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听得一愣一愣的,又问:“徐夕照和魏书究竟是谁?”
这次,谢祈正面回答了,“徐夕照,大概就是你爹爹了。”
“不,不可能,你骗我。”满月瞬间瞪大了眼睛,“爹爹不可能杀人的!你骗我!”
谢祈低笑一声,“听到那个穿斗篷的说的话了?看他的意思,你的那死去的另一个爹爹,似乎就是魏书啊,那么眼前这个,应该叫做徐夕照。我屠了你满山的走尸,真是抱歉了。”他嘴上说着抱歉,神色间却无愧疚之意。
灰衫人毫无被拆穿的恐慌,眼底爬上一丝谁也看不懂的情绪,“你们……”话未尽,他整个人忽然一颤,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低头,他的胸膛赫然多处一把剑尖,鲜血沿着他的嘴角点点滴落,凤凰令亦手中脱落,在碰触地面的前一瞬被一只布满咒文的枯瘦的手接住。
几人措手不及,满面愕然。
满月尖叫着扑了上去,捂住灰衫人胸前多出的那个血窟窿,“爹,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昔日霍乱江湖的魔头竟连背后有人都没发觉,是太久不战退化了么?”不同于纪元贞故意模仿梅无主的沙哑,突然而至的画满咒文的人声音粗砺得厉害,像是许久未喝过水,又或者多年未曾开口说话,便如鬼魅般诡异。
谢祈难得皱着眉去看他,庄吟更是心底掀起一片惊涛,又是这个浑身皆画满符咒怪物!江陵水灾将手伸向师傅的是他,浮屠山幻境溪水中一闪而过的也是他,而此刻,他们又见面了。
第150章 显露(十)
那满身咒文的怪物抢到凤凰令便没入水中,很快隐去身形,河面上只留往外扩散的圈圈涟漪。
紧接着一道蓝色身影也跟着纵身跳入河中,直追怪物而去。
谢祈眼皮一跳,刚迈开腿,便听灰衫人忽低声喃喃,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别人:“我错了么?”
青石板上的血好似盛放的猩红梅花,灰衫人眸中渐渐浮上一抹哀婉之色,目光放空,似是在回忆遥远的过去,破晓在即,天边出现了一线曙光,映上他灰败的面容,形成一种诡异的回光返照感。
满月凄厉的恸哭惊动了灰衫人,他跪下,平视着她,抚上她柔软的乌发,“你和他一点长得都不像,却和她如出一辙。我如法炮制了当初和他相遇的那个庄子,养你到这么大,你说他会不会原谅我?”
“爹,我听不懂啊,”满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不要死,我们去找大夫好不好?”
灰衫人沾染着血污的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指尖有些发抖,声音却很平稳,仿佛被剑刺透的是别人,“生死有命,我大限已到。这么多年了,我很明白他已经不在人世了,现在我终于可以去找他了。”
“爹你别说了你别说了,”论满月怎么捂都堵不住急速流失的血,求救似的看向前一刻还争锋相对的正欲离开的谢祈,“大哥哥,求求你救救我爹吧!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求求你了呜呜……”
谢祈沉默了片刻,尔后低头注视着灰衫人青白的面孔,心里确定他已然必死无疑,又貌似轻描淡写地掠过满月红肿的双眼,忽然嗤笑一声,“我一不是大夫,二没有乐于助人之心,求人不如求己,我先走了。”说着他举目望了望河流去势,转身便走。
“哇——”满月哭得更伤心了,用尽生平仅知的脏话叽里呱啦骂着谢祈,不远处那些木头人早在灰衫人被刺时便化作十几股乌烟盘旋交错腾空,看也不看桥上的即将死去的主人,仓皇逃去。
谢祈没走几步,余光瞥到笑面财神由远及近飞快地掠到桥上,绕着灰衫人走了几圈,忽然发力一把拎开哭得一抽一抽的满月。
满月踉跄着撞在石栏上,随后定睛一看,只见这个红脸怪正将右手探向瞳孔涣散的灰衫人,她忙道:“红脸怪你要对我爹做什么?!”紧接着飞扑上去使了全力狠狠咬住笑面财神的胳膊。
笑面财神吃痛,欲甩开满月,谁知满月悲怒交集,这会儿就像藤蔓般抱着他胳膊不放,财神爷不禁嚷嚷,“我是来救你爹的,你再不放手,你爹可就要作古了啊!”
满月一愣,怔怔松开嘴,连谢祈都脚步微微放缓,心想笑面财神没毛病吧?
