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眼下随着礼单、似乎被她本人揭示,这个从结珠处求来的孩子,或许回到了结珠身边,不死不活,非人非鬼非妖非神地游走在人间,数十年载。
沉默半晌,棠仰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伸手揉着眉心,轻声说:“把猫找来吧。我……我和他说一声。”
“我们去吧。”檀郎主动道,“它平时不过来的时候在哪儿,我俩清楚。”
明堂点了点头,方春雪想说什么,嘴动了动又咽了回去,拉着檀郎跑出去了。梅利默了片刻,低声说:“人各有命,想开点。”
她这安慰还不如不说,明堂叹了口气,拍了拍棠仰。梅利见状也自己走了,两人见她是往外走,还没叫住,她自己说:“我跟着他俩看看去。”
待人都走了,明堂和棠仰对望片刻,明堂抿了下嘴,问说:“想吃东西吗,我做点。”
棠仰点了点头,随手将那礼单对折收了起来。
明堂过去做饭,棠仰自己坐在门槛上发起呆来。实话实说,他甚至快要无法想象喜子的相貌了,这便意味着他把她忘了。先是声音,然后是衣饰,最后是脸。那些记忆像是流沙一样,并不是握紧了——常常观想就能留下的。他对这个早早死去的人念念不忘,却全然不知同根同生的妖、自己真正的妹妹棠止像是蛰伏在地底的蛇,窥伺探听,在暗无天日的土里汲取着秘密。
生长。枝繁叶茂的梨树向上向外,不再困囿于深深的墙,深深的寂寞。生长。虬结盘桓的根须向下向内,幽居占据屋与舍,城与楼。同根的,背道而驰;异族的亲人,亦没能同归。
正胡思乱想着,棠仰听见了脚步声。那人从容不迫的,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抬头,看见有人穿团龄窄袖的袍正迈过门槛。长得眉清目秀,也算和善,棠仰一愣,莫名觉得这人有点熟悉,他没站起,只是不咸不淡地问说:“有事吗?”
“无事,”那人乐呵呵地摆摆手,一点也不怕讨嫌,就这么坐在了院落中的椅子上。他眯缝着眼睛,冲棠仰道:“路过,讨口水喝。”
“自己倒吧。”棠仰下巴略昂,说道。
那人含笑,眯着的眼睛总算是睁开了。他两眼仁儿很黑,棠仰见此,也不知为何先松了口气,语气和善了些,站起来随口客套说:“从哪儿来的?”
“璧城。”那人倒水抿了口,“主人家去过璧城吗?”
棠仰点点头,那人又抿了口水,感慨道:“璧城是个好地方啊!”
两人沉默了须臾,稍有些尴尬。棠仰只好再找话,隔空朗声说:“要去哪儿呀?”
“去小鹳村。”那人又乐呵呵地说,“主人家去过小鹳村吗?”
“去过。”棠仰实话实话道。他顿了下,状似随意道:“你去小鹳村做什么的?”
那人放下茶盏,笑说:“也没什么,转转呗。”
两人正说话,明堂从前院过来,见院里坐了个生人,心里有些奇怪。这人说不上来的眼熟,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相貌普通没什么特点。他走过去站在棠仰身后,笑眯眯地问说:“客人从哪儿来呀?”
那人就像是头回听这问题似的,重复说:“璧城。”他看了看明堂,漆黑的眼睛像是有些无神,“主人家去过璧城吗?”
他不等明堂回答,再度感慨起来,“璧城是个好地方啊!”
