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吟吐出一口气,脸上出了些冷汗,“我感觉自己很不愿意离开酒楼,好奇怪,你有这种感觉么?”
“没有,”谢祈说,“我没喝。”
“……你没喝?”庄吟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谢祈掩饰般轻咳一声,“我本来想等等再喝的。你说你不愿意离开酒楼?”
“嗯。”庄吟点点头,“越靠近门,越是不想出去,像是有人抓住我的双脚一样,特别沉重,觉得这里很安全很快乐,想一辈子呆在里面。”
谢祈若有所思,“看来这酒真的很有问题,我刚才观察,里面有的人一次性连续喝好几坛,竟然都没有烂醉如泥,酒量再好,也经不起这么喝吧?那妖精说做生意,酒楼却不收我们钱,她们做的到底是什么生意?”
第162章 山中一夜雨(三)
庄吟沉思片刻,说自己也不知道。
两人走到角落针对守画山简单交谈片刻,聊着聊着他们觉出了一丝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外边天依然在下雨,人说话的声音也一直没停过,酒楼门口的小厮在放他们出来后便消失了。
乍一看挺热闹的,除了因为在下雨街上没什么人。
到底哪里不对劲?
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这股违和感源于何处了。
空气中的酒香越来越浓厚了,甚至到了铺天盖地的程度,争先恐后地涌入鼻中,让人有种泡在酒水里的错觉。
然而庄吟和谢祈都很清楚,这不是他们的错觉,守画山在他们低声交谈时的确发生了一些变化。
谢祈眼睛微眯着,鼻子动了动,似乎在嗅空气中的酒味,忽地,他将手伸出了伞外,接了点雨水放在鼻下闻着,好看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
庄吟:“怎么了?”
谢祈把指尖贴近庄吟的鼻子,随后庄吟也蹙眉道:“是酒。”
万万没想到,这方守画世界竟然下起了酒雨,若真正的酒鬼在这儿,可能会开心得疯掉,可庄吟和谢祈不是酒鬼,并不觉得快乐,只从其中觉出一丝诡异。
在深山老林的妖精窝里,天上下酒跟天上下钱一样荒诞。
“雨都变成酒了,那我们刚刚看到的水池会不会也变成酒池了?”谢祈提议去酒楼窗下的水池一探究竟,庄吟点点头。
水池就在旁边,二人没走几步便到了,只见池中仍浮着绿油油的莲叶,只是方才还四处游动的鲤鱼此刻翻着肚皮在水面打挺着,俨然死得不能再透了。
谢祈同样用手蘸了池中水闻了闻,“果然,看来所有水都变成酒了。”
庄吟沉默地看向窗内,面容有些冷峻,其实这个位置并不能看到酒楼里的酒客,但他知道那些酒客们正在高兴地灌酒,结合方才自己喝酒后的奇怪反应,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谢祈听:“这酒的确有问题,而且不是普通的酒,应该是一种会上瘾的、让人不想走的酒。还好你没喝,叫醒了我,不然我们恐怕可能要困在这儿了。”
谢祈微笑,他想起自己原先打得主意,知道自己没喝不过是侥幸罢了。
庄吟见谢祈没说话,便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笑容里带了丝狡黠,正想深究,便听谢祈道:“走,去别的地方看看。”
他只好作罢。
待二人再次来到街上时,发现一切都变了。
亭台楼阁还在,只不过整座山的所有屋子都变成了一摸一样的酒楼,且所有酒楼的牌匾上都写着“一醉方休”。
“她们果然没怀好意。”谢祈眸子瞬间沉了下来,握着伞柄的手青筋暴起,语气里满是风雨欲来的味道。
庄吟知道他在生气,生怕他做出一刀劈了守画山这种莽事,安抚道:“别急,我们先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毕竟谁也不能保证手劈了这里会不会连累段清川他们。
谢祈垂眸,黑压压的睫毛跟着垂下,跟小扇子似的,庄吟竭力忍住去拨一拨的冲动,谁知道谢祈这厮自己凑了过来,埋在他颈窝蹭了蹭,说了句:“真讨厌,一群无聊的人。”
好吧,确实很讨厌,庄吟失笑,就像平时安慰白果似的拍拍谢祈的脑袋:“别怕。”紧接着他感受到谢祈身体在轻颤,很快他便明白过来谢境主在笑。
庄吟:“……”
谢祈笑够了,依依不舍地离开庄吟的颈窝,被笑意浸染过的眼角眉梢看起来收敛许多,那股高高在上的张狂劲儿也淡了。