只有笑面财神自己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用来哄住哭闹不停的满月,他要是会医术,早就自己配解药解毒了,哼哼两声,重新将手朝灰衫人的脸伸去。
第151章 显露(十一)
庄吟已经顺着水流追出盏茶时间,微弱的天光只堪堪停留于河面,汹涌的河水之下,依旧暗沉得难辨事物。那画满咒文之人入水后就仿佛化为一尾鱼,几轮摆尾,便已不见踪影。待空气从肺部一点点耗尽,庄吟猛地浮出水面,喘着气眺望平静得过分的水面——
哪里有活人游过的痕迹?
他蹙起眉尖,心头蒙上难以言说的忧虑,这几月以来,尽遇见稀奇古怪、偷盗抢掠之事,从兰道成丢失无价之宝陆家画开始,再到本以为早已死去的纪元贞突然死而复生,伪装成早已死去的梅无主与笑面财神狼狈为奸,施展调虎离山之计上离境苑偷窃钥匙,而如今,神出鬼没的神秘咒文人又半道夺走于火中涅槃的凤凰令。
陆家的画,离境苑传承百年的钥匙,灰衫人手里的凤凰令,这三者之间是否有何共通之处?
细枝末节的微妙他未待深入,便觉身后有异样,忽然回头,只见半空盘亘着一团邪妄的黑气,正对着虚无的墙乱撞。死魂每撞一下,空气中便显现出浅淡的白光,形似罩壳,巨大,宽广,好似把整个燃香庄都罩在其中,它们边撞边叽叽喳喳,庄吟隐约能辨出这些死魂似乎在骂——
“老鬼人都死了结界竟然破不了,这是要我们陪葬的节奏啊!”
“完蛋了,我们这下完蛋了,天要亡我们!”
“该死的,老鬼脑子糊了屎,硬是拽着我们陪他那傻丫头老疯子玩了十几年,还说什么要不是他我们早就灰飞烟灭了,要我说,若不是他专门设了这么个结界防我们,我们老早在外边修成人形了!”
“说的对,就是这个理儿!”
……
饶是庄吟刚经历过一番殊死搏斗、吊诡之事,听见死魂的话也不禁眼角抽搐,好心好意纠正它们:“尔等已死之辈,何来陪葬之说?”
死魂们短暂地噤了声,看清来人之后,尖啸一声,立时从空中俯冲而下,张开腐败的利牙,扑向浸泡在河里的道士。危险逼近,道士竟然既无防备之举,亦无拔剑之意,只盯着淡去的光墙若有所思。眼看死魂的爪牙就快触碰到他不设防的脖颈,道士蓦地喊停,“且慢。”
死魂刹步,莫名其妙在他头顶飞来飞去,“死东西,且慢什么?告诉你,胆敢跟我们故弄玄虚,要你的命!”
庄吟道:“我不过是想告诉你们,我能破这个结界而已。”
“什么?!你能破老鬼的结界?!”死魂们转到庄吟眼前,迫不及待地催促:“赶紧动手,破掉这破罩子!”
“那也请你们别围着我,让我上岸。”
闻言,死魂们互相推搡着往旁边飞了飞,看着道士哗啦从水中站起,利落上岸,慢斯条理烘干衣物,死魂立刻不耐烦了,“死东西,赶紧的,别逼我们动手!”
庄吟清清冷冷问:“你们真想出去?”
“道士你再废话,现在就杀了你!”
“不后悔?”
“后悔个屁!”
他淡淡一哂,点点头,“那好。”
第152章 显露(十二)
燃香庄,思念桥。
笑面财神整个人好似被定住一般,嘴巴张得足以塞下一颗鸭蛋,手里拿着张软软的脸皮,再也掩饰不住脸上惊奇之色,“你你你你……”
“你什么?”站在笑面财神背后的满月拼力将他挤开,凑到灰衫人跟前,一声“爹”刚到嘴边,却在看清他模样后卡住了,灰衫人原本那张普通到放入人海便找不到的脸,此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眼前这张脸分明是一个丰神俊朗的公子,而且看模样,年纪不大,似乎才刚及冠。
这声爹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满月竟然被这口气噎得咳嗽起来。
好在笑面财神虽不靠谱,好歹混迹江湖多年,积攒了应对各种吊诡之事的经验,只愣了片刻,他便反应过来,揶揄满月:“你这小爹爹,够年轻的啊?”
满月一瞬间起了身鸡皮疙瘩,甚至生出了眼前这人冒充她爹的想法,但下一刻她便打消了这种荒诞的想法,因为笑面财神大方地将撕下来的脸皮扔给她,“仔细拿好了。”
满月手忙脚乱接了过来,扯开一看,不是灰衫人以往平庸至极的脸是谁?她嘴巴一瘪,就要哭,被笑面财神及时捂住嘴,“还哭?死人也要被你叫醒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倒是提醒了满月,“我……他是不是快死了,你救救他,你不说要救他的么?!”