明堂一手搭在棠仰肩上,两人看了眼对方,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那人自说自话,又续了些水,“二位知道吗,咱们璧城有座庙是很灵的。”
明堂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茬,“哦?说来听听。”
那人来了兴致,一连上前了好几步,立刻有股浓郁的香气钻进了呼吸。明堂心中一顿,那人却朗声讲道:“我们璧城有座庙,哎呀呀,那庙可有些年头了,什么时候建的,谁也说不清了。只是知道那庙里有座观音像,有个庙祝。”
第93章 第十七桩往事
“庙很小,但不知为何有间暗室,庙祝就住在暗室里。”他兴冲冲地讲着,声音却放慢了些,“庙祝在墙上挖了个洞,每天从洞里偷窥那些跪下祈愿的人。”他不知不觉睁大了眼睛,用手比了个小洞,把脸贴在上面,漆黑的眼仁儿从小洞中露出来。
“他的床摆得比供桌还要高。他经常坐在上面听着那些人发愿,有好的,有坏的,有善的,有恶的。日久天长,他开始觉得,不是菩萨在倾听着那些祈愿,而是他。”
明堂蓦地有些心慌,按在棠仰肩头的手捏紧了下。棠仰也闻出那浓到呛人的香来,顾不上别的退了半步和明堂并排。那人却仿佛并未察觉,手舞足蹈地讲说:“庙祝不知道的,是有只蜘蛛一直在梁上结网,有天,一根蛛丝悬下,蜘蛛顺着那丝下落,落到了木像身上,爬到了木像的眼眶里。”
“它被庙祝信手,拍死在了木像的眼眶里。”他说着,竟伸手狠狠地拍向了自己的眼眶。“你们知道蜘蛛的血是什么颜色吗?是青色的。”
明堂抓着棠仰再度朝后退了半步,那人大笑着喊道:“你们不是神,你们不知道那次祈愿里有多少是向善,又有多少是信口的咒骂,真实不虚的诅咒!你们不知道——”
几乎是在同时,明堂棠仰同时眼前一晃,头上脚下天旋地转,两人甚至感觉不出自己是否还站在原地。眼前铺天盖地是无数人脸,无数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世间万万种人与非人。
漆黑的墙后漏尽一缕白生生的薄光,千手的像眼眶中嵌着半只残破的蛛,靛青色的泪顺着那含笑的眼与脸往下淌。像在墙外,背后先是探出八只肢节,而后分娩般涌出完整的蜘蛛。它立着便与与愿的像叠了形,从那身上光刺进了墙。
我想他死。天杀的,下地狱去吧。我想杀了他。我要他不得好死。我想他家破人亡。你这样的人天打雷劈。你去死啊。
“谁来应我们的愿啊!”
无数的愿与念涌进身心、和响至灵魂。庙祝看见,蜘蛛的口器掀动,木像露出了慈和笑脸,而他亦如是。
他们念说:“我来。”
所有的声音像是潮水般漫过四肢百骸,明堂和棠仰张开了嘴,那些声音既像是要将二者淹没,又像是来自心底的蛊惑。他们仿佛也要随着他们的声音轻轻念说,我来。那些充满了罪恶,或信口或审慎的祈愿,谁敢说自己从未有过。明堂紧紧抓着棠仰的手,两人看到,那陌生人从无数幻象中走出,他眯起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仿佛镶嵌了宝珠,是熠熠生辉的靛青色。
他慢慢地说:“我有八十种相,每一种都是我,每一种都不是我。”
两人勉强站住,明堂一手在腰际虚握,那人在眼前不断地变幻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后,他的头发更加柔软乌黑,五官变得俏皮而秀丽。他的身形变小,就连衣着亦化作鹅黄的袄裙,不变的唯有眉间一颗小痣,和那双靛青色的眼睛。
“他”的声音也彻底变了,变成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如同蛊惑一般缓缓说:“哥,好久不见。”
棠仰握紧了明堂的手,他急促地喘着气,微扩的眼仁儿中倒影着那个少女身形。明堂已握住了虚空中的剑柄,那少女含笑,朝前走去。棠仰快步倒退,摇头道:“你不是喜子。”
