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春雪瞪大眼睛问明堂,“姑爷,真的吗!”
明堂错开眼含糊道:“可能是吧,不清楚。”
檀郎傻兮兮地哇了声,对春雪道:“我就说你那只眼睛很好看吧,你看,你是万里挑一!”
方春雪摸摸自己脸上戴着的白瓷面具,低下头笑了。
来到璧城后,众人马不停蹄地去了梅利所借住的地方。那堂口果然离有求必应庙很近,只有三四里远。宅院不大不小,一看便知是璧城内比较富裕的人家。说来奇怪,这附近竟然再没起别的屋舍,只有这一户。更怪的是,到了那大门前,只觉一阵寒意直钻心窝,不是身体上的冷,而像是骨子里散出的。单单从门前看,这家没什么鲜艳的颜色,瓦是深色,门也是深色,就连挂的俩灯笼都是纸原本的颜色。大门半开着,梅利想也不想就上前推开,自己闪身进去了。
剩下四人只得跟上,进屋后果然又觉阴风阵阵,不小的宅院也没个下人。明堂和棠仰走在前面,檀郎在后,不由地去看春雪。方春雪左右打量,没什么大反应,棠仰往后瞥了眼,便没出声。
跟着梅利走近,只见正堂内空无一人、略显破败,倒是那红堂单下摆设着神坛,鲜艳艳,成了眼前唯一的亮色。那红堂单上却没几个名字,方春雪啊了声,站住脚小声说:“有个小孩子坐在堂上呢。”
她这样说,谁能忍得住不往堂上看。只有梅利头也不回地在台阶前停下,接说:“那是他家掌堂的。”
在方春雪眼里,那小孩儿笑嘻嘻地看了她一眼,倏地消失了。
她上前半步,冲明堂和棠仰报告说:“他跑了。”
棠仰抱着胳膊嘟囔道:“说是清风,这么小吗?”
“真是小孩!”方春雪拿手比了比,“才这么高,最多七八岁吧。”
不一会儿从后面过出个人,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脸上皮肉都松了,嘴唇干瘪像是只老猿猴,步伐倒还稳健,也没有拄拐。梅利不等她开口,先打招呼说:“卢三妹,还记得我吗?我是小鹳村的梅利!”
那卢三妹一顿,有点迟疑。她迈过门槛出到屋外,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一番,脸上总算有了些喜色,“真是你!老姐姐,你一点也不见老啊。”
剩下四人目瞪口呆,听她口气,好似梅利还更年长些!走近了才发现卢三妹眼下乌青,背也很驼,她握着梅利的手,梅利不咸不淡地笑笑,介绍说:“这是我在宪城认识的。”
梅利长得太年轻,常被几人当作同辈对待,如今眼见这看着得有七八十岁实际却比梅利小的卢三妹,一时嘴里打了磕绊。还是明堂反应最快,眯着眼睛笑笑,俯身一揖算是打招呼。
梅利毫不客气,直入正题道:“我们要在璧城待几天,想在你这儿落脚。”
卢三妹探头看看梅利身后,咂咂嘴说:“行是行,只是——”她话锋一转,脸上没什么表情,扫了眼棠仰,“我家仙家说,妖不能进来。”
棠仰也面无表情,卢三妹说罢引着几人往里走,“剩下的,你们跟我来吧。”
檀郎和方春雪同时张张嘴,似是想辩,那边梅利却已经抬脚就跟卢三妹走了。方春雪气得跺脚,咬牙道:“他不也就是个——”
明堂抬眼示意,檀郎手疾眼快,一把捂住了春雪嘴截断话茬。棠仰啧了声,训说:“人家的堂口,少胡说八道。”
“快走啊!”
堂内,梅利回头喊说。
明堂也没什么反应,他不动声色地扫了眼贴着的堂单,又看看梅利,冲春雪和檀郎道:“你们去吧。我和棠仰还在上回那客栈,你们安顿好了来找我们。”他又嘱咐说,“檀郎,别叫春雪胡言乱语,也别叫她到处乱看。”
檀郎哎了声,冲两人点头,拉着春雪跟上梅利。
待几人消失在屋后,明堂和棠仰不紧不慢地离开卢家。两人走出去好远,明堂才嗤笑一下,低声道:“这地方可不简单,怎么门口还有扣仙家的阵法呢。”
“这家是个心术不正的,也不知梅利发现没有。”棠仰蹙眉,和明堂慢慢往客栈走,“要不还把他们叫回来吧。”
明堂悠悠地道:“梅利一定还藏了事,有什么话非要留到到了堂口才说。”
此话听来耳熟。两人对卢家的印象不是很好,眼下只得先去客栈再议,而另一面,方春雪同檀郎跟着梅利进了后院,卢三妹走在最前头,随口说:“可巧客房现下都空着,姐姐和小姑娘住一间,他住另一间。”
难得檀郎没被误会,方春雪偷笑,刚绷住嘴,听见一旁有个声音脆生生地问道:“姐姐,你有阴瞳?”