躺在桥面的灰衫人已毫无动静。
“哼哼,不是我不救他,是剑刺到了这里,”笑面财神摸了摸心口的位置,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满月,手指点了点灰衫人,“他没救了。再说了,你确定他是你爹?那他真不得了,六七岁便跟女人配种了?”
“你……”满月眼圈又红了,张口欲辩。
正在这时,横空伸出一只手,同时掳开了笑面财神和满月。
言城清嘴里“啧啧”不停,撩起衣摆蹲下来,盯了灰衫人两眼,忽然把手放到灰衫人身上游走。满月目睹这番好似登徒浪子的行为,一下炸毛了,跳起来狠狠把言城清撞开,就算是她爹返老还童换了张脸,她也不允许这个人模狗样的男人亵渎她爹!
措手不及的言城清翻倒在地,胳膊磕在石头上,骨头疑似发出了一声“喀啦”,言城清当场面部便扭曲了,不断倒抽气,手指颤巍巍指着满月:“好狠毒的小丫头!”
满月护在灰衫人身前,一副小鸡护崽子的模样,“你这个猥琐的人,不许靠近我们。”
被猥琐的言城清满头雾水,“什么,再说一遍,说爷猥琐?”他刚才哪里猥琐了?他只不过想搜搜看疑似徐夕照的人身上有无《栖止术》而已!究竟哪里猥琐了!
“不然你摸我爹做什么!”满月抹了把鼻涕眼泪,控诉道。
“我摸你爹?”言城清简直惊呆了,“我祁连……唉算了算了,不跟小丫头一般见识。不过,你就不好奇你爹怎么这般年轻?”
旁观已久的笑面财神插话进来,一脸虚心请教:“你知道?”
言城清从地上爬起来,边拍灰尘便说:“那断臂的不是说他是徐夕照?如果他真是徐夕照,他这张脸就很好解释了,徐夕照有本叫《栖止术》的秘籍,里边记载的术法可使人容貌不老,保持青春。我刚才是在搜他身上有没有这本秘籍!”
第153章 寻踪(一)
河边,天光越来越盛,照出河水中摇曳的水草,虽无正午那般刺眼,但足以将死魂照得灰飞烟灭。
萦绕于河畔的死魂你一句我一句地催促庄吟快快施法,打破这困扰它们多年的罩子——
“道士你磨蹭什么,小心我们吃掉你!”
“你是不是要耍什么花样!”
庄吟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抽出风月,白光乍现,竟比天光还耀眼几分,那些死魂像是忌讳剑光,飞快地团成一团蹿远。
“快点快点!”
“好。”庄吟彬彬有礼地回了句,然后闭上眼睛,口中默念术语,直至念完,眼睛突然睁开,眸中一片清光,随即他挥动长剑,快且狠地刺向光壁。
光壁骤然爆发出强盛的白光,紧接着,“砰”地一声,无实体的光壁好似爆裂了,化为万千星星点点的齑粉,从空中飘洒而下。
与此同时,喜不自禁的死魂们来不及逃离,甚至连惨叫都尚未发出,便被天穹射下的无数道天光钉在原地,烧成袅袅青烟。
长剑横扫,剑气散去最后一丝残烟,庄吟收剑入鞘,“正因为有这道屏障,你们才不至于被太阳晒得灰飞烟灭。”
他抬头对上不远处走来谢祈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追上夺走凤凰令的怪人。
……
燃香庄前的空地上,纪元贞跪在段清川面前,身上绑着捆仙绳,赫然正是先前捆着笑面财神的那根。
段清川深深皱着眉头,来来回回地在纪元贞眼前都了好几趟。余浪拖着腮帮子蹲在边上,眼珠子随着段清川的走动左右不断移动。
忽然,段清川停了下来,语气依旧温和地问,“纪师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多年未见,纪元贞眉眼间里多了一股戾气,此刻表情扭曲,不知是痛的,抑或是别的。他从下往上斜睨段清川一眼,唇边溢出一丝冷笑,似嘲讽,似不屑,又似不怀好意。
“你不都亲眼目睹了?抢凤凰令啊。”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段清川连声叹气,干脆开门见山问:“你为何没死,又为何出现在此地。这些年来你去哪儿了?为何勾结大盗笑面财神来离境苑偷钥匙?”
纪元贞却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哈哈笑个不停,笑得直咳鲜血,“我为何没死?看来你很希望我死啊。”
“……”段清川无奈,“我别无他意,你不要误会。”
“是么。”纪元贞垂目,掩下射出恶毒的光芒,“你不希望我死么?”
段清川:“当然,我怎么会希望你死呢?”
再抬眼时,纪元贞眉目间的戾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委屈的神色,仿佛随时能哭出来,“那年梅无主来观里,见一个杀一个,我怕极了,便趁乱逃走了。”
段清川:“只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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