“我不是吗?”她说着,两手交叠着搭在肩上,歪着头闭上了眼,像在拥抱自己。“这可是你最亲爱的妹妹的身体啊。”她一抬手,袖子顺着腕际滑落,裸露的手臂上布满了大片大片腐烂的疮口,恶臭混杂着浓香飘过来。明堂拔剑横在两人身前,一手拽住近乎要崩溃的棠仰。
“这个孩子是我施予的愿,是为我而塑的身。”她睁开眼睛,靛青色的眼幽幽地发亮,“你真正的、同根而生的妹妹像是个傻子,发疯一样嫉妒她,发疯一样地嫉妒雷火仙君,不惜被我蛊惑。”
明堂长剑上雷火电光跃动、蓄势待发,她蓦地不笑了,站在原地不知是在说谁,“可是她实在是太不听话了。”
“雷火仙君,被他连累了一次,差点死了,还要再来一次吗?”她转而盯着明堂,饶有兴味地瞥了眼两人抓在一起的手。“那时你们也是这样握着对方的手呢。”
明堂冷笑道:“牵连我们的是你——结珠。”
结珠像是没听见似的,转眼看向棠仰,蹙着眉定定地说:“棠仰,雷火仙君因为你差点就死了。你身为妖,偏去与人交好,他们的痛苦都是因你而起的。喜子本来应该像是东河旁的那个商安一样吞下符咒而毫无痛苦地死,只因为你的傻妹妹嫉妒发作,将她掀进了东河里,离我设想的日子还差了半年呢……”
说着,结珠再度掀起袖子,露出疮口,“她的执念太深了,以至于即使我把魂魄打碎了这具躯体都还在烂掉。她太想念商安,想念你,想念宪城,她让我不停地腐烂,走得越远烂掉得越快。”
那些疮口太过骇人,叫人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与此同时,明堂背后一寒,腾地推开棠仰,反手提剑——两人身后竟不知何时伸出了一只墨黑的骨手,若非明堂反应奇快地推开棠仰,后果不堪设想。
是不化骨!
电光火石间,两人分开,又有两只骨手直接穿破了地砖抓向两人!诡异之处在于那骨手仿佛没有尽头,从地下源源不断地拔高,形如树根。明堂持剑挡开,棠仰后退连连,背抵在廊柱上抬手——
地缝间再度涌出无数根须,比从前棠仰召出那些都要粗壮数倍,顶开地砖扑向骨手,结珠与两人同时听到了如同野兽般的嘶吼,含糊不清地泄愤嘶吼中树根顿时扯开了不化骨的骨节,夹杂着暴怒尖叫,“结珠——”
两人分辨出那是棠止声音,骤然间结珠背后伸出数十不化骨手,如同蜘蛛肢节、与那树根缠斗,结珠面色不动,那根须毫无章法,混乱而凌厉地刺向她,尖叫道:“你给我去死,去死!”
明堂再度抓起棠仰,一手握着剑柄就要朝院前跑去,边跑还不忘道:“她俩怎么还打起来了!”
“快闭嘴!”生死之际,棠仰也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先把明堂堵了回去。
那些根须被结珠背上展开伸出的不化骨切断,又源源不断地伸出,她身形始终稳立,慢条斯理地说:“棠止,我死了你也会死的。”
棠止置若罔闻,院内一派乱象——缠斗着的黑色骨手与粗壮的根须,正要向前院奔去的两人,后门就在此时又开了,梅利面无表情地迈了进来,甚至没有停顿,就又倒退着出去了。
可惜不化骨与根须同时钻出门,惊叫此起彼伏,过了中门的两人被迫停下。只见院内结珠与棠止停下了内斗,结珠那足有丈长的不化骨手上嵌着梅利与檀郎、棠止的根须则收紧了缠着方春雪。三人被吊在半空中,春雪的脖颈上搭着结珠的不化骨,她白着脸尖叫,结珠与棠止同时说道:“你们再往前一步,我拔掉她的脑袋。”
说着,骨手与根须终于配合默契地同时略一施力,方春雪不知是疼是怕,哭叫起来。她一叫檀郎和梅利也忍不住叫喊,院中再度混乱不堪,从梅利身上掉下了数张崭新的黄符咒。
结珠瞥见了,嘴角抽动笑了下,抬头望向梅利,“原来是你们揭了制住她的符咒,我说怎么来的这样快。”
梅利低着头不顾自己被吊在空中大喊道:“宝珠,你——”另一只不化骨瞬间捂住了她的嘴,梅利胡乱蹬腿,结珠松开了搭在方春雪脖子上的那只手,转而以迅雷之势伸向了棠仰——
明堂提剑,不化骨与剑相撞迸出火花!棠止尖叫道:“你敢!”