“可不是。”方春雪乐呵呵地答了,才反应过来说话的“人”不是身旁这些。她朝左一看,只见刚才坐在堂上那小孩仰着头笑嘻嘻地正盯着她,方春雪吓了一跳,不由地往旁边扑。檀郎忙给扯住了,几人听到她蓦地自言自语,都回过头来。
方春雪见那小孩穿着广袖长袍、还像模像样地束了冠。他转头看向卢三妹,嗓音清脆,“三姨,叫这个小姐姐住南面那一间。”
卢三妹脚步一顿,回身说了句“是”,这才对春雪道:“你也听到我家仙家嘱咐了吧。”
想不到这小孩真是掌堂清仙,方春雪瞥了眼身边忙点头。一言不发地梅利却突然插嘴说:“三妹,她胆小,就叫我和她住一间吧。”
嘴上这么说着,梅利却回头直接看向了春雪身旁,正是小孩站着的位置。她眼光落下之准,不禁叫方春雪稍怀疑起她是不是也有阴瞳。小孩仍是牵着嘴角,他盯着梅利,檀郎和方春雪这才发现梅利虽然看向这边,视线却同小孩的对不上,她大抵是从那里看到了痕迹,才断定鬼仙站在这里!
小孩默了片刻,点头说:“好。”
梅利并不道谢,只是正过了头。
春雪再一低头,那小孩却已不见踪影了,她感觉手脚有点冷,冲梅利小声道:“他说好。”
卢三妹这才领着几人继续到了客房,一间内有四张窄床,铺的褥子微微发潮。璧城多雨,今日是个阴天,因而霉味格外明显。好在剩下这仨都是天桥下卷张草席就能睡的主儿,梅利冲卢三妹道:“不劳烦你了,还得去找那俩人。代我问个好。”
卢三妹点头,转身出去了。
此次来璧城都带了些轻装,三人安顿下来,出门去同明堂棠仰碰头。
离开后,卢家大门口,那小孩躲在门板后探出半个脑袋偷瞄着路上三人背影。他眼乌子滴溜溜地在三人身上扫来扫去,嬉笑说:“这可有趣儿了。”
他半回头,天井下站着个女人,模样就像是年轻时的卢三妹。那女人塔拉着眼皮,整个人骨瘦如柴,像是把竹竿。小孩转头看她,又道:“你说是不是呀,二姨?”
女人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第81章 第十五桩往事
万物复苏,草木抽条。城内水道纵横,薄烟朦胧。撑篙的细细青竿混开碧绿的水,乌篷慢慢地沿着涟漪游。梅利的黑布裙走在这幅景色中有些违和,像是个偷偷溜进烟雨的鬼,煞白的脸转一个弯儿把人吓得直跳。她快步走着,蓦地出声说:“檀郎你过来和我们住一间,别管他们怎么说。”
檀郎脸一红,“这不太方便吧。”
还是春雪务实,质疑说:“鬼仙会发现的吧?”
梅利撇撇嘴,“早知道该教你穿女裙来。”
檀郎挠挠头,“师娘——”
“不要叫我师娘,也不要叫我梅利。”梅利直接打断他,两人一顿,好奇地看过来。她头也不转,说:“叫我姨,别把我当同辈。”
“那,”方春雪神情古怪,尝试道,“梅、梅姨?”
三人过到客栈,可巧明堂正在下面等,还是上回他们住的那间。棠仰在屋里喝茶,几人刚各自落座,明堂便问说:“梅利,你知道卢家摆了扣仙家的阵法吗?”
“我怎么知道,”梅利翻白眼,“我不懂。”
明堂挑眉,棠仰接说:“不如你讲讲,他家有古怪总不会看不出来吧。”
梅利自己给自己倒茶,随口说:“没什么好讲的。卢三妹排行老三,名叫卢三水,他家金木水火土五个兄弟姐妹走的走散的散,现在就她一个人还在那儿。空出的房间便会让行脚人借宿。”
方春雪插话道:“我听见那小鬼仙喊她叫三姨!”
“哦,”梅利淡淡地抿口茶,“他确实是卢三妹亲外甥,也改姓卢了,叫卢晏。”
她瞥眼众人,继续说:“他家是古怪了点,但卢三妹这些年来一直在坐堂看诊,只收些香油钱。”
若没有那阵法藏着,梅利这话姑且还有三分可信,棠仰不置可否,只听明堂问说:“既然没什么好讲,那再说说安圆?”
梅利咽下茶水,面无表情道:“他为人向来和善,我怕他是因为有天发现他身上有同邪神一般颜色,我吓跑了,就连夜去了林岗。而他似乎也凑巧有事要离开一阵子璧城,从此以后我们再未见过。”
三人面面相觑,似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拖到现在才讲的。假托僧道之名供奉邪神、举行淫祀,他们小鹳村还不熟悉这套?棠仰手指沿着杯壁轻轻点了点,问道:“什么邪神?”
