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仰稳步走到椅子前坐下,眨眼的功夫地上已盘踞了数十根须,如蛇般在屋内缓慢地游走着。他把散下来的头发往后拢了拢,沉声道:“你说你是我妹妹?”
他的眼光甚至不知该看向哪儿,棠止不在屋里,棠止无处不在。只有那混沌的声音一如既往,回答道:“当然,哥哥。”
棠仰只当没听见她最后两个字,顿一下铁了心要激怒棠止道:“我不信。你化人形来见我。”
出乎预料的,是棠止似乎并没有发怒,只是声音近了些说:“我不是人,我不需要人形。人是我最恨的,他们迷了你的心,夺走了你。”
棠仰不动声色,撑起下巴像是在唠家常似的,“不化人形,你没法修炼。”
“我不需要,”棠止的声音又近了些,“我有结珠。”
棠仰心中狂跳,面上仍无甚反应,他刚想顺着往下深挖,棠止自己出声说:“但我也恨他,他想杀你。”
果然。棠仰早已猜到棠止至多给自己些皮肉之苦,并不会真的伤及自己性命。而宝珠与她不睦,也进一步解释了璧城与宪城两地之分。只是,宝珠究竟为何又出现在了小鹳村,难道只是为金龙大仙吗?棠止当时可是杀伐决断,金龙大仙如弃子说抛就抛……
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黑蛇,是你做的吗?”
他问的模棱两可,棠止当即入局,答道:“是我做的,但做得不够好,不对。不该是这样。”
棠仰断不会以为棠止是在悔过,只又问说:“为什么?”
“我还要再修炼,才能做到像结珠那样。”棠止简直可以说是老老实实,讲说,“我只会吃掉他,那是不行的。”
谈话愈加逼近迷底,棠仰心中飞快斟酌,放弃了再问宝珠目的,话题一转道:“你知道宝珠……结珠为何要杀我吗?”
屋里蓦地静了,就连那些不停地缓慢缠绕、游动的根须都停下来,棠仰心顿时悬了起来。良久的沉默令他感到仿佛有双眼睛在盯着他,甚至,他能察觉出那双眼睛在笑,像是深不见底的堑。
棠止的声音忽然清晰了起来,“因为他在烂掉。”
棠仰一滞,不由张口就想追问,近乎是在同时,他感到有目光在屋中闪动。明明眼前只有盘桓交错的树根,那眼光却好似一把刀子,能让人感受到它的存在。目光像是毒蛇的眼睛,充满了阴狠与审视的意味,半晌,棠止的声音轻飘飘地道:“哥哥,今天就聊到这儿吧,我要走了。”
说着,满地的根须潮水般退却,游动着缩出屋外消失不见。棠仰灵光一闪,想这大抵是因为她说了宝珠的消息,那么接下来的一小会儿倒是交换讯息的绝佳时机。他不再犹豫,稳步回到了那边大院。
木门在寂静而不宁静的夜中吱呀,门内门外两人视线刚好撞上。明堂也没睡,就坐在床沿上抱起胳膊发呆,见棠仰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挑眉说:“怎么回来了?”
棠仰慢慢地蹭过去,干脆席地而坐趴在他腿上。明堂顺手捋了下他长发,说道:“起来,地上凉。”
“我刚才,把她喊出来问了些话。”棠仰把胳膊垫在明堂腿上,枕着闷声说,“她说了些很奇怪的话。”
明堂默了下,吸了口气低声道:“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知道了。”棠仰应了,拧着眉心道,“我觉得她有点傻。”
明堂抿抿嘴,只问说:“怎么讲?”
棠仰想了想,答道:“我本来是想套些话的,可她有问必答。”说着,棠仰把适才转述给他,末了又补充道:“我在想结珠……宝珠在烂掉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堂脸上阴晴不定的,他低声道:“你还记得宝珠是在小鹳村‘死’了吗?还有,她身上所谓的香气……或许,意思就是她的身体在烂掉。”
想想那画面,着实怪恶心的。棠仰不置可否,两人安静地各自沉思了片刻,棠仰才含糊道:“她口吐人言,可是真的不像人……不对,她本也不是人,可是她又分外执着于什么兄妹——”
棠仰念叨起来,明堂刚想出言截住,他却蓦地说:“今天之前,我一点也不信我们是什么兄妹。今晚以后,我开始动摇了。”
明堂愣了下没有直接否定,只是柔声问说:“为什么?”
