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张淙先烧了一壶热水,但他没准备直接给晏江何喝,而是用来烫水壶和水杯,烫差不多了又将水倒掉,重新再烧好,兑进矿泉水,温度适宜了才递给晏江何。
晏江何默默接过杯子喝了一口。
张淙站在对面看晏江何喝水,看来看去魔怔上劲儿。他病态地想:“要是真的有那种咒语就好了。可以摆布一个人,心甘情愿听自己的话。”
若是如此,他便能让晏江何乖乖的了。
晏江何几口温水下喉,抬头再看清张淙眼下的黑眼圈,直觉得这混账太过丧心病狂。
晏江何搁肠胃里忖度半晌,终于艰难地开了闸:“我听许老师说你画画接了不少活儿。你......”
晏江何:“我给你钱你就拿着,还有,你不用给我打钱。你才大一,别着急压榨自己,有空多......”
“这两年,你没少在我身上花钱。”张淙突然打断他。
晏江何将杯子放在桌上,开始后悔提起话头。他其实已经看明白张淙到底为什么,也正因为明白,才磨蹭到现在没能说开。
此刻亲耳听到,难过的程度定然比想象要重得多。
张淙淡淡地说:“先不说老头留的钱够不够。你根本没用过老头的钱吧?”
张淙的目光直视晏江何,眼底一片死寂:“我猜,你可能是帮爷爷捐了。”
晏江何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握拳。
张淙缓慢地吸一口气,说出了晏江何最不乐意听见的话:“我应该还给你的。”
“你......”晏江何的拳头颤了颤,一瞬间火气大盛,全怪罪理智强压,才没一拳怼张淙脸上。
张淙还不消停,接着掏心窝:“我想呆在你身边,但很明显再也不可能了。除了衣食住行,学费。学画画也需要很多钱,我都记得。”
张淙:“但是数位板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只有这个钱我不准备还。”
晏江何冷着脸茬话:“闭嘴。”
张淙只当耳旁风:“你放心,我不会再打扰你。你有你的生活,没有我你会过得很好。钱我一点一点还。你觉得我碍眼,我们不用再有其他任何联系。我离你远一些。我毕业以后会去国外工作。”
晏江何:“张淙,闭嘴。”
张淙罕见地高涨情绪,语气突然急促:“我走还不行吗?我再也不缠着你,我离你十万八千里,我远远地想着你还不行吗?”
晏江何往后退一步,将腿跟靠在桌子边上,被两句质问顶得受不住。——张淙这是什么都不要了,拼着跟他划清关系,也要将他放在心上。
年少的感情干干净净,纯粹热烈,不需要任何苟延残喘的纠缠。它是那么的高贵,哪怕支离破碎,也会顽强地灼烧。
张淙颤抖着换一口气,梗住脖子上的筋,一口咬碎真心:“你活了三十年,认识我这两年,也不占多大比重,你就当好心喂了狗,不存在吧。”
“王八蛋!”晏江何猛地一巴掌,将身侧的椅子抽倒在地,他破口大骂,“你说不存在就不存在?你怎么那么有本事?你......”
晏江何盛怒之下居然骂不利索了。他剜人向来舌灿生花,只是这一次,生的是荆棘丛。多说一句,少说一句,都已经刺穿血肉。
“那你还希望我怎么样?你想我怎么样?”张淙轻轻皱起眉心,眼神里满满的委屈,他抱怨道,“你就非要折磨我吗?”
晏江何张了张嘴,出不来声音。
张淙的腿动了几下,他走到床边坐下。空气安静了许久,张淙才重新平复好情绪。
张淙低着头,双手撑在床上,弯驼下挺拔的腰背:“晏江何,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理解的。”
张淙说话不轻不重,似是平铺直叙,却如一把坚硬的刻刀,镌刻于分秒之中:“我再没把谁真的放在心里过。我见过很多不好的事,更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对别人敞开心扉,掏心掏肺,我做不到。但是你不一样。”
张淙:“我对你,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晏江何的心尖倒了,塌了,平了。他不是第一次听别人的表白,但从来没有谁,如张淙这般叫他震动。明明张淙只是个二十岁的毛崽子。
张淙继续撕裂满腔不堪的情意:“你几乎是我全部的感情。”
“所有。怎么对待关心我的人,怎么对待亏欠我的人,怎么对待要离开我,逝去的人。怎么才会有朋友,怎么才会有‘亲人’,怎么才会有才华和活着的本事。所有都是因为你,我才知道的。”
“生活,梦想,热爱。都是你给我的。”张淙的眼睛朝晏江何看过来,好像要把他深深吸进去,永远保存,“你就是我的顶梁柱。”
张淙:“你可以不要我。但你不能把它弄塌了。我还想像个正常人一样,正常的活着。”
晏江何不住惊动,肯定张淙在信口胡扯。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存在一个人当另一个人是核心,只围着另一个人转?这不可能。这种感情太过浮夸造作。尤其张淙原来就有鲜艳的红玫瑰。
而对于张淙,晏江何真的没有自知之明。真相明明就是这样。细想一想,他又有哪句话不对了?