他把伞递给庄吟:“我累了,你来撑。”
庄吟自然地去接,就在他们交换的须臾,谢祈抓紧时间摸了一把他的手。
“……”庄吟盯着谢祈不安分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尤其当事人还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然而谢祈的笑容下一瞬便消失殆尽,他略微偏头,似乎在闻空气中的酒味,闻了一会儿,他转过头皱眉道:“血的味道。”
第163章 山中一夜雨(四)
谢祈话刚说完,他们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道奇怪的摩擦声,滋滋作响,有点刺耳,像有人拖着长刀在地面行走,而且速度极快,方才似乎还在远处,下一瞬便已在他们身后。
庄吟心中猛地升起一股危机感,以至于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的刹那他便把谢祈拉到暗处。
砰——
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头颅骨碌碌滚到谢祈脚边,雨水冲刷出一滩血水,沾染上他的黑靴。
谢祈短暂一怔后很快反应过来,他把庄吟推到墙上,自然而然整个人覆盖上来,庄吟换了方向,他看到了谢祈身后的那个人。这人身量足有九尺,身披一件破旧的蓑衣,手持长刀,一条长长的刀疤横过双眼,嘴唇紧抿着,略微低头,却是个瞎子。
虽是瞎子,但神色冰冷得如同没有真情实感的雕塑,无形的注视有如实质,隔着十步之远,对上庄吟探究的目光,须臾,瞎子动了,拖着染血的长刀朝他们走来,杀气十足。
二人假装没看到。
“臭道士,只顾着自己酒喝,都不理我。”谢祈的语气尽是造作,尔后飞快地用只有两人的音量贴耳说道:“配合点,演个戏。”
庄吟:“……好。”
谢祈挑起庄吟的下巴:“你不喜欢我了么?”
庄吟眼角一抽:“……”这是什么重要问题?瞟一眼对面杀气弥漫的瞎子,他犹豫了下,点头:“喜欢。”眼看瞎子已走到二人近旁。
谢祈莞尔,啄了道士下巴一口:“巧了,我也喜欢你。我觉得这里的酒挺好喝,我们回去喝酒?”瞎子的脚步一顿。
无端被亲的庄吟失笑,余光打量着瞎子,道了句:“好,回酒楼。”
不知他们话语中哪一句起作用了,人头收割者瞎子兄停了下来,目送着二人进了“一醉方休”,才拖着血淋淋的长刀鬼魅般走远了。
谢祈抱手倚在窗口,目光沉沉地听着外头偶尔传来的惨叫声。
“我确定过了,她们身上没有沾过人命,可是……”庄吟蹙眉说道,花妖们若是杀过人,他第一时间便能分辨,不至于还跟她们如此客气。
谢祈一根手指封住道士的唇,“不是你的问题,杀人的方式千万种,其中一种就是借他人之手,你猜那个瞎子在这里扮演什么角色?”
庄吟沉默片刻,说:“清除钉子。”
谢祈点点头,“我们差点当了钉子。”他贴近庄吟,“他们想困住我们,困住所有人。”
庄吟:“用意何在?”
“妖精的地盘,跟她们谈用意?”谢祈轻笑,不过转瞬他又解释:“可能乖乖呆在酒楼里的人不会被追杀,杀的都是想逃走的人。”
庄吟听了直皱眉,神色不虞,“我们要怎么出去?”躲在酒楼里未免过于被动,哪怕外边有个杀人狂。
“要么等。”谢祈直起身,掸了掸左肩溅上的雨酒,语气随意:“要么我去外面和瞎子比比刀法。”
庄吟听了连忙阻止:“先等等吧。”他逡巡酒楼一圈,沉吟着走向一位看起来不那么乐不思蜀的酒客。
这是个长相还算清秀的年轻人,年龄看上去比谢祈他们小很多,之所以说他不那么乐不思蜀,是因为他喝酒的时候眉头皱起,眼神犯愁,喝一口,便看酒坛子一眼,似乎怀有疑惑。
庄吟在小年轻面前站定,刚想开口又觉得不妥,便把他引到僻静的窗边。
谢境主积极主动套话,幽幽地问:“哪儿来的?”问话时,庄吟偏了偏身子,遮挡住谢祈他们。
小年轻用那双犯愁的眼看谢境主,随即低下头好似没瞧见,沉默着对着酒坛又是一口。
谢境主嗤笑,抢下酒坛,“问你话呢?”
小年轻没了酒就仿佛没了依靠,整个人立马局促不安,开始抓耳挠腮起来。庄吟见他状态不对,人似乎在颤抖,脖子连被他抓出一条条红血印,有点触目惊心。
“我,我,我……”小年轻一眼一眼往谢祈手里的酒坛瞟,一连喊了十几个我,才好像忽然想起似的:“我、我也不知道。”
谢祈一点点收起微笑,晃悠着酒坛,故意往小年轻眼前飘过,步步为营地问:“想喝吗?”
