种种担忧猜测又溢了出来,从来没有外人进过这深山不知道外婆会不会生气啊。
穿着黑衣的女人一直低着头用针扎着罩衫上的布料不言语,让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大概有个小半分钟,外婆的手才又动了起来将针线穿过布料抬起头看向蔚鱼,依旧是温柔如水的神情,“蔚鱼回来啦,吃什么,外婆给你做?”
这大概就是同意了吧,蔚鱼急忙回答,“嗯都可以的,要不今晚就吃豆花吧这个季节家里应该还有。”
“好,乖乖,去家里放包,走这么远回来累不累啊。”外婆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儿站起身来,不知是不是蔚鱼的错觉总觉得外婆动作好像迟缓了些,“可能是年纪大了吧。”他很快找了个合理的解释,“得好好孝敬她老人家才是。”
“走,进屋吧,家里只有两间卧室今天又要勉强你和我挤一挤了。”蔚鱼走到池砚旁边拿过自己的行李箱催促着。
“唔,好。”池砚点点头像是在思考什么。
“你想问什么?说吧。”蔚鱼看出来池砚有些欲言又止主动问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和你外婆关系挺好的,她还叫你乖乖。”池砚摸了摸鼻子拖着箱子往前走不看蔚鱼。
“小时候据说我生了一场病差点死掉了,爸爸妈妈大概觉得累赘就走了,只有外婆一个人把我抱回来养大。所以我有记忆以来都是外婆在照顾我,她对我特别好。”蔚鱼说完还故作轻松地一笑,“我小时候还常叫错呢,叫外婆‘妈妈’,每次叫错平时很宠我的外婆就会生气所以后来也不叫了。”忽然觉得肩头一沉,是池砚搭了上来轻轻拍了两下。
“没事儿,我不需要安慰。”蔚鱼停顿了一下。
“我也不怪我的父母。他们选择了‘人生在世先活自己’也不能怪他们。”蔚鱼反手拍拍池砚搭在他肩上的手,“我现在也挺好的,抬脚。”
蔚鱼指指底下的门槛,池砚听得很认真差点被绊倒,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又活生生咽了下去,
“嗯,我懂。”
小红楼虽然修在深山也不大,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进门就是个估摸着三四十个平方四四方方的堂屋,右边开了两道门,里面也虚掩着一扇门。堂屋里面东西少得可怜,全部整齐地码在一边,灰白色的墙隐隐弥漫着一股霉菌的味道。
蔚鱼的房间在二楼,推开那道虚掩的门池砚更吃惊于这栋房子奇怪的构造:门后是黑漆漆的仓库模样的地方,在进门的角落有一道石梯却不是在平地上修筑的,灰白色的石梯宛如是从地底下攀上二楼那样直直搭到二楼。
“这里面没灯?”池砚摸着墙壁一边走一边情不自禁问了出来。
“以前都走习惯了没灯也可以的,抱歉,给你开手电筒?”蔚鱼走在前面担忧地回头去看池砚“啊!”准备拿自己的手机却不小心差点踩空被池砚一把拉住。
“哎你小心脚下!不是,你们这个梯子修得太不科学了吧,一不留神就得摔下去了。下面是什么,地窖吗?”池砚皱着眉看向那个看不清通往地底处多深的幽暗梯口,一根神经隐隐跳动着,他现在感觉很不好。
“地窖?应该是吧,我不知道。”蔚鱼尴尬地笑笑,站稳身子开始上梯子,在黑暗里呆了一段时间的他终于找回了过去熟悉的感觉。
“你没去过?这可是你家。”池砚特意等蔚鱼上了好几阶才往上走,他眉间皱得更深了。
“嗯,外婆没让我去过下面,我就没去过。”蔚鱼声音渐渐变弱,忽然他转过头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开始笑起来,“池砚你看,你的裤子,一片黑里就你的口袋在反光,好橙一片哈哈哈。”
完全漆黑的空间应该是什么也看不见,然而门口开了个缝正好透了点光照在池砚反光材料的橙色裤兜里,整个空间明晃晃三个口袋格外显眼。
池砚低头看了一下无奈地笑了一下,“哥,我觉得你应该叫我‘哥’了。”
等灰扑扑的木门被嘎吱推开,蔚鱼摁了好几次开关还是没能打开灯只能认命地叹气,“只有用蜡烛了。”说完他又咕囔着,“我不是每个月都有按时打钱交电费嘛,怎么回事。”
池砚倒是不太在意,他走近房推开窗却没有看见预期中的阳光满面:墙外对着的是那道斜壁,将灿烂的阳光遮掩去了大半,屋内只剩一些侧光洒进来勉强照清房间内部。
如果电不方便又节约钱的话,不应该把卧室修得向阳吗?池砚强行摁下自己脑中翻滚的风水学知识,因为这栋房子的风水简直是一套胡来,别人求财求健康,这房子就是......
在他紧锁眉头间蔚鱼已经飞快地把东西搬进屋里大致地整理起来,此刻蔚鱼半蹲在床前看着木制床沿边上积的厚厚一层灰陷入思考:这是他离家两三年外婆一次都没进来过吗?想到这里他又抬头把整个屋里的陈设扫了一遍,简陋的房间本就没什么东西现在也和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
“我回来得太突然了,外婆本就很辛苦上二楼也很不方便这也是正常的。”他宽慰了自己几句想了想站起身来叫池砚,“我们下去吧,待会我去拿点东西打扫一下屋子,估计也快晚饭了别让外婆等久了。”
“嗯。”池砚点点头正欲下楼,突然蔚鱼拉住他的手腕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后者躲闪不及,两双眼睛隔着光雾对视,甚至能看清空气中漂浮着颗颗。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沉默地下了楼。
然后蔚鱼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辛辛苦苦地提着水桶上上下下做清洁时池砚全程一动不动地靠在厨房门口看外婆做饭,而外婆也旁若无人地兀自洗菜切菜,两个人沉默着,一时间四周只有迟钝的菜刀剁在菜板上沉重的咚咚声,竟然有种诡异的和谐。
蔚鱼提着装满脏水的水桶,他现在已经回到了十几岁的状态在漆黑的空间穿梭自如就像是本就生活在黑暗中一样。
“咚”不同于剁东西而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响在耳边,池砚这才收回注视厨房的眼神躬下腰自然地接过水桶,“累到了吧,我看好像要吃饭了。”
蔚鱼在池砚接过水桶之后忽然又觉得有点脸红,他的眼神投向厨房含糊地点点头,“你就在门口的水坑倒了就好,马上开饭了。”说完便逃似的走进厨房。
这边,他一进厨房低头切菜的女人立刻抬起头望向他,姣好面容上一双眼睛都笑弯了,“乖乖,洗手准备吃饭了,今天是你最喜欢的水煮白菜。”
水煮白菜?
蔚鱼迟疑着咽下心里的疑惑,勉强地笑了笑走到碗柜前蹲下准备拿碗,这一摸他的眼神怔住了,只见拿到眼前的指尖留下厚厚的的乌黑,碗柜上满是。
他打开碗柜一看,果真里面的碗也是落满了甚至有几个长出了霉菌。
他又站起身来看向锅里,只见外婆布满伤痕的手握着锅铲的头部都印出了手指节的形状,再看桌台也是许久没使用过的样子,叠着厚厚的尘土。
“不...不会的...”蔚鱼盯着外婆的背影身子微微发着抖,后者感受到他的视线也慢慢转过了头对着他报以温柔一笑,“饿了吧乖乖,走这么远回家,马上就吃饭了。”
不会的...
不会的...
眼前外婆的声音,外婆的脸都这么鲜活,不会的...
蔚鱼使劲摇摇头赶走内心慌张的想法,猛地蹲下身拿出三个碗拧开水龙头使劲地冲洗起来,冰凉的水和白瓷碗碰撞着,力气大得把手都搓得通红。
不会的...
他深呼吸几次看向哼着小曲儿将炒菜舀到盘子里的外婆。
“啧。”池砚不知何时又跑到了院子里,他站在院门口忽然伸出一条腿踩进去停留片刻又退出来再伸进去如此重复着像是在逗什么玩儿。
“好久没遇到这样的了,这一趟还真是有趣。”
第30章 红烛
“外婆让我来吧!”蔚鱼快步走过去想揽住正舀进灰扑扑的碗中的锅铲,却还是晚了一步。
“这...”看着眼前积满污垢的汤碗里全是白花花搅作一团的白菜,上面浮着些许油渍和不明霉斑,地下沉淀着杂七杂八的颗粒,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外婆,我来做饭吧,你先休息休息。”
“乖乖,你白天已经很累了又从镇上走这么远的路回家,外婆来给你做饭就好了,乖乖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黑衣女人笑吟吟地举起那碗东西闻了一下露出满意的表情,“今天的晚饭做得真香,乖乖你要好好的都吃完哦。”
“呃外婆,我会吃完的,但是我今天还想吃其他的,让我给您做饭吧好不好。”蔚鱼软声劝说着同时黑衣女人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住了。
又来了,像是被卡住一样不知下一步怎么运转的奇怪感觉。
蔚鱼被自己脑子突然冒出来的形容吓了一跳,有些紧张地望向外婆忽然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就像以前放学回来您在缝东西的时候,也是我给您做饭的。”
黑衣女人的表情松动了一下,紧接着又浮上面具般的笑容柔声回应,“嗯,乖乖最好了,那外婆就去缝东西了,我们乖乖最懂事了,比那些孩子们都乖以后肯定很有出息。”
蔚鱼心里一抖,那些孩子们?哪些...
不等他多想,女人放下手中的汤碗便径直出了厨房去向那门槛前坐下了,低着头缝补起不知道从哪拿出来的黑布。
蔚鱼一边将碗里这一团东西倒掉一边透过狭窄的窗户偷看坐在门槛上的外婆:好像永远穿着一身黑的女人和那道小小的门槛似乎长在一起般,从蔚鱼小时候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变化。女人还是那样低头缝着永远缝不完的东西,时不时抬起头对蔚鱼温柔一笑,就连脸也...忽然一种熟悉的异样感窜上心头又迅速流走。
不对,有什么不对...蔚鱼抓着汤碗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
厨房只开了一扇窄窄的窗勉强能看清内部大致的陈设,蔚鱼站在唯一光亮的一角突然抬起头双眼瞪大看向黑衣女人的背影。
“为什么...我一点也记不清小时候的事情了,还有小时候外婆的脸...”
他放下汤碗拿起一张抹布开始不停地擦着桌子,企图靠这动作理顺心里乱如麻的情绪。蔚鱼绞尽脑汁地回想:“小时候...大家都不喜欢我,有人欺负我...可是他们叫什么,长什么样子?我读的学校在哪里?我每天走这么远是怎么在天黑前回来的?外婆...外婆对我很好,房子是怎么建起来的?”
神经质地不停重复着擦桌子的动作脑子却比搅作一团的残羹剩饭还要混乱。
“外婆..外婆以前长什么样子?”
“我通通记不清楚了。”
童年以及少年的回忆就像是隐藏在大脑皮层里的海市蜃楼,它沉默又长久地存在着让蔚鱼认为这是真实的,可当他终于发现不对,往它走去却是越隔越远。
蔚鱼记得有这么个过去,他能记得自己不受欢迎记得自己被父母抛弃记得自己和外婆相依为命,可是再也无法想起任何细节,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触碰到。
“不行...别乱想...我怎么能这么乱想...”蔚鱼颤抖着摇晃着头,手上更快速地抓着盘子擦拭冲洗终于剧烈发抖的手指再也抓不住,“哐当!”白色的瓷盘从高处坠落,四分五裂地炸开在满是灰尘的地上。白花花的一地碎瓷片格外晃眼,蔚鱼被晃得头晕目眩他强撑着想要呕吐的心情扶着灶台缓缓的蹲了下去...
“哥!还好吗?我来收拾你别碰啊。”大概是门外的池砚听到动静冲进了厨房,蔚鱼的耳边炸起他焦急的呼唤。
微微皱着眉有些激动的池砚好像一直在对自己说些什么,咦,他好像还拉住了我的手,自己却在用另一只手捡着碎瓷片。蔚鱼在心里摇摇头想对池砚说,你自己都在用手捡瓷片呢还不让我碰。
不过这样被拉住手的感觉真好啊,如果能再往下一点就好了,为什么只是抓住我的手腕,不牵住我的手呢?池砚,我居然就这么喜欢上你了,你是知道呢?还是装不知道呢?我现在为什么会想这个,真是荒唐。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被摁成了无声电影在蔚鱼眼前缓慢地播放着,色调变旧的池砚已经将碎瓷片收拾得差不多了,可这并不是八点档肥皂剧,捡个碎瓷片是不会那么容易割伤手的,不过如果自己被割伤了池砚会心疼吗?
会或者不会又好像没那么重要了,至少池砚在捡完碎瓷片之后还继续陪着自己蹲在地上,我们好像两个小孩子啊,蔚鱼又开始想,如果我小时候就和池砚认识就好了。
“小时候,可我的小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傍晚进桑的天色暗得很快,阴沉沉的灰云眨眼间就将橙红的晚霞吞得一点不剩。
“池砚...”
“嗯?”池砚看着一直呆呆地蹲在地上的蔚鱼终于开口赶忙回应着。
之前他在门外听到了摔碎东西的响声还以为出了什么变故赶紧冲进厨房,却看到蔚鱼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看着地上的碎瓷片害得他赶紧用基础的鉴定方法确保了这东西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才敢碰。本想问问蔚鱼怎么了,看着他这难受的状态也问不出口,还好这下蔚鱼开口了就是让他去摘月亮,他也得想办法做个梯子。
“抱抱我。”细弱得像蚊子的声音响起。
池砚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他的大脑却清晰无比地用杜比音效循环播放着:“抱抱我..”“抱抱我...”“抱抱我...”
虽说也不是没抱过,但这情况下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对啊,池砚迟疑着微微张开口不敢动作。
蔚鱼没有再说一个字,空气重新陷入死寂就在池砚以为自己肯定幻听的时候忽然他怀里扑进了一个冰冷又柔软的物体,是蔚鱼。
“你不抱,我抱。”
“池砚,让我抱抱你。”蔚鱼双臂环住池砚的脖子就着侧面的姿势抱住了池砚的肩膀和半边身子,他将头抵在池砚的肩头,就像那许多个夜晚池砚将他抵在他的后脑勺一样轻轻蹭着,这是一个绝对亲昵,寻找安全感的动作。
最后一点暗紫的晚霞也被黑夜吞没,整个厨房都陷入黑暗,高低摆放的厨具橱柜被拉出扭曲变形的影子就像手持凶器的恶鬼围绕着中间紧紧拥抱着的两人,唯一的出口就是那扇幽暗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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