根须顿时又扑向不化骨,二者一动,被吊在半空中的三人也跟着动,头脚颠倒中捂在梅利嘴上的那只手也松了,她大叫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诸位中数她是个最不怕死的,结珠似乎被这句话激怒了,吼道:“我是神!”
不化骨快如疾风绕开根须又与长剑相撞,棠仰抬手树根不应,院落中碧草疯涨,缠住那不化骨与结珠两脚,又被轻而易举挣脱。棠仰清晰地感到自己手脚发软、法力正在被棠止分走,她打得凶悍无比,丝毫不顾自己与结珠乃为共生同命,半空中被吊着的三人也随着晃动颠得眼前发昏。
他看见,檀郎身后掉下来了什么东西、一段细细红绳上系着的。那东西在缠斗中嘶喊中放慢放缓,连掉进适才结珠用过的茶盏中那小小的水声都分外清晰。
是那粒山核桃!
“明堂!”棠仰的身体比思绪更快跟上,在刹那间两人甚至并不清楚对方要做些什么,却莫名心意相通。
明堂一手向后,而棠仰正握住了他那只手。来自雷火仙君的法力温暖而有力,棠仰望向茶盏,茶盏中赫然蔓延开来碧绿枝条,先是只有小指宽,落地便足有手腕粗细,源源不断!
碧绿的枝条从背后缚向结珠,眨眼将她整个身子摔在了地下!只有那些不化骨还撑在空中,结珠被甩进土中三分,直接将梅利和檀郎松开一扔。伸展出去丈高的不化骨一下落回地面,而后关节处一支,将结珠身体撑了起来!
第94章 第十七桩往事
院中立着一只让人头皮发麻的怪物。枝条将她四肢摔碎了,无法再站立,那些不化骨似是蜘蛛黑色的肢节,两分并列将那具支离破碎的身体撑在中间,向着明堂和棠仰爬来。结珠咧开嘴含笑,双腿与两臂都向外扭曲,快速地向着二人爬,明堂长剑引雷,金色电光顺着他肩膀缠绕着臂与腕延伸向剑,跃动击向结珠!
棠仰同他十指交叠,枝条从后赶上再度缠住结珠支撑而起的不化骨,同时瞥见了那些将方春雪吊起来的根须竟然也缠绕着雷火电光,疯狂地扭动着,春雪倒是没被那金光所伤,只是眼看就要摔下来了!两人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耳边充斥着棠止的痛叫,棠止同结珠共生,又在汲取着棠仰的妖力,此时棠仰与明堂同源用法,棠止陡然受了两厢打击。
碧绿枝条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方春雪,与此同时雷光落在结珠身上。明堂猛地想起什么,大喊道:“檀郎和梅利呢!”
棠仰眼胡乱扫了圈,发现两人好巧落进了池塘中并无大碍。两人近乎贴在一起,他却还是大声回道:“无事!”
无事的还有结珠,她不用不化骨接下,竟将身体直接凑了过去!顿时,腐肉与焦糊味四溢,金光大作间又夹杂着一个女声尖叫!棠仰心中猛地一抽,不由自主喊说:“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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