棠仰抿嘴,似乎也有点怀疑自己,“她说她是没有人形的,但我好像看到她了。”
明堂暗自叹了口气,“棠仰,你知道的,不过是些幻术罢了。”
棠仰摇头,“我的意思是,屋里仍只有显出的那些根须,我却好像感到了她的目光。”说着,棠仰撑起头,“我甚至能感到她的目光里带着阴气森森的笑意,她在左顾右盼,然后充满怨毒地离开了。也因此我才想她一时半晌不会注意我们,才又过来了。”
“宝珠把她喊走了?”明堂道。
棠仰恩了声,不开口了。
明堂还不清楚棠仰爱胡思乱想疑心自己的毛病,他心里说不上是无奈还是心疼,刚张口,棠仰撩起眼眸看了过来。那闪烁着明光的眼睛从下往上,定定的、直直地望着自己,明堂心里一紧,慢慢道:“棠仰。是什么,并不重要。”
明堂伸手,指尖顺着他额角侧往下落,棠仰身上很凉,摸起来和那些死物好似没什么区别,又分明是鲜活的。他慢慢地讲说:“我想,人、神,妖,其实是差不多的。”
他缓缓一笑,柔声道:“你也是这么想的,我知道。”
明堂眼睛下的那颗朱红的小痣艳得灼人,棠仰情不自禁地也伸出手去够了下。指尖轻轻地点,明堂是暖的。
“因为差不多,所以是什么并不重要。做什么,才重要。”他说完,棠仰突然半撑起身子阖眼在他那颗小痣上吻了下。明堂一顿,两人分开些许,棠仰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低声道:“我知道。”
两人定定对望片刻,明堂张口道:“你想什么时候把上次答应我的兑现了?”
“滚蛋!”棠仰立刻恼羞成怒,抬手给了他一下,“谁答应你了!”
“怎么还不认账呢?”明堂挑眉,抓着他那只手,满口胡言乱语,“你放心,咱们不急,我肯定不会给小姑子听这种墙根儿的机会——”
棠仰更恼了,红着脸要捶他,明堂乐不可支,还要搂住他一把掀倒在榻上。可惜没得逞,叫棠仰挣脱开给跑了,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后门口,明堂还想跟,棠仰头也不回道:“滚,敢跟过来我掐死你!”
他跑得飞快,眨眼就进了李家的院子。明堂笑笑,刚迈步,身后门开了。他不由回头,见方春雪顶着鸡窝脑袋走了出来,她被站在院子里的明堂吓了一跳,打了个哈欠问说:“吓,姑爷你大晚上不睡觉,晒月亮呢?”
她一打哈欠,明堂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信口道:“你起来干什么?”
春雪心道这时候爬起来能干什么?不是起夜就是喝水呗。她揉着眼睛边走边说:“太渴,上前面倒点水喝。”
明堂哦了声,再探头朝外看,棠仰早跑没影子了。他摇了摇头,只能顺手带上门,转身回房。
隔天起了个大早,明堂起来了就立刻往李家院子跑。到了以后房门紧闭,一推,门闩竟然还给绊上了!明堂揉揉眉心,冲门内道:“棠仰,开门。”
屋内人早听见动静,走到门后回说:“不开。”
本来,当时的棠仰是羞比恼多,结果他回去了越想越气,现在是什么时刻,明堂还敢满嘴乱讲,等到早上时就又变成了恼比羞多。
门外,明堂贴着门讨饶道:“我错了,不敢了。”
棠仰仍是不理,任由明堂在外面撒娇,吭吭唧唧了半天后他倒又开始胡言乱语,什么夫君郎君哥哥的全喊出来了。棠仰更恼,隔着门喊道:“你是不是成心的!”
“我当然是啊!”明堂莫名其妙道。
棠仰差点咬了舌头,成吧,怪自己使错了字。他还没再开口呢,门外明堂开始耍无赖了,悠悠地道:“你再不开门我可往你的树上刻字了。”
棠仰一顿。门外气定神闲的,“刻什么好呢,我看‘明堂的’就不错——”
“你敢!”棠仰腾地推开了门,气急败坏大喊道。
第92章 第十七桩往事
方春雪不停地打着哈欠,往前面走准备去倒点水喝。她一手不停地蹭着因为哈欠而冒出来的眼泪,旋过转角,竟然瞧见不远处站了个人。春雪乍一看以为是遭了贼,但见那人影浅而淡,天早已热了,还穿着一身鹅黄的加棉上袄,她反应过来,停下对那人影摆手说:“这儿有主了,你惹不起,快走吧!”
人影不动,只是定定地瞧着她。方春雪心里有点毛,本想当没注意到她视线喝完水就跑,但再想想是自家地盘,怕什么。这么一咂摸,她也瞪着眼睛看了回去,见那小女鬼估摸是自己同龄人,模样生来俏皮又清秀,面目也很柔和。她顿时不怕了,挠挠头,刚上前几步,那鬼影立刻倒退。春雪没辙了,站在原地轻声问说:“姐姐,你有什么事吗?”