小年轻点头。
谢祈肃然道:“不给。”
小年轻犯愁,脸上又多出两道抓痕,他抓了一会儿,挪动步子想去楼下拿酒,被庄吟拦住。
谢祈用刀柄拍掉小年轻的手,免得他自毁容貌,“这样吧,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让你喝一口。”
小年轻愁容更甚,点头。
谢祈干脆换了个问题:“你来这儿多久了?”
第164章 山中一夜雨(五)
小年轻眼神相当复杂,其中包含发愁、纠结、紧张、害怕各种情绪,或许他这种富有层次的眼神震撼到谢境主了,谢祈高冷的表情切换成了同情,他想面前这人可能假酒喝傻了,“嗯?”
小年轻默默举起双手,一根根手指掰着来回足足数了有十几遍,然后翘起三根手指。
谢祈挑眉:“三天?”
小年轻纠正:“三月。”
脑子还挺清楚,谢祈笑了下,接着问:“这三月里有没有出过酒楼?”
小年轻思忖,点头之后又摇头,又是如此反复好多遍,最终停留在摇头,眼巴巴地看着谢祈。谢祈头疼,收回方才夸他的话,觉得小年轻神志是真的不清,却也只能先给他一口酒,再耐着性子问下去:“为何不出去?”
小年轻表情有点幽怨,看谢祈仿佛在看该死的负心汉:“怕,怕怕……”
谢祈:“……”
庄吟:“……”
谢祈脸色不太好,庄吟也无力扶额,怀疑此人一定被女人附体了,不然怎么突然变得娘们兮兮的。谢境主的气场降到了冰点,小年轻虽被假酒控制了神志,也忍不住一哆嗦,不禁小碎步往后退两步,没想到后脑勺磕到了木窗凸起的棱角上,瞬间痛得龇起牙。
经过这么一磕,他神志好像清醒点了,原本发愁、纠结、紧张、害怕的眼睛里愁绪渐消,捂着后脑愤愤地怒视二人,正要开口,谢祈想也没想用酒坛塞住他嘴,“你说话敢大声一分信不信我立马剁了你?”说完故意亮出腰间长刀。
小年轻听进去了,抱着酒坛子,滚动喉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唯唯诺诺:“不、不敢。”
谢祈抬抬下巴,微吊着眼睛:“醒了?”
小年轻本来浑浑噩噩的,撞了脑袋后的确清明了些,顺着谢祈的话点点头。
谢祈拍着小年轻的狗头:“既然如此,还需要你问我答么?”庄吟淡淡觑着小年轻头上修长干净的手,不悦地皱眉,他想,谢祈再不收手,自己就帮他收手。
小年轻头摇的好似拨浪鼓。
谢祈欣慰:“那把这里的事都交待一下吧。”
事情是这样的,小年轻来守画山之前本也是个有名有姓的体面人,名字挺喜庆,叫作贺喜,贺喜打江南而来,自小生活富足,深受双亲宠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活到这个岁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若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他爹娘大概也会去摘来。人生太过一帆风顺,贺喜不甘于现状,总幻想上天入海去走走逛逛,然后真的脑子一热,单枪匹马揣着一打银票东拐西绕竟然摸到了陆家遗址,被花妖带到了守画山,再然后便进了酒楼,再没出来过。
也许刚开始他也想着出去的,但在目睹一些企图逃脱之人被街上那瞎子抽筋扒皮的惨状后,险伶伶把迈出去的那条腿又收了回来,再后来他便失去了神志,忘记了自己来此地的初衷,也忘了自己想回家这件事。
第165章 山中一夜雨(六)
小年轻磕了下头,便醒了,可见他中毒未深,还有得救。他畏畏缩缩跟在谢祈和庄吟的身后,又一次开始在死亡边缘试探。
雨中偶尔会传来几声惨叫,谢祈轻笑一声,看来和他们一样行走在死亡边缘的勇士还不少。
他们打算先去每个酒楼溜达一遍,看看有没有像小年轻这种还有得救的人。
整整半座山,少说也有上百座酒楼,等他们耗子躲猫般避开瞎子一圈溜达下来,也只集结了七八来个能独立思考的人。
纵使他们有心救所有人,可也劝不动把这儿当桃花源的人。
接下来便是如何打破幻境。
庄吟不准谢祈暴力破坏,一来这种行为会损害本身元气,二来别人虽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但好歹活着,而暴力破坏后,不能保证是否危及不到这些人。
那么……
谢祈眼睛发光,兴奋地舔了下嘴唇,“我去单挑。”
庄吟叹气:“……”是多久没打架了?
然而不等谢祈去找瞎子,便听刀与青石相磨之音穿了过来,瞎子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了。长刀不知饮了多少人血,雨酒亦未来得及彻底冲刷干净刀刃上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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