“我怎么知道?”梅利没好气道,“我又没念过学堂。”
棠仰看了眼明堂,意思是怎么办。明堂想想,沉声说:“要不你们还是来客栈这边吧,卢家那小鬼仙怪让人不放心的。”
“怎么不安心,卢晏年纪比你都大。”梅利瞥一眼明堂,“要来客栈你们来,我不。我东西也都放下了。”
棠仰噗哧笑了声,明堂也懒得和她辩,只扭头去问方春雪和檀郎。两人犹豫片刻,还是打算回卢家去,真要有事也能有个照应。棠仰揉揉太阳穴,打算着要不干脆叫明堂也过去得了,却被梅利一口回绝。
两人站在窗前目送他们远去,明堂头疼道:“罢了,也常有借宿的,三条人命,大不了报官嘛。”
至于这三人压根不知道客栈里叹气连连,说了几句话就又得走上老远回去,梅利虽然嘴上没抱怨,脸色却有些不耐烦。
路上,春雪把白瓷面具慢慢取了下来,檀郎见状问说:“不戴了?”
“不戴了。”方春雪摇摇头,“不过,这是姑爷棠仰给我的,要收好。”
三人回了卢家,大门还保持着离开时推开的那条缝,还未走近便能听见有些孩童嬉笑怒骂和气喘吁吁的童谣声。檀郎听出那唱童谣的是卢三妹来,蹙起眉头。这童谣词调诙谐有趣,卢三妹却唱来断断续续,上不来气儿似的。走到院中,才发现原来是卢三妹背着那小鬼仙卢晏在玩,她整个背被卢晏压着,像是故意弯腰。卢晏咯咯笑着拍手,卢三妹边唱那童谣还要配合着词跳,汗如雨下,上气不接下气。
这当然是在春雪眼中,檀郎同梅利看来,院里只有那卢三妹两手朝后拢、脊梁像驮着千钧夸张地弯下,头却死命往上抬着。她气喘如牛,自己一面唱童谣,一面两脚交替跳着,好不诡异!
梅利见怪不怪,气定神闲道:“三妹,我回屋里休息去了,马上也天黑了。”
卢三妹口中念念不停,只拼命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她背上的小鬼仙咧嘴笑个不停,眼睛却直勾勾地往这边瞧。见梅利走了,方春雪和檀郎刚想跟上,小鬼仙直起背,冲春雪道:“姐姐,陪我玩!”
梅利置若罔闻,方春雪冷汗差点下来,没敢拒绝,干笑着站住了。檀郎见此自然也不会走,两人站在瓦檐下。春雪倒还好,除了卢晏那绝不属于小孩的眼神恐惧——大不了眼观鼻鼻观心不看。檀郎可惨了,只能见卢三妹跳神似不停在院子里转圈。
“吃糖。”
方春雪一愣,转头只见自己身边站了个穿绫罗袄的女人。她干瘦干瘦,看起来病怏怏的,好似一阵风就能掀倒。手里托盘上放着个小磁碟,里面放着些块儿糖,黄澄澄的。女人眼皮耷拉着,不知是倦是乏,但笑容还算和善。她见春雪不动,又轻声说:“吃呀,是好货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方春雪瞥了眼小鬼仙,不得不捏起块儿糖,干巴巴地说:“谢了。”
她把糖放进嘴里,蓦地听见檀郎问说:“春雪,你和谁说话呢?”
檀郎蹙眉,一把抓住她还停在嘴边的那只手手腕,“你在干什么!”
方春雪背后一凉,立刻回头,那女人已不见踪影了。她嘴里没有任何甜味,像是在嚼蜡,刚想吐,块儿糖却已经顺着喉咙滑了下去,水似的。
春雪不由地弯腰咳嗽,檀郎急道:“你吃什么了!”
“别怕呀。”
两人一顿,同时抬头。只见卢三妹面如菜色,地下已经被她的汗水洇湿了几片,她不停,那卢晏直起腰,随着她动作滑稽地前后晃悠着。他笑嘻嘻地说:“那是我二姨给的糖,不好吃吗?”
方春雪吞咽一下,块儿糖可不小,却完全没有卡嗓子的感觉。她强作镇定拉了下檀郎,冲卢晏笑说:“不是,呛了下,差点卡到喉咙了。”
“哦,”卢晏俯身到卢三妹耳边,声音却一点也不小,“三姨,不玩了。”
卢三妹如释重负,等卢晏从背上跳下来,她才尝试着慢慢支起被压弯的背。卢晏看都不看她,颠颠儿地跑过来,对着看不见他的檀郎做了个鬼脸,只是毫无孩童天真可爱,反而像是青面獠牙的恶鬼。他眼神浸了毒似的,嵌在小孩的脸上,叫人汗毛直立。檀郎仿佛也感受到了什么,身上一寒。
卢晏又看了眼春雪,原地不见了。卢三妹像是没看见两人似的,也径直走了。大抵是怕那神出鬼没的鬼仙听见,檀郎冲方春雪附耳道:“怎么回事,你吃什么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是鬼。”方春雪小声回说,“是糖,一点味儿都没有。”
檀郎脸上阴晴不定,“那是供过了的供品。”
“啊?”方春雪大惊,弯腰又想吐出来。檀郎叹气阻止说:“算了,吐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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