鬼影不动也不吭声,方春雪又打量了她几眼,恍然大悟,“你是残魂吧?你不会说话还是……”正说着,那小女鬼突然转身朝着前院的方向走了几步。春雪不敢贸然跟上,却见她停了下来回头,似乎是在要春雪跟上。
犹豫须臾,方春雪还是跟了过去。
一人一鬼保持着距离,春雪很快就发现了这小女鬼对方宅里十分熟悉,甚至可以说是轻车熟路。她留了个心眼,却见小女鬼停在了一扇门前,门后是哪儿春雪半分印象都没有。无怪于她,平日里众人其实也只活动在固定的几个位置,很少在偌大的宅院中乱翻乱转。
小女鬼看看春雪,做了个推门的动作。春雪啧了声,走到门前,小女鬼主动让了让。她手放在门上,问道:“你想做什么?”
小女鬼歪着脑袋想了想,一手摊平,另一手伸出食指做成笔的样子,在左手上写了下。
写,莫非是想去书房?书房在哪儿春雪倒是清楚的,总归不会是这儿。她蹙起眉,两手一推轻轻打开了门。
灰尘铺天盖地地袭来,方春雪被呛得咳嗽连连,待尘埃落定,借着月光细瞧,才发现此处竟是账房。她忙往后退,摆着手说:“不行不行,这地方不能乱进的!”
小女鬼像是没听见似的,迈过门槛轻飘飘地进了屋里。方宅主人走时当然带走了账本这样要紧的东西,奇怪的是,空荡荡的书架中央供了一尊玉观音,小女鬼走到架子前,同布满灰尘的玉像对望片刻,回头看了看春雪。
方春雪再三踌躇,走了进去,低声说:“偷什么也不能偷佛像啊,你这样很不好。”
小女鬼捂着嘴笑了笑,冲她做了个捧起来挪走的动作。方春雪看看她,又看看菩萨,硬着头皮拜了拜,把玉观音捧了起来,“得罪了得罪了。”
她把菩萨像轻手轻脚地放在案几上,转头却发现那小女鬼已经站在了门外面,见春雪看过来,她笑了笑,冲春雪缓缓摆了摆手。
下一刻,她的身影消失了。方春雪完全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看看那玉像,再一转头,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本摆放着玉观音的位置下竟然有个暗格,稍一鼓捣就拉出来了。里面只放着张四四方方的纸,卡在里面不知多久。她走过去拾起那张纸,泛黄的纸页放得都有些糟了。方春雪将那纸随手塞进怀里,打着哈欠回了自己屋。
这天夜里,她梦见房梁下趴着一只大蜘蛛,足有半个人高。蜘蛛背上驮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乐得睁不开眼睛。她早上是被明堂棠仰吵吵嚷嚷的声音弄醒的,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听见哗啦脆响,方春雪心里咯噔一下,赶忙摸出那纸小心翼翼地展开了。
幸好纸只是裂开了,没撕坏。她细细地辨认了上面褪色的墨迹,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这竟然是一张来自七十多年前的礼单,是对姓沈的夫妇承蒙菩萨赐子,特奉上的香火钱。
这张礼单一直被放置在账房的暗格下,就连后来的方家也并未发现,可见当年并未送出。更叫人冷汗直冒的是不知巧合与否,上面压着的是一尊菩萨像。
这张礼单,台鉴处正是璧城观音庙!
方春雪蹭了下鼻子,蹬上鞋子飞奔了出去。
她一嚷嚷,把所有人都从屋里嚷了出来,聚成了团。春雪一面把礼单递给明堂一面手舞足蹈地讲着昨天晚上,本来余下四个人正在专心致志地看,刚讲到鹅黄袄,棠仰腾地把头抬起,蹙眉道:“你说什么?”
“是、是她?”方春雪瞪大眼睛,问棠仰道。
棠仰面上阴晴不定的,没有回答。方春雪又补充道:“她一句话都没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这下明堂也抬起头来。他蓦地就想到上次,棠仰在前院里看到了喜子。喜子也是想说些什么,然后身影就消失了。他瞥了眼棠仰,棠仰指节撑着下巴沉思——喜子如果再次现身,为什么是去找春雪,还是只是巧合?
明堂适时先岔开话说:“看这礼单,沈家父母老来得子,大抵是去璧城拜后得子吧。”
当即这便与白露身世有些不谋而合,同样是在璧城那“千手观音”——亦或邪神的审视下诞生的孩童。
檀郎小声嘟囔说:“要是梅姨在场就好了,她是我们中唯一一个见过宝珠的人……”
梅利也点头问说:“她莫不是没找到棠仰,毕竟昨日刚巧就岔开了。”
几人不由看向一言不发的棠仰,春雪怔了下,摇着头道:“不对!是因为她是残魂,只有我能看见!”
几人又看向她,方春雪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最合理的答案,俩手拍得啪啪响,“阴魂想让没有阴瞳的人看见不是容易事,你看巧巧!她身上没怨气,离开鬼集立刻就没影子了。何况沈姑娘还是残魂!”
“她怎么会是残魂呢?”棠仰终于低声说道。
几人再度对望,没人出声了。在棠止现身后,当年到底是谁将喜子的花轿掀进了东河,答案不言而喻。关键在于,喜子的尸首根本下落不明,甚至魂魄也从未托梦,只现身过那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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