张淙生来根茎糜烂。晏江何就是他唯一能够汲取,用来苟活于世的源泉。
穷极他一生,不管他延展到哪,到天涯海角。他的核心就在这,他的支撑就在这——唯有晏江何。晏江何是他的一切的发源。
张淙是为晏江何生的。
晏江何自然打死也接不上茬,干剩瞪着张淙。张淙如此长篇大论的独白从没有过,更别提内容均为挖心抠胆。
张淙说完,好似如释重负一般轻轻笑了下。这笑容虚浅,没见到梨涡。
张淙站起身,走到晏江何跟前停住,弯腰将晏江何一巴掌抽躺的椅子扶起来,又从兜里摸出了个东西:“其实只要你好,怎么都行。”
张淙的双手绕过晏江何的脖子,在晏江何脖梗上挂了一条黑色皮绳。
晏江何垂眼去看,看见皮绳上吊着一枚木制的光环戒指,色泽偏深紫红。
“我自己买的小叶紫檀木料,自己磨的,也是自己亲手抛光上的蜡油。”张淙两根手指牵起戒指摩挲两下,“我就是做个梦。想着万一能见到你,就送给你,见不到就自己留个念想。我不是说了么,你来找我,我真的很开心,开心的要疯了。”
张淙松手,故作轻松道:“东西你不想要,扔了就行,反正我也看不见。”
晏江何咬上牙关,没话可说。他突然通透了。——张淙原本有一把红玫瑰不假,只不过张淙是将这玫瑰,一瓣不差的全送给他了而已。
“你休息吧。明天回去注意安全。”张淙顿了顿,“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他说完,转身走了。
没有烟,没有棒棒糖,也没有晏江何。
晏江何发现张淙走人的时候一向非常干脆,他离家上学那会儿也是,就算你将他的后脑勺瞪个窟窿,他都不会转头。
等张淙关门走干净了。晏江何才在张淙扶起来的椅子上坐下。他仰头望了望天花板,后脖颈僵**又低头去看胸前的木头戒指。
晏江何伸手捉起这小玩意掂了掂,轻飘飘的。不过摸着很舒服。果然张淙手巧就是手巧,做什么都像模像样的。
晏江何并没有将戒指从脖子上薅下来,任由它随意挂在那里吊着。
“张淙啊张淙。”晏江何长叹一句。叹出来才发现嗓子竟然有些哑,鼻腔连同气管,一溜儿都是酸的。
这酸味通彻得,还不够丢人现眼。
张淙早晚该死。他没有鼓动你伸向限速,没有挑逗你的心跳脉搏,他比起那些花里胡哨更加恶劣。
他像一把安静的熊熊烈火,默不作声地潜入更深处,扩/张肆虐,猖狂毁灭。
他在焚烧灵魂。
第90章 “闭嘴,别撒娇。”
晏江何光坐着便将自己的四条胳膊腿儿都坐麻了。他是被一阵门铃声闹起来的。
“谁?”晏江何瞪着门,想着是不是张淙又回来了?
“外卖。”门外有人回应。
晏江何顿了顿,站起身:“等一下。”
他拐着一双麻透了的腿,一步酸百辙,不过十步路蹒跚得历尽千辛,总算打开了门。
晏江何从外卖小哥手里将东西接过来。按正理来讲,晏江何应该先惊讶,然后告诉小哥:“你大概是送错了,我没叫外卖。”
但晏江何都没有。晏江何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外卖单。房间号是他的,电话号码是他的,收餐人姓名写着“张淙”。
这就对了。
“谢谢,辛苦了。”晏江何朝外卖小哥点点头,将门关上。
他转身残废着往回走,才发现屋里窗外都黑咕隆咚的。什么时候天都黑透了?
晏江何反手拍亮棚顶的灯。柔和的光明立刻扑洒下来。
晏江何将旅店厚重的窗帘拉上,又将手里的外卖放去桌上。他缓和半天四肢百骸,才一盒一盒去拆外卖。
挺丰富的。两菜一汤,外加一盒白嫩嫩的大米饭。摆一桌,各个待亲得很。
“这王八玩意,喂猪呢。”晏江何啧了一声,耷拉眼皮再看一圈,都是他爱吃爱喝的。
晏江何掰开筷子开始动牙口。他前嘴刚骂完张淙将他当猪喂,后嘴就亲自吃成了猪,竟将一桌子吃喝全部扫荡一空。
中午火锅吃的就不少了,加上他一下午都被张淙惹得肠胃犯堵,消化不良。这会儿又塞多了,撂筷子的时候晏江何撑得嘴皮骂娘,原位酝酿许久才直立腰板站起来。
晏江何将外卖盒裹一块拾掇进垃圾桶,钻进卫生间简单洗了洗,便一个“大”字将自个儿扔床上去。
他改了昏暗的床头灯,双腿胡乱搅卷棉被,闭上眼睛早早地开始失眠。
晏江何是大约后半夜三点多才睡着,一觉睡得并不香甜安稳。
手机闹钟七点十五准时开始嗷嗷瞎叫。晏江何被叫出一身起床气,关完闹钟,将手机摔去软枕头上跌跟头。
他必须得起来赶飞机。
北京晏江何是来了。张淙晏江何是见了。很多不言而喻的也总算彻底撕开摊在了明面上。
结果从表面看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实质上不一样。晏江何知道,某些东西在悄摸悄板上钉钉。
晏江何收拾好,拎着房卡去退房。他等前台小姑娘退卡的时候,专门扭头朝门外看去一眼,正巧透过玻璃大门,瞅见一道一闪而过的白影。
今天阴天,外头灰白灰白的,这白衣服黑裤子的影儿只晃了一下,又立马像见了鬼一样缩一边去,躲躲藏藏。
不管怎么样,反正是被晏江何给抓着了。
晏江何搁心口哼了声,暗谇张淙那鳖犊子,果然只会张嘴说瞎话。
——张淙昨儿个走之前明明说今天不送他。
房间退好,前台小姑娘客客气气的面带微笑,朝晏江何礼貌出一声“慢走。”
晏江何笑起来朝人家点头,转了脖子就换脸,速度比翻书还快。就瞧他皮笑肉不笑,唱戏似的阴腔怪调,臭败一句:“混蛋骗子,真该活剐了你。”
晏江何身后的前台小姑娘:“......”
晏江何一身毛病不轻,从头发丝到脚丫缝长满了才推门出去。
一出门晏江何愣了一下。张淙自然早就躲得好好的,他铁定不能那么轻易被晏江何给明眼瞧见。
只是晏江何一早起来到现在,注意力或者牵引在哪块糟晦旮旯里兜转,竟然没发现,北京下雪了。
雪很小,地上只单铺了薄薄一层,估计一见阳光就能淡成水。头顶还洋洋洒洒掉下点细渣滓,不仔细看等同忽略不计。
晏江何伸手接了一下,什么都没捞到,掌心就点了几点水。
晏江何叹口气,路边排了一排出租车,他径直走向最近的那一个,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了上去。
“师傅,首都国际机场。”晏江何说,话音刚落,立刻抻脑袋往后玻璃外看过一眼。
他这辆车才刚刚拐出去,紧跟着后头也拐出来一辆出租车。
晏江何凉飕飕地笑了笑,又摇摇头,后背往椅背上依靠,再琢磨起一个事儿。
记忆中,他昨天并没跟张淙说自己什么时间的飞机。
都这时候了,晏江何才懒得去查今天最早一班从北京回去的飞机是哪趟,更懒得去推测,张淙为了不错过“偷摸跟踪送他去机场”,应该从几点开始在旅店外头蹲猫儿。
鼓捣这些个玩意没什么意思。抛去晏江何本人不赖好歹的土匪本性,他又不是十八/九的小姑娘,张淙这般委屈可怜的惺惺作态,在他眼里讨不来分毫感动。
晏江何充其量指鼻子骂他一声“丧心病狂”,都算面子上的抬举。只是晏江何隔着玻璃再瞅一眼外头,不得不想着:“幸好雪不大。”
后头的出租车果然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等晏江何到了机场,它就停在车屁股后隔两车身的位置。
晏江何付钱下车,关门的一瞬间想——张淙板着一张脸,朝司机说“跟上前面那辆车。”得是何种神经的情景。
司机肯定要怀疑自己一大早就出师不利,载了个神经病。
晏江何想着想着竟然乐了。他走进机场,取好自己的登机牌,搁手指间掐着,吊儿郎当扇呼两下。
晏江何又扫了眼手表,和预料的一样,还剩点时间。
晏江何扭头,眯着眼睛瞅,果然不费分毫力气就挑见了张淙。
张淙站在距离晏江何目测十几米的位置,人群里就数他最显眼。个子那么高,又穿一件纯白色,脑袋上扣着外衣的白帽子。晏江何看过来,张淙飞快低下头,但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晏江何彻底转过身,将登机牌揣进兜里,朝张淙走过去。
晏江何一哂,肝儿疼地小声骂骂咧咧:“这臭小子齁儿不是东西,杵正中央闹洋相,瞎子也能看得见。”
晏江何一双腿捯饬得上劲儿,越走越快。张淙低头低了片刻,猛地一抬起来,竟发现晏江何正面